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18)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18

梁长青的推测其实是错误的。那天,即使他带人围住汪明魁家,也抓不到汪明魁。那晚汪明魁根本不在家,而是在拉家场玉姑娘茶楼里。
半个月前,由于萍醴起义失败,武昌日知会总干事刘静庵因叛徒出卖在黄陂被捕。那叛徒在刘静庵处见过汪明魁,也把他供出,他便遭到省府通缉。萍醴起事前,汪明魁刚从武备学堂毕业——两年前因受上司赏识,他被推荐到武备学堂学习——他受刘静庵派遣,到萍醴参加起义,才走到半路,便传来萍醴起义失败的消息,只好转回,刚到武昌,就得知刘静庵被抓,自己也遭通缉,于是他便躲到孙武那里。萍醴起事,清廷震惊,接连饬电湖广总督张之洞严加缉拿,张之洞不敢怠慢,连夜发布通缉文告,武昌府的捕快倾巢而出,挨家挨户搜查,见风声日紧,汪明魁接受孙武建议,潜回家乡。不过他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而是躲在了小玉儿哪儿。
那年,小玉儿到武昌去找王楚英,汪明魁才知道她真名叫陈玉芬,是个孤女,与王楚英是表兄妹,两人自小就订了亲的,都是玉姑娘的外甥。因两人父母均已亡故,王楚英又在外读书,玉姑娘只好把小玉儿带到了拉家场。本来,汪明魁是不想把王楚英的死讯告诉给小玉儿的。便在信中谎称王楚英去了上海,哪知小玉儿竟从拉家场来到武昌,要只身前往上海,汪明魁只好说出实情。得知王楚英的死讯,小玉儿悲痛欲绝,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三天未进水米,接着是大病一场。那些天真是苦了汪明魁。为了照料小玉儿,他只好向长官请假。每天,他除了给小玉儿请医、抓药熬药,还耐心开导她。当时正值春节,汪明魁哪儿也没去,整天陪着小玉儿,喂药喂饭,不厌其烦。时间也的确是医治创伤的一剂良药。渐渐地小玉儿的病好了,人也从悲痛中复苏过来。那时春天来临,汪明魁要回军营,只好婉转地跟小玉儿商量要送她回拉家场。小玉儿说什么也不干,非要留在武昌。小玉儿小时也上过学,十二岁时父母去世,才不得不离开学堂。因受表兄王楚英影响,她对革命也由衷向往。她最敬佩的人是秋瑾。汪明魁那年离开蜂窝堡途经拉家场时,她给他壮行弹唱的就是秋瑾的《满江红》。从那一刻起,汪明魁就知道小玉儿绝非一般女子。小玉儿因汪明魁向往外面世界,对他也是另眼相看。在武昌,他们相处了二十多天,小玉儿知道了汪明魁已经是一名会党,对汪明魁的好感也就更加深了。她决定留在武昌,一者要寻机给王楚英报仇,二者也想追随革命。但汪明魁一点也不赞同。他深知,革命是有危险的,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随时都可能掉脑袋。他不忍心小玉儿加入进来。他觉得暴力或战争这打打杀杀应当是男人的事,而女人是无辜的。他给小玉儿买好船票,左哄右哄,好不容易才把小玉儿哄上了回拉家场的船,目送船缓缓划离码头,扯上风帆,溯流驶向天际,才悻悻地回到了军营。
儿子汪亚东出生的那年六月,汪明魁回到蜂窝堡,途经拉家场时,也去看望过小玉儿。听说汪明魁是小玉儿新结交的朋友,玉姑娘非常热情。王楚英的死让玉姑娘悲痛万分,但活着的人总还要照常活下去。玉姑娘也曾嫁过人,由于没有生育,被丈夫休了。因娘家是开茶馆的,便跑到拉家场开了这座茶楼。王楚英死了,小玉儿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小玉儿的终身大事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想为小玉儿在拉家场一带物色一户人家,几次讨小玉儿的口风,都被小玉儿拒绝。当她见到汪明魁后,便知道小玉儿心之所属了。后来听说汪明魁已有妻室,内心又有许多踌躇,但见小玉儿并不在乎这些,也就听之任之。这次,汪明魁从省城潜回,却不敢回家;想来想去,只好躲到了小玉儿这里。大洪水之后,拉家场同莲华市等场口一样,生意清淡,极不景气,茶馆里茶客稀少。汪明魁觉得藏身此处,还是十分安全的。因为谁都不知道他与小玉儿好。在汪明达当上驻拉家场团练小队队长时,他就曾多次给弟弟写信,要他关照好玉姑娘茶楼。因此平日这茶楼里很少有不三不四的人来。又春节将到,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汪明魁躲进茶楼后,玉姑娘便借春节已临之名停止了营业、打发伙计回家——这也是多年的惯例。现在,偌大的茶楼里,只住着玉姑娘、小玉儿和汪明魁三人。从窗缝里,汪明魁每天都看见弟弟汪明达带人在拉家场码头和街面上巡逻,他却不想与弟弟相见,以免家里人担心。他只是在回来的第二天深夜去了一趟曹文俊家,把事情简略地对曹文俊说了,托曹文俊帮他关注一下外面的动静。他也没告诉曹文俊自己的藏身之所,只是说自己行踪不定,隔几天会再来,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汪明魁潜回家乡,还有一个任务,这是他离开武昌时孙武交给他的。大洪水后,朝廷担心灾民造反,特调了一支部队驻扎在田关和莲花市,这支部队的番号是新军第四十一标。据孙武了解,这支部队里有一个革命秘密组织——群治学社。群治学社的负责人叫蔡大辅,与孙武是武备学堂的同学。汪明魁离开武昌,既是躲避风头,也要与这群治学社的蔡大辅取得联系。腊月二十八这天,雪虽然停了,但天并没有晴,而是阴阴的,冷冷的,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汪明魁打扮成商人,坐船来到了莲花市。莲华市街面上的雪早被铲除,但街上仍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一些店铺门虽开着,店里却冷冷清清,简直门可罗雀。要是在往年,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人脸上都绽放笑容,街市上无不洋溢着新年的喜庆之气……按孙武的交代,他同群治学社设在莲华市的交通机关负责人王守愚取得了联系。王守愚把他领进一间密室安顿好后,就到四十一标军营找来蔡大辅。二人紧紧地拥抱后坐下。汪明魁说:
“现国内局势对革命党极为不利,原因不在于清廷势力过于强大,而是立宪派与革命党存在着尖锐的对立。好几年前,立宪派就积极宣传君主立宪,要求迅速实施;革命党则坚决反对,并加紧发动武装起义。慈禧未死前,曾派载泽等五大臣出洋考查宪政,并颁布了一个《钦定宪法大纲》,这让我革命同志十分担忧。如果清廷立宪成功,那将会赢得无数人心。那么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就很可能失去号召力。为此,我革命党人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的刺杀行动。而今慈禧死了,光绪也死了,宣统继位,慈禧的即定国策能否被执行,还存在很大的变数。因此,我们革命党应抓住这个机遇,加紧各地的武装起义,争取成功。如果错过了这个时机,人心一旦被清廷凝聚,革命就很难成功。这次萍醴起事,我们日知会很多人都赞同在武昌响应,但从海外归来的人未筹到钱款,没有钱款,就无法发动军队,只得暂时隐忍。总有一天,武昌是会起事的,因为日知会在武昌军界的运动已告成熟。至于哪天起事,只是迟早的事。如果武昌起事,那驻扎在汉江和长江上游的部队要立刻响应,声援武昌,确保起义部队的西线安全。”
汪明魁和蔡大辅达成一致意见后,已近半夜。当时寒风凛冽,寒气逼人,他谢绝了蔡大辅为他安排的住处,摸黑来到了曹文俊家。
听到敲门声,曹文俊便猜想是汪明魁。他一骨碌爬起来,点燃蜡烛,快速把门打开。汪明魁立即闪身入内。
“明魁,这几天你都躲在哪里?我真替你担心。”曹文俊关切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汪明魁显得十分平静。
“前几天夜里,县里的梁捕头来到熊家嘴,带人抓你,要不是吴之甫送信出来,我们及早做好准备,他们就早把你家给围住了。”
“谢谢之甫!谢谢文俊!”
“你我兄弟,说什么谢?这几天堡里颇不宁静,无形中多了几个货郎,他们担着货担,摇着小鼓,在堡里转悠。我已派人监视他们。我担心这些人来者不善。我问过你父亲,他说你一直没回家,也不知道你的情况。”
“文俊,我你就不要担心,只是家里的事要麻烦你了。”
“这你放心。你妻儿我叫明凯送他们去了康家垸,你父母我把他们安排在汪家场汪永龄的茶棚里。春节来临,茶棚歇业。你就放心,你一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啊。”
“这我就放心了。”汪明魁眼圈红红的,哽咽着说,“文俊,让你费心了。春节一过,我可能就回武昌了。你多保重。”
从曹文俊家出来,汪明魁心里特别复杂。脚下的积雪哧哧哧地响着,他心里也哧哧哧久久不能平静。想到自己如今有家难回,亲人四分五离,连春节也不能回家过,内心很不是滋味。他深感自己对不起父母,他们忙碌了一生,老来还被自己连累。也觉得对不起妻子玉莲,自从自己去了省城,把她一人扔在家里,上要服侍公公婆婆,下要抚养儿子,还为自己提心吊胆。他忽然记起那个决定离开蜂窝堡的夜晚,当时,他跨进房门,玉莲正在灯下绣着小孩的兜肚,口里哼着《绣麒麟》的小调,耳边就又响起了玉莲那缠绵而凄婉的歌声:“奴在房中绣麒麟,忽然想起了心腹上的人,常常挂在奴的心,常常挂在奴的心……”顿时,他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但他还是决定到汪永龄茶棚看看。他踏着积雪,顺着直河向汪家场而来。
夜很黑,也很静,寒气嗖嗖,冷得连那躲在窝里的狗都懒得钻出来叫一声。他走过吴家祠堂,走过新吴台,跨过曹家桥,来到汪永龄茶棚,棚内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汪明魁想敲门,手举起又放下,如此几次,最后决定还是不敲门。棚内也很安静,静得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住人。此刻,他多么想听一听父亲的咳嗽声,多么想听一听母亲的唠叨声,哪怕是他们的呼吸声;但夜太静,耳边只有风吹着树梢上冰凌而发出的淅沥嗦咧的声音。他在那茶棚的门前跪下,朝着门内用力地磕了三个头,并在心里默默念道:“父亲、母亲,儿对不起你们了!”他缓缓站起,咬咬牙,扭头转身,迈开步朝拉家场而去。
腊月三十,天刚刚亮,就又下起了大雪。拉家场场口在纷飞的大雪中热闹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散场了,许多店家也早早地关了门回家去过年。玉姑娘茶楼已关了好几天门了,门前积雪盈尺,好几天都没人打扫。但茶楼上却热气腾腾。下半晌,当紧挨着拉家场的张家大垸零星响起鞭炮声的时候,玉姑娘茶楼上的团年饭也开始了。玉姑娘坐在上首,小玉儿和汪明魁打横相对而坐。玉姑娘见汪明魁心事重重,笑了笑,开导他:
“往年团年,都只我们娘俩;前年小玉儿去了武昌,茶楼里就我一人,那哪叫团年啦!今年,汪公子来了,我这里才有了喜庆的气氛。俗话说得好啊,贵客临门,喜气盈庭!哈哈……”
“玉姨,看你说的。——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汪明魁欠了欠身子,向玉姑娘和小玉儿笑着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说哪里话,是不是把玉姨当外人啦?”
“哪里哪里。”
“你玉姨命不好,如今只有侄女玉儿了,我早就把她当女儿了。”玉姑娘颇有些伤感,说着,眼睛都红了。“我家玉儿,虽说不上是大家闺秀,也算得个小家碧玉,可惜她和我一样,命苦,只得随我辗转到这里过活。”
“娘,看你,——今天你该高兴才对啊。”小玉儿连忙打断了玉姑娘的话。
玉姑娘摆了摆手,又笑着点点头:“是啊,我应当高兴。”
“玉姨,那我先敬你一杯。”汪明魁站起身,端起酒杯,要给玉姑娘敬酒。
玉姑娘又摇了摇手,示意汪明魁坐下。
“汪公子,你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走四方的人,见多识广。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过了年,玉儿就二十岁了,她一天没有所归,我这做娘的心里就一天放不下。玉儿与你相交已久,你们都是彼此相知的人。今天,玉姨我就借这团年之际,给你们做主,你们就此结百年之好,如何?”
玉姑娘说完,看了一眼小玉儿,又把头扭过去,看着汪明魁。
小玉儿见玉姑娘这样说,脸色骤红,连忙低下了头,又忍不住抬眼瞥了一下汪明魁。
汪明魁瞧了眼小玉儿,犹豫了一下。“玉姨美意,明魁岂敢推辞?但眼下我亡命天涯,整日里东躲西藏,不知哪天就被官府抓住,到时身陷囹圄,那就误了玉儿妹妹。”
“明魁,——你跟玉儿相好不止一日,请允许我这样叫你。”
玉姑娘亲切而耐心地说,“玉儿命苦,她认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那年从武昌回来,她把在武昌生病,你照料她的事都跟我说了。那时,她就认准了你。如果她嫁给你,而你又真有什么不测,那也是她的命!她的命本就苦,早已习惯了,即使再添一分苦,她也是能够承受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汪明魁见玉姑娘如此说,便起身离座,扑通一声跪下,向玉姑娘磕了三个头。“玉儿妹妹冰清玉洁,兰心慧质,神明可鉴。明魁早有此意。我担心的是怕委屈了玉儿妹妹。”
玉姑娘见状,把目光移向小玉儿,只见小玉儿微微含羞,脸飞红霞,娇态可掬,立起身走到汪明魁身旁,面朝玉姑娘跪下。“全凭娘做主。”
“好,你俩都有此心,那何不趁今日除夕吉时,就此拜堂成亲呢?”
玉姑娘满脸堆笑,乐呵呵地把二人扶起。“情形特殊,不能鼓乐喧天,只好从简。但拜天地的仪式还是不能免的。你们跟我来。”说着,便领他们走到茶楼的龛壁前。那儿供着一尊高约半尺的观音娘娘的瓷像。她先点燃三炷香,端端正正敬上,然后在一个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才站起来,面朝观音娘娘:
“菩萨在上,侄女玉儿,父母早亡,现与贫女一起过活。她与汪公子明魁两心相悦,相交已久,现贫女做主,特让他们结为夫妻,就在尊驾前拜堂,恳请菩萨保佑!”
玉姑娘祷告完毕,转过身来,对汪明魁和小玉儿说:“我已禀告了观音娘娘,你们先给菩萨上香,然后再拜堂成亲吧。”
汪明魁和小玉儿并排站到观音菩萨的瓷像前,各自敬了三炷香,然后跪下,各向观音娘娘叩了三个头,又相互间对拜了三拜,再转过身,一起给玉姑娘叩了三个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娘。”
“好了好了,我这里你们就不必行礼了。看到你们男才女貌,娘我打心眼里欢喜!”
窗外,北风呼呼吹着,雪也越下越大;而玉姑娘茶楼里,喜气盈室,春意盎然。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守望梦中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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