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宇
四川富顺县城到重庆主城黄泥磅，两百公里。鉴于疫情，响应号召，就地过年，父母在富顺，我在重庆，有家难回，年三十只有通过视频给母亲叩头拜年祝福了。每一次离开家，母亲总会送我出家门口。只是一次比一次走得近，因为她越来越吃力了。我每次总是三步一回头，走出好远，还能看见母亲在招手。只是她一次比一次抬得低，因为她一次比一次费劲了。二妹燕子说，我发现妈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前兆了。我不相信，曾经在农业社，生产队和男劳力同工同分的母亲，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燕子说，那是你没有长期和她生活在一起。是啊，我十七八岁当兵，一当就是三十年。转业又选择留在了重庆。她和父亲又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富顺。母亲身体越发不好了，尤其是肺。每个月我都会给她买些沙美特罗替卡松粉吸入剂，因为她每天都要吸，要长期吸。上次长假，哪都没去。回富顺老家，陪老妈。进屋时，发现她戴着制氧机的吸管，花白的几缕头发露在毛线帽外，独坐在沙发上打盹儿，电视声音开得多大。听到我喊了两三声妈，才费劲吃力的起身。年轻时的过度劳累，使她的腰椎严重错位变形。见到我回及了，她显得很是高兴 ，混浊的眼睛都清亮了许多。我们凉水井“夹舌儿”的婆娘吴正书走了。初三走的，十八才出及；“黄板儿”的兄弟曾四儿也走了，就是我嗯屋背后那个，酒吃多了。你认得到的好些老辈子都走了。石槽门雷家那几弟兄，个都没得咯。你出及这30年，生产队走了十好几个咯。廖敏他们要修房子了，挖挖机都来了，就在您嗯二爸他们老屋基上修。三月十九您嗯四孃生，小红，我嗯尽都及咯的。上个星期，你嗯叶爷他们才来给您嗯二舅栽了秧子。漆老幺第二天就出及打工及喽。叶琴两个娃儿，一个考高中，一个考初中，要等考完才出及。叶华修房子的账都还得差不多了。你吃这个松子嘛，和真从杭州带回来的。她一口气说了恁多话，有些咳嗽，喘不上气来。我轻轻地给她怕打着后背，拉过一个垃圾娄娄，让她吐痰，她满脸胀的绯红，还想说，我递过一杯水，妈，喝口水，歇会儿，以后听您慢慢儿说。歇了一会儿，她又说，吴正书走了，曾四儿也走了，酒吃多了。我想听她一直说下去，又怕她一直说下去。一边是老子，一边是儿子。老子难离故土，儿子求学路上。我想接她到重庆来和我一起居住，她又不愿意，不习惯。一边是手心，一边是手背，我是手啊！短暂的陪伴，乖乖的聆听，我努力记下母亲的每句话。哪怕是重三八道的。你嗯爱吃鱼香，撬一窝回及自己栽在阳台上，想吃就摘，方便些。了儿大（我的儿子了了）了，有自尊了，你不要吵他，你手脚重，更不要打他，打到哪里不晓得。那会儿，我都舍不得打你。唯一打过你一次，就是你要及跟下院子邓老幺他们疯，喊你不回来，你还给我两个扯奔，把一件新做的夹袄整些稀泥巴，你还耍横，在地上打滚儿，气得我发抖，才打了你那回，后来我还是多失悔的。你嗯这哈都要好好的，一个家人好和和气气的，不要吵嘴，不要过捏。一个人开着车，把音量开到最大，手机蓝牙，反复放着不同版本的《一壶老酒》，想着妈妈说的话，想着我对母亲的种种，我也是泪流满面。母亲生了我，养了我，我却嫌弃她没读过书，不识字，还是个麻子。母亲在生三儿（三妹）的时候，五官都是相当标致的。我比三儿大六岁。有年五黄六月，蚊子猖狂，母亲被蚊子叮了，脸颊上留下一个包，一抠，就流出黄水，黄水流到哪，包就长到那。包再破，再流黄水，再长包，后来，整个脸颊都长满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医疗条件和技术手段都有限，母亲脸上的一颗颗小疙瘩就变成了一个个小窝窝，她成了麻子。自此，我为我有个麻子母亲而懊恼和自卑。我觉得她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那时，同学间，常会用父母的缺陷来给这个同学取外号或直接喊，许跛子，张驼背，周疯子，独眼龙。我不想成为王麻子。我没让母亲去过一回学校，也没让她参加过一次家长会，我生怕同学些看到她，我也不敢正眼看她。母亲破相后仍然在老家使劲儿地干农活。挣男劳力的工分。包产到户后，除了栽秧打谷请些亲戚过来帮忙，其余的，什么点豆子，刷高粱，掰包谷，砍麦子，掏桑叶，翻苕藤，薅秧子，割牛草，挑猪粪，基本上都是母亲一个人干。母亲从不多言，只会默默的干。记得有一年，砍麦子，放农忙假，我从学校回家帮母亲的忙。我们及砍九娘孃（奶奶）家背后长土的麦子，那是一块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土，所以叫长土。毒辣辣的太阳把长土周围烤的像蒸笼样，鸟儿雀雀被蒸得叽叽乱叫，麦穗都要晒爆了，滋滋的响。汗水挡住了我的眼，朦胧中，我看到母亲弓一样湿漉漉的背影在向长土尽头移动。母亲颈上的帕子都揪出水了，她把砍倒的麦杆用篾条捆成梱，用杄担挑回家，又把麦梱铺开在石灰坝子头，再用连盖把麦子打掉。最后用风拨一手一手的风干净，装入蛇皮口袋。母亲说，你能干好多算好多。我只有慢条斯理地干着，心头毛焦火辣的。母亲没有再多话，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你不想得农村干，读书就要攒把劲咯！写字，画画都不能整城隍。那时，我就发誓，这辈子整死个人都要跳出农门，让母亲过上不再辛苦的日子。后来，我当兵走了，母亲是不舍的，燕子来信说，母亲一看到电视里有当兵的，就会悲泪。而且还经常问，你嗯哥他们那里的天气预报咋过说？下不下雨，冷不冷？关注的地点随我单位变化而变化。昆明、内江、北京、天津、南充、西藏、阿坝、甘孜不停地变换。有一年还说我想得你嗯哥当兵的昆明及看看。我每回写信也总是让父亲、燕子或三儿念给她听。后来，用上手机后，她依然话不多。平儿（我的乳名），你是好的噻。妈，我是好的。那就好。您呢，妈。我好着哩。你不要分心，要好好给人家工作，不要整感冒了，就这样嘛，电话费贵。
作者简介
廖宇，男，四川富顺人，从军28载，喜好文学、书法，作品曾散见于《解放军报》《人民武警报》《中国武警》《沱江文学》等报刊杂志。2017年转业，现供职于重庆市交通运输综合行政执法总队直属支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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