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 罗伊娜:立冬以后,书斋渐暖
朝花夕拾
其实,每个时代的审美,总有惊人的相似。是人本性里的一些东西。
立冬以后,书斋渐暖
文 | 罗伊娜
少年人读书,恨不能多。手捧这本,眼瞄那本。天下的书,生怕少了什么。中年人读书,恨不能思。历经岁月,已不像少年时胃口好,七窍灵。一本慢慢看,少而精。怕看了,也没留下什么。老年人读书,一切都如意。看什么都好。不看也没有什么不得了。倒是看着看着想起从前,不自觉地阖上书页。
从美龄宫绕去永丰诗社,鼻腔里已满是秋意。到底是深秋了,阳光弥足珍贵。穿风衣的女士多起来,有时从自行车的后座上回眸,像这阔大梧桐下定格的风景。永丰诗社总是三三两两的人,门口的木质桌椅已落满黄叶。红色的屋瓦静谧在钟山一角。慕名而来先锋书店的青年,总不愿匆匆而过。有时逗晒太阳的阿黄玩。阿黄不知是不是在读书地待久了,性情格外的温顺和气。即便有人不小心踩了一下它的尾巴,它也只是稍稍抬头,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样子。它喜欢靠着读书人的脚边,偶尔听人说着开心的事。然后,目光就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要是冬天,就能显出这间书斋的好处。永丰诗社更像是一间大书房。从外面走到里屋去,静静一室,捧着热腾腾的茶。偶尔看花窗下悬着的鹦鹉,鹦鹉并不怎么学舌,只看绿叶红花说悄悄话。坐一天,也无妨。若是有太阳,就坐到室外去。书,是可以使时光静止的。有时恍惚抬头,半日已过。坐在那里神游的人,终于可以好好看看自己,也看看这世间不匆忙时的有趣。
对面的人偶尔做些笔记。那书从随身的包里取出来,封面上好像写着“花式蜡烛技艺”。看那手指的沧桑,应该是个巧手慧心的人。虽说女子有天生的细致,可好的手艺人总是老先生。从前做西装旗袍,不找上海宁波上年纪的裁缝师傅,是绝不敢轻易下单的。多贵重的衣料,老师傅都敢胸有成竹的落剪。上盘扣的小师傅要在旁边不眨眼的看。这一看,三年五年。出了师,再熬上十年八载。如今细致的男孩子也多。做出来的手工制作,常常博得豆蔻的人春风满面。
我们偶尔闲聊几句。才知他有一堆技术上的难题。因为学习的是日式花蜡的技巧,不免从书籍聊到电影。我问他可看过《武士的家用帐》,他露出几分得意。做起打算盘的样子。我笑他,果然是个细致的“生意人”啊。电影里最后幕府武士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但是中华流传而去的算盘却成了开源节流的不二利器。想到日本人能把中华的任何一样好东西都使得那么好,不知说什么。
其实,我们两弹一星上天的时候,不就是靠最一流的算盘手,打出一屋子的数据么。哪里有什么超级计算机。全凭双手,眼脑,信念与责任,绝无旁骛的恒心。技术进步一日千里,可人的心还是慢一点的好。等那巧手慧心的人离开书斋的时候,望着那背影,倒有一种不服输的气概。
书斋里有一些台版书籍。繁体,竖行,线状。最多的是诗集。也有一些历史传记。谈南风之雅操,发清高之妙曲。不唯逍遥天地。偶尔也见那些文豪们的诬赖声,孩童气。人的内心时常顽固,若见一个风度翩翩,英俊睿智的美少年,必冠以王子。若是国王,则不免想到老与臃肿,秃发,古板,毫无风情。总而言之,英法的皇帝称号多而混乱。从虔诚者路易分割查理曼帝国一直到秃头查理被认为是第一位法国君主起,路易的谱系可以追寻到路易十八,虽占了大多数,但亨利,查理,佛朗索瓦等等也是交替行进。尽管英法争斗混血不止,大革命立举共和,但是仍然不能忽视那些隐于内心的“贵族情节”。大仲马曾言他心目中最伟大的两件作品,一是小仲马,二是美食辞典。基督山伯爵,火枪手,玛戈王后都得靠边。我以为此是一位老父的肺腑心声。有时,越是高高在上的人,越被人记住的就是那一缕高高之下的平凡温情。
读书时看《波斯人手札》,觉得孟德斯鸠君实在大胆。此为文学家的大胆,不仅仅是哲学战士的勇敢。不被爱是一种不幸,可是不再被爱则是一种耻辱。作为文学家,而非哲学战士的孟德斯鸠果然更加无所畏惧。越是大胆,越不为世所容,越显得《波斯人手札》的珍贵。有人说,《金瓶梅》也大胆,其实这大胆深谙“世故”。写已知之人,已行之事,已说之话,再辛辣赤裸,也无甚“可怕”。写未知之人,未行之事,未说之话,需得“胆识勇力”。
小时候,最喜欢和父母一起去看电影。那时的文艺不似现在,青年晚间约会,常见的暗号就是左手一本《大众电影》,右手一包奶油花生或是葵花籽。花生瓜子折成三角形的小包,叫价5毛。奶油小生,是“花儿们”见多了黑面金刚之后的一颗梦幻心。彻底唤醒了心中暗藏的多情与痴欢。但那时并没有多少花儿,会与之度过一生。梦中情人,当然多在梦中。后来的花儿们,会为不经意看到碟片里休·格兰特的一抹雪脯,而整日活在云端。
其实,每个时代的审美,总有惊人的相似。是人本性里的一些东西。那时看过的很多电影至今难忘。引进的译制片更是时髦青年的首选。一直无法忘记《阿姆斯特丹的水鬼》,若没有血腥的女尸横在观光游艇的甲板之上,那真是一部风光绝美的“记录片”。比起推理断案,在幼年人的眼中,最能吸引眼球的就是异国水城旖旎的风情。这对尚处于“开放初期”的人们,充满了新奇与美好。而全程的惊悚,伴随使人莫名心跳的音效,实在只能以母亲的双腿作为最后的壁垒。想见那绝美的风光,又怕再冒出什么血肉横飞的东西。时不时探头两眼,不停催问,“鬼出来了没有”。心理的纠结与恐慌。你不知哪一根最闪亮的羽毛从云间散落下来,只怕一睁眼,就是庞然大物的怒号。由此想到人看游记,最怕枯燥无味。一律流水,恐不能动人肺腑。一律紧张,又不能体会纵横绝佳之境的趣味。
阿城作《威尼斯游记》也是散散淡淡的边走边嚼,没有多少豪言壮语,却不放过一处处“闲人闲语”。但“闲”不是形容词,是实实在在的动词。闲是慢镜状态,本身却动起来。文艺家需“养”,精神的,物质的。文艺家要吃饭,吃不饱,无心与内在的上帝对话。可是吃得太饱,或是只想吃好饭,连说话都困难。现在的文艺家不比文艺复兴时代,一大堆贵族争相“供养”。都得自己找饭吃。谁也不能指望,某个“高山流水的公爵”堪为一生的知己。就像《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里那样,只为一人作画就能养活全家。哪怕养活你全家的是个混蛋。可是只为“衣食父母”作画,却没有为那戴珍珠耳环少女作画的“心”。创造者的心,总寻那美的本性。
天纵之才常早衰。爱伦·坡,席勒都吐血。拉·封丹那么会写寓言,可是生活并不幸福。遍尝人间的巴尔扎克也无法化解爱与背叛的诅咒。东方人看《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西方人读《墓地挽歌》也是一样。长长的诗,长长的叩问,述尽一生。少年人无法按下心思读那长长的咏叹调。可是再经历一些人事,便鬼使神差地找着读。读而流泪。有时一杆细竹,一张苇席,一瓯残酒就是你所仰慕的时代,你所仰慕的,画中人的归宿。单看国画中人物的画法,不过一眉一眼。不能知晓雪下林中的好处。可是连续翻动呢,像苏乞儿看降龙十八掌,眉眼身法步都是活的。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也都跟着暗潮涌动。人依湖畔想着什么,只是想,又不必急于回忆。很多时候,就是如此,并不需要找寻一种答案。人真的害怕孤单,有谁能拒绝酒神式的快乐呢。
可人也怕闹,像是春节的火炮声,一个腔调。十月的莱比锡飘起雪,十一月的北京城也是初雪催黄叶。小侄子已经不能光着脚在莱比锡的公园里,露出忧国忧民的八字眉。他会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他人生中的第一场雪。时而在凝结的雾气上留下他心中的一笔一划。不一样的世界,也许这一场雪,他从此不会忘记。而眼前这群时而傻气,时而杀气的大人会为某本名著的译文争得面红耳赤。孩子的眼中,世界太直接,来不及温和婉转。他虽不会太多的表达,但是已能知道饿,哭。欢,笑。
“晚钟/响起来/一阵阵/给白昼/报丧,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声/起落,耕地人/累了/,回家走/,脚步/踉跄,把/整个世界/留给了/黄昏与我。”这是卞之琳忠实原著的白话翻译,而丰华瞻则以东方古诗的韵律美重新诠释。“晚钟殷殷响,夕阳已西沉。群牛呼叫归,迂回走草径。农夫荷锄犁,倦倦回家门。唯我立旷野,独自对黄昏。”墓地挽歌最早的译本出自郭沫若,而此后众多诗人翻译家都有所建树。何功杰,王佐良,屠岸……他们中很多人本身即是大诗人。所以在诗歌的节奏,格律,形式,内容,表现手法上,也都是各有所长。直译,意译,模仿原诗,有的琅琅如诗赋,有的汤汤似散文。译文的世界因而百花齐放,而原著也因此获得更长远的生命力。其承载的不只是原作者的思绪,更有译者的解析与重建。世界名著译本,种类繁多。读者也都有各自捍卫的“忠实译主”。争执激烈者如《源氏物语》,《堂·吉诃德》,其实并不是坏事。
木心先生据说最好钱稻孙的《桐壶》开篇。比较下来,不免觉得钱先生的语气似戏曲念白,有绍兴戏花雕粽子的味道。丰子恺先生的语气,就更像是一部小说了。译著反映译者的学识人品,气质风格。或幽默诙谐,或口语朴素,或光华灿烂,都是在原著的基础上注入个人的灵魂。好的译文是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有自己独一无二,足可辨别的面貌。好的译文,不光是“真”,也还是“美”。此美广义,非仅优柔。假如初次阅读,还无法选择适合自己的译本,那就用最老实的办法。读“经典”,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老实的办法,常常管用。
立冬的时候,书斋的帘子都暖和起来。挑帘而入,有点红楼寻香的意思了。人嘤嘤细语,啜一碗芡实红豆粥。祛寒去湿,偶尔说些家常话,性灵也活泼热络起来。从前考戏剧学院的学生,常常突击揣摩《未完成的话剧》,亨瑞·米勒特立独行的表达。听说,若能得其真谛,对考学大有裨益。连剧中情人名姓的翻译,也古怪搞笑。不悔,无忌,听上去真像倚天屠龙的旷世爱侣。
其实,生活煎熬中挣扎得厉害。现实与理想,灵与肉的缠斗。倘若无有出口,那就在彼此的身体与灵魂上割出一刀血印来。邪恶而纯真的爱。故事刚起,戛然而止,确实令人懊恼。未完成的话剧,真的就这样撂下一个没头没脑的摊子,谁看谁收拾。可是某一刻,忆起《袈裟与盛远》的情境,一颗无名恼怒心却安然放下了。亨瑞与芥川遥遥看着,露出无奈会心的笑。然后,久久的难过。压抑着,却使人倔强得不想哭出来。惺惺相惜,写字的人,看字的人。隆冬一盆火,人爱暖脚啃甘蔗。人天生讲究阴阳调和,冷中带热,火中藏冰。友在夏天既离不开空调,又不能使劲吹。最好的享受,21°盖薄被。她谓人间几多怡然,如此恰到好处的知冷知热。骂她,她笑扔靠枕,仿佛魂斗罗。真应了眼底烟霞,冷趣浓欢。
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东西有个好“归宿”。作家希望作品,藏家希望藏品,日日所耗于一“道”,都不愿付之东流。为一个人或一件事作传,也是历史。历史,不是戏言。理应从头到尾,正正反反,好好看看这个人。看外套,也看里衬。听骂他的话,也听感激他的话。无一据,无一言。有一据,也有不同的话语权。偶尔自欺,却不能一辈子自欺。偶尔记不起,却不能永远忘记。“与有肝胆人共事,于无字处读书。”但凡好的东西,必是醇而有味。庄谐互现,自然美却无雕琢。无默契,难抵妙境。若说靖节先生对子又责又爱,那尚属老父的苦心儿的不谙。但羲之父子要会玩的多。父言:奉橘三百,霜未降,不可多得。献之便回: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玩得多高兴,老爹开不开森?梨汁莹润,入肺入心。甜柿饱满,蜜在咽喉。爱,也要有人懂。
外面朦朦天,一日遍历夏秋冬。冬雷阵阵夏雨雪,江南在感受亘古不变的传奇。措手不及的人,不知穿什么好。拢着被子。棉被真是善类。要不然,夏天也不会还用它。这时节,案上有酒总是佳。偏那梦中最多明白话。最热情坦白的神在梦中与人私会。
配图:罗伊娜 / 编辑:闺门多瑕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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