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 肩上风景
一个曾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过风景的孩子，他的人生，一定有着被那双肩膀所赋予的温暖质地。
——左中美《肩上风景》
肩上风景
文 | 左中美
应该是我姑姑们说起的，说我爷爷出门去给人做木匠活的时候，身上背着工具篮子，脖子上架着我母亲。从我后来听母亲讲述的依稀往事，我爷爷是那种乡间比较初级的普通木匠，给人做些床架桌椅、箱柜仓斗之类的日常用具，由此我猜想着，我爷爷出门做活的地方应该不会很远，大多就在本村里以及附近的村庄。爷爷带了母亲去，想必在他做活的时候，就让母亲在一旁玩耍，家人去田间干活，可以省去带一个小孩子，而母亲在爷爷身边，也可以一起跟着吃些好食。听说爷爷在他的四个女儿里面，最疼的就是我母亲、他的小女五妹。一来母亲是老小，二来，母亲比三个姐姐也要聪明伶俐一些。听姑姑们说，我爷爷难得做了一点酥肉，放在楼上的柜子里，只许我母亲和他一起吃一点，我奶奶和姑姑们都没有份。“爹他就疼五妹。”姑姑们这样说。
我曾为母亲想象过那些温情的时光：母亲被爷爷架在脖子上，小手被爷爷的两手牵着，又或是抱着爷爷依然发丝浓密的头，一路上看着田野，庄稼，树木，野花，蜜蜂，蝴蝶，蜻蜓，飞鸟，以及更远处的风景。一个父亲的肩膀，成为一个孩子人生里最初的温暖的高地，让她看到了她站在地上的时候看不到或者看不清的许多事物。同时，这一双肩膀，一定给了她人生最初的踏实和安然，让她觉得这个世界有着稳稳的依靠。
在我家的楼上，一直珍藏着一只精致的扇形茶盘，内底漆红，外底漆黑，盘把是一个蝴蝶结的形状，听说是我爷爷的手迹。我母亲一直非常地珍爱这只茶盘，每年只有年节的时候才拿出来，细细擦净，端着茶饭敬献神灵。平日里，若是有人家家里办事，要来借用这只茶盘在席上敬茶，母亲总是一再嘱咐人多小心，不要把茶盘弄坏。听说，爷爷是在母亲九岁那年去世的，这只茶盘，是我所知道家里留下来的爷爷唯一的手迹。藉着这只茶盘，我想着母亲她一定一次又一次地在内心里回到了过去，回到她的父亲的身旁，重新回到他稳实、温暖的肩上，看见这人世最初的风景。
自失了爷爷的庇护之后，母亲的人生，从此多了更多的艰辛。上学的时候，遇上大跃进挨饿，“每天饿着肚子，实在没办法再坚持下去。”为此，母亲在勉力上完高小之后，没能再继续求学。及至长大成家之后，又遭遇婚姻不幸。因为母亲的不幸，我和哥哥幼年失怙。我哥哥十六岁初中毕业便学会了驾牛犁地，担起了一个农村家庭里应由一个男人承担的所有重活。我后来在外求学的那几年，奶奶年近九旬，一双侄儿侄女尚年幼，而村庄的经济在多年的乱砍滥伐、林尽山光之后，进入了最艰难的转型时期。在这几年时间里，一家人度过了最最艰难的岁月。有一年，哥哥给人盖烤烟房，一趟一趟从地上把泥背到墙上，把两肩上的皮都背破了。这些事是我后来听表姐说的，哥哥他从未对我提起一字。
因为常年俯向大地的劳作，以及努力背负重物的前行，在村庄里，大多数人的上半身总是习惯性地向前倾着，像是被风努力吹斜的一根劲草。母亲尤其是如此，她的上身前倾的样子，似是随时背负着重物，又像是这样能有助于她更快更急地向前赶路。而今，已然进入晚年的母亲已不是前倾着上身，而是整个腰都弯了下来，她的上半身，一年一年地向着她在上面劳作了一生的大地靠近，同时，她的两肩就像那终于飞倦的鸟雀的翅膀那样，显出缓缓向里合拢的姿势。当母亲倚墙坐在小凳子上的时候，她的上身远远地离开她身后的墙壁，深深地俯向膝前。
大地的辽阔，以及劳作的艰辛，使得生活在这大地上的大多数人们有着卑微的模样，习惯于为这世间的种种飞扬跋扈让路，在草一样的卑微里，一岁一岁完成着我们在这世上的生存。这些卑微的肩膀，总是努力地向上挺起，以承受生活的多方重负；这些卑微的身体，总是习惯性地有着前倾的样子，同时目光向下，以便脚下更好地迈步，以及提前看清前面的路。
有一次，一位瑜伽教练观察着我的身体说：我发现你有一点含胸，你应该要练练瑜伽，这样可以矫正骨形，提升气质；另外，平时多做扩胸运动，将双肩向后拉平，这样也会有较好的效果；走路的时候，要努力习惯抬头挺胸。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至今还一直没有练习过，不知道练习了瑜伽是不是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因为习惯谦卑而向内收拢的双肩。
这些年，我住在一幢五层楼的三楼上，楼下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攀枝花树，站在家里阳台窗前，刚好对着攀枝花树的枝柯开始如伞状撑开的部分。没事的时候或是看书、做事累了的时候，我常站在窗前看着这攀枝花以及院子里的各种树木花草，春天里看花，夏秋里看叶，看鸟雀们在其间飞起飞落，又或是在树下的地上跳跳停停地玩耍。若是望远处，则可以看到对面飞凤山上的望江亭。那望江亭上我曾登临过多次，站在望江亭五楼的最高处，整个县城尽收眼底。蜿蜒的漾濞江从西北而来，向东南而去，流经城下时，柔和地打了一个手臂弯，轻轻环住这古老的布满时光以及人间烟火的小城。在这小城的新城区，而今正建设起越来越多的高楼，想来，再过不了许多年，人们不用再上到望江亭上，而只要站在城中的某一幢高楼上，就可全览这小城的样貌。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俯看人间风景的高处越来越多。当你坐在飞机上，从舷窗里往外看，地面上的江河、高速公路，全都像一条细细的线。地面上的山脉、村庄像沙盘里的模型那样小，飞驰在公路上的各种车子早已小到看不见。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在飞机的翅膀下缓缓游移，而稍远处的云界则若传说中缥缈的城市，有看不见的光阴在其间倏忽变化流转。
然而，在我的想望里，这个世界上所有可以看风景的高处，都不若一个父亲温暖、厚实的双肩。一个曾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过风景的孩子，他的人生，一定有着被那双肩膀所赋予的温暖质地。他在父亲的肩上看过的山，看过的水，看过的街景，看过的四季，在他或许还未有记忆的生命里，铺展下最初温暖的晕底。
现如今人们用的智能手机，大多数都自带有节日墙纸。我手机里父亲节的节日墙纸上面，穿着蓝色上衣的父亲抱着小小的孩子，父亲的背对着屏幕，小小的孩子将头靠在父亲的肩上，已安恬地睡着了。
左中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不见秋天》等四部个人散文集。现在云南省大理州漾濞县文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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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民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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