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作伴精神科医护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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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大年三十,早上九点,我准时出现在我们市唯一一家公立精神病专科医院的住院部楼下。
早起仓促,蓬头垢面,平台派单的滴滴车司机用车镜瞄了我一眼。他走的路线,是一条西城新线,幸有在建的高楼住房提醒着我,这还是在城区。大过节的,让他接一单“病人”,还是精神不正常的病人,他心里多半是有忌讳的吧?
我故意把打电话的嗓门提高了,跟在医院上班的邻家小妹、我弟弟的同学,说是去看望她。挂完电话,跟司机聊天,谈起春节期间钱好赚,他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这条路我没走过,导航指的对吗?是××医院吗?”
“前面拐弯就是了。错不了,没导航我也知道。”
“十年前我打车,多数司机是不知道的;就是知道,路上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现在的人,谁还没点儿心理疾病啊?再说,自从××医院改了名,也好听多了,说起来倒也自然。”
说到“××医院”的更名史,只是印象,从我七岁时母亲精神分裂症首次发病住院,一直到我大学毕业,它就一直挂着“××庙精神病医院”的牌子。人们玩笑间,经常会听到“乱发什么脾气,××庙医院跑出来的吧?”
大人骂熊孩子的时候,偶然也会拿“干脆送你去××庙医院得了”吓唬人。所以,虽然“××庙医院”地处偏僻,“千山鸟飞绝”;虽然很多人不知道它的神秘所在,“万径人踪灭”;但它知名度颇高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中学六年,同学或朋友间互怼,也会听到类似的话语。除了两个读小学就与我一起的朋友知道我家的情况,再没有其他人,同学或老师。每次听到他们调侃的话,我也只是笑笑,虽然大部分时候,笑前心里总会“咯噔”一下子。
自从医院改了名字,拿掉了“精神病”三个字,倒是节省了前往医院的司机与乘客尴尬的时间,乘客说得直截了当,司机答得也直截了当,等到了地方,说不定还会各自补上一句,“下车小心点。”“谢谢师傅。”
02
车开到大门口的时候,司机问:“医院能开进去吗?要不要开进去?”考虑到大过年的,让别人进医院也不合适,就没让他进去,为此司机还给我道谢来着。
医院的住院部设计的有些不合理。除了病房,只有一楼有公共大卫生间,而病房区都是随手落锁的,一般人进不去。约好的,一上班就来找我母亲的主治大夫杜医生。
看手机已九点多了,赶紧冲到了八楼女病房区,杜医生已经去查病房了,只能联系邻家小妹。妹妹说她在接收新来的病人,暂时没空。于是,我准备先下到一楼,卸掉一晚上的肠胃存货。
刚进卫生间,懵头直往卫生间格子,一下子被邻家小妹一声亲切的河南乡音“姐”给叫住了。抬头发现,原来最里边的格子外,站了两个90后的小护士,其中一个是我邻家小妹大莹。
格子里传来半笑半哭的声音,我只瞧见了穿着白色羽绒服的背,估计就是电话里说的新来的病人。三年的护士生涯,已经让我瞧不出大莹半点少时的腼腆与娇羞,显然已经成为护士中的老手,安抚、指挥,干净利索、恰到好处。
大莹让我先乘探视电梯上楼,等我到了病房门口,她们已经先我一步到了病区内,我只能等大莹拿钥匙给我开门。(因涉及病人隐私,病房内的情景只摘录叙述,且均使用化名;而我本人,也只是以探视的家属身份感知一切,非专业、非虚构)。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对八楼的这间病房已经不算陌生,只是以这么客观的态度看待这一切,却还是头一回。
幼时,由于亲眼目睹了母亲发病时的异常狂躁,我对于这间病房、这栋楼,乃至这个院子、这片城区都是心有余悸的。每次来看望住院的母亲,紧握母亲的双手里,必然有着我的爱与怜惜,酸楚与不舍,而在爱与孝敬的表象下,却也隐藏着我深深的不安与恐惧。
03
2017年端午节,母亲再次复发住院,在意识到没有再因母亲病发而恐惧或焦虑之后,我请了长假从东南回到河南陪伴母亲。那也是母亲自患病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抱着打破自我心境的态度,长时间逗留医院病房。十一假期前,在张进的陪同下,经过医院正规手续后,我第一次在医生的系统阐述中,正视母亲的所有病史,了解母亲大大小小二十几次的住院情况。
2017年第四季,我用近10万字篇幅写下了心灵探索文章《归鱼》,认真梳理了三十二年来的过往,打开自己所有心结,包括对母亲与父亲的复杂情感,以及对他们婚姻结合的深度理解。之后,我建立了微信公众号“晨夕故事”,以“文字‘轻轻疗愈’、给自己的心筑巢”为宗旨,剖析与分享自己用文字疗愈心灵创伤的经验,希望可以找寻并帮助到更多孤寂又美好的朋友。
年末腊月二十九,与父母一起吃饭,不知不觉地感受到了自我的完全回归。言语间,会感谢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努力地与疾病抗争,坚强地活着,才能给我和弟弟一个幸福完整的家;感谢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克服着随时都有可能被拉入深渊的精神折磨。
大年三十,我再次归来至医院,一方面是真心感谢多年来,与母亲贴近心灵与疾病照顾的医生和护士;感谢她们在我作为女儿,于母亲那里身心缺席的那么多年,陪伴她历经了苦难与孤寂。
同时,这也算是我心灵探索历程的行动补充吧。我已经不再需要别人的鼓励来勇敢面对过去或未来,我要主动上前、亲手撕下所有遮挡我心境的面纱,甚至寄希望于自己可以有能力帮助更多的人,也可以有能力为揭开世人对精神疾病误区的神秘面纱尽绵薄之力。
杜医生说:“你能在大年三十,来探究母亲常年住过的地方,本身就是对母亲的尊重。”是的,我必须对母亲的过往予以尊重,我已经缺席了她心灵的大半生。我也会对自己的过往予以尊重,事实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我予以尊重。
每一个勇敢与命运抗争、争取活得拥有平等权益的人,都值得予以尊重。诚然,让每个病人信任与依靠的医护人员,更值得我们尊重。
04
我安静地跟在病房不碍事的边缘,看着一个医生、三个护士,还有熟悉、不熟悉面孔的病人们在我面前繁忙穿梭、悠闲游荡。
杜医生、大莹,胖丫护士,外加三个家属都在与病房直连的电梯区域,劝新来的白羽绒服女孩配合检查,连接处的大门已经紧闭防护。另一个工作不到一年的小护士阿美,在病房回廊中间第二个出口处的护士站留岗,负责及时开闭大门,检查来访家属携带物安全,病人需求等诸多事宜。
我想叫这位穿白羽绒服的女孩为“白雪”。虽然她头发油亮着已污秽,但看得出来身材很好,穿着也时尚。在看清她面庞的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那美好又不忍触碰的飘散雪花。精神疾病就是一阵带酸雨的妖风,无声无形,所到之处却致命地媚。白雪的话很多,尖锐犀利,保持自我立场。在拒绝众人抬扛她的局面下,终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护士站。
迎面走来一对一般样身高的男女,两人肚子都很凸。在女病房中,男人无疑是来探视的家属,但我不确信女人是不是孕妇?如果走在大街上,我想我会确定的。
说是女人,年龄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满脸堆着笑,看着我的第一眼,她就拉着我的手叫“姐姐”。她的手有些粗糙,肉感很好,也很热乎。
“我觉得你特别的亲,你是我的亲姐姐吗?你看我们长得多像,笑起来都是‘小眼迷人’”。出于自己的敏感基因特质,我本能地排斥与陌生人的亲昵举动,但对于这个妹妹,我却无力抗拒,就那样也堆着笑。
杜医生见状走了过来,对我简单介绍了她的情况,原来真的是一名孕妇,五个月孕龄。“你不妨当一会儿志愿者,陪月月(化名)聊聊,看得出来她喜欢你”。
杜医生先去病房内忙了,月月一直拉着我的手,在公共活动区域遛弯。期间,她支走了自己的丈夫,“我不喜欢你,别跟着我了。这是我姐姐,别想再欺负我。”
我问月月,“你吃药吗?不影响孩子吗?”“吃药。也吃也排毒。”我抚摸了下月月的肚子,想起自己当时怀着儿子五个月时的感受,“那宝宝好吗?”月月没了笑容,“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月月的话也很多,对我说了一些她的零星故事,但出于对她本人的尊重,我不能、也不愿随意脑补她背后所经历的一切。
白雪还在护士站涂着她的护手霜,不愿意配合量血压、体温等检查,满满的一大袋护手霜已被她涂掉一半多。她指着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人,“瞧你穿的鞋子,又土又脏,说你是我爸,我都嫌不好意思。”
看着面容憔悴又沉默不语的白雪父亲,我对他说:“叔,放宽心,病了也没有办法。”“你也是家属?”“不止,算资深家属吧。”“两年都没吃药,也没犯了,只想着让她自己去深圳散散心,成了这样子。开车来回跑了几千里地把她拉回来,家都没进。”
“病了就安心看。我们家属心态不处理好,情绪也会受到感染的,如果你崩溃了,她不更糟糕了?”之后,直到需要家属配合做登记手续,白雪父亲都坐着没动,只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也不说话。
杜医生又来劝白雪配合检查,她没说检查的事,只是跟白雪讨论护手霜。“香港买的品质是不错,回头也给我捎带点回来用”,整个交谈的场景,让我想起了那个著名的“蘑菇”。
一个封闭的内心,他需要的不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蘑菇?又为什么会是一个蘑菇?他希望的,也许只是能遇到一个跟他一样的蘑菇。
在软磨硬泡后,无奈的医生护士开始准备打镇静剂,透过病房间的玻璃窗,我看到了医生护士配合着,在白雪的病床上对她进行安全布条的捆绑。隔着人群的缝隙,我瞧见了捆了又挣扎开,又捆了又挣扎开的一双脚。几经周折,两个瘦弱又麻利的小护士才算松了一口气。
曾经,我历经疾病磨难的母亲,究竟又有几次是主动配合检查的呐?我不得而知。那一年,我比父亲和弟弟晚一步到医院,父亲说漏了嘴,“绑好了,在做检查,没事的。”那一年,父亲母亲日常开玩笑,说电击的记忆还有没有?
05
我对大莹说:“会不会觉得自己像幼儿园老师?”她笑笑说:“有点。”“下了班,你们都会去哪?”“逛街啊,嘻嘻哈哈,吃吃喝喝。”“刚来时不习惯,会觉得压抑,习惯了就好。她们其实都很简单,而且每个人都有一段值得怜惜的故事。”
我一直对精神科的护士有些担忧,却又一直没好意思问出过口。好不容易等到大莹看管与发放病人私人零食的空闲,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有男朋友吗?你们谈婚论嫁时有棘手的问题吗?”
“我有男朋友,阿美也有,胖丫结婚了,孩子一周三了吧。”
“公立医院还好吧。隔壁有一家私立精神专科医院,跟我们工资差不多,但人手不够,很忙。”
“我看你们也忙得够呛,跟你们说话的空都没有。”
“春节又加了一个人,平常是两个护士。今年医院终于把人手配齐全了,情况还算好。”
上午近11点钟,我出了病房。我天生是做不了幼儿园老师的,儿子一个人就够我心烦意乱了,情绪还需要时不时克制、调节。这群90后的小姑娘,倒是一个个气定神闲,想必不上班的时候,都是拼命地折腾的主儿吧。
临出门的时候,脑海里冒出了当年母亲拉着我,孩子般哀求的眼神,“明天来带我回家好不好?”以前,除了怜惜与安抚,又何曾真的体会出了母亲一次次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的连续住院治疗时的压抑、恐惧与孤寂?!
杜医生还在办公室详细登记新病人档案,我待在与办公室通连的值班观察室等她。这一等就到了12点半,期间我翻了半本精神科教材。
时不时回头,能看到杜医生或是与白雪父亲交谈,或是在电脑上记录,或是拿打印的材料。这些过程,应都是我自己的父亲也一个人经历过的。
到了饭点,大莹去打饭,杜医生只说了一句“留点就成”。大莹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桶康师傅老坛酸菜方便面。“汤面,你肯定吃不惯的,给你带了桶面。”
按食欲程度,我确实更喜欢这桶面。三下五除二吃了半碗汤面后,大莹说要去换阿美她们,就把面倒掉走了,碗都没洗。
我溜到了杜医生办公桌的后排,他们基本已经谈完了,余下的都是在打印材料归档,交待购买换洗衣服等生活注意事项。我插话与白雪父亲交流,以照顾母亲的经验之谈,交待他注意观察白雪状态;自己也多了解点精神疾病知识,可以更好地理解女儿,与女儿沟通;也介绍他关注了渡过公众号。
06
下午一点零五分,我今天总算正式与杜医生打了个招呼。
在交谈之前,她先打了一通电话,听大意是要约一个孩子来复诊,说是要与孩子一起商量,怎么解决他母亲情绪不稳的问题。挂掉电话后,杜医生解释说,其实是孩子母亲观察到孩子不对劲,他又不愿来医院,就让杜医生帮忙约复诊。“约的是三点,他要不来,我只能登门了,还好不远。”
杜医生本身是从事心理治疗的,后来转成了精神科大夫。她说如若不出意外,当年的她,其实是要选报地理的,她的理想是要在世界各地留下足迹。
“您现在的足迹,也算遍布了很多人的灵魂深处了”“哈哈,没错没错,我们这一行,虽然钱挣得少,但精神世界却是很富足的”“自从我试着理解母亲以来,一直觉得她是孤独的。其实不是,她至少还有你,这一点让我感到很安慰。”
虽然我并不是很确定,自己究竟要与杜医生沟通出什么结果,但我喜欢跟她聊天。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她才是最知晓我母亲的那个人,那份亲近感对于我而言,浑然天成。
我们聊写作疗愈,心理治疗,精分现状,陪伴志愿;聊我自己的探索疗愈,聊母亲疾病的成因分析等等。杜医生完全在牺牲自己的时间,来认真对待我再次的冒昧来访。
除了正常医患家属沟通,还记得第一次冒昧来访,是鼓足勇气与人倾诉自己三十二年来的内心世界。
2017年6月份,母亲复发住院,第一次抱着打破自我恐惧心境的态度,长时间逗留医院陪伴母亲。探亲假返程的倒数第二天,思索了近一个月“到底要不要找个医生问一下自己的精神状况”的我,终于向杜医生开了口。杜医生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说上午11点之后才有时间,“要不要先挂号?”“不用,直接过来就好。”
第二天,我一直等到近12点,杜医生才有了一点喘息时间。杜医生说,一个常年精神病患的家属能找她开口,就是对她十足的信任,她无论如何都要谈一下,单这份直面的勇气,都值得支持;很多家属,还有社会上很多人,是连直面精神疾病的勇气都没有的。
由于来了住院的新病号,那一次,我只与杜医生谈了二十多分钟,几乎都是半抽泣着说的,距离上次这样好好地哭一场,我自己都不记得有多久了。五年?八年?还是十年?
此后,得益于杜医生的鼓励,我开始主动寻求外界帮助,遇到渡过张进,遇到勇敢的自己,一步步开启了追溯自我、重塑自我的心理历程。
杜医生说,我今天无形之中已经充当了陪伴志愿者的角色,而且做得很到位。对于月月,对于白雪父亲,如果说我的微弱陪伴算做心灵陪护,那对于我而言,遇上他们,又何尝不是一场自我疗愈?
在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沟通中,触发了你内心封存的自我疗愈本能,在别人身上,你看到了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帮助别人修复,也就完成了自我修复。
此时是下午两点一刻,又来了一个新病号。完全没有记录的新病号,手续相当繁琐,上午我已算见识过了,不想再跟下去了。我知道,出来一整天了,我要回家做儿媳妇、包饺子了;杜医生还没有吃午饭;她三点还约了人来复诊;还有,我还记得今天是大年三十。
除夕夜饭点时,“手残胃美”的“妖艳贱货”们开始在朋友圈里铺天盖地晒晒晒,邻家小妹大莹也发了一条,“早上蛋糕加咸菜,中午汤面加康师傅老坛酸菜牛肉面,晚上纯速冻饺子。狂吃狂吃的小伙伴,请自觉屏蔽、自觉绕行......”
【说明:文中涉及医护人员方,为精神疾病发展宣传,经本人同意,可以予以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