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陈凯文的散文《平遥纪事》(下)

(五)乡愁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我一直把这首边塞军旅词看作很香艳的闺阁用品。其实也没错,填词的那个人无论醉卧温柔红楼美人膝,或者仗剑荒漠铁甲军旅,不过是换了背景,心底的那份无人懂得的孤独,却是永恒。
平遥古镇住宿,有三种选择,城外新镇宾馆酒店、古镇商业街独门小院,偏僻街民房。如果初来乍到没有熟悉的人引荐,无法知道哪家住宿既舒适又经济。古镇内商业街的客栈便成为唯一选择。这些小院,沿袭了旧时古风,前开店后住宿,楼上楼下,武林外传似的。
将车开进入门店后院,立即洗手吃饭,点了几个山西菜,熏肘子、莜面揪叶、蘸汁碗秃,还有两道菜,一个汤不记得名字。因已领略过山西食物风情,再次品尝便不再罕异。那碗秃名字奇怪,实与栲栳栳差不多,只是卷的面片更大更长而已,搁碟子里蒸得面呈玉色,待凉了再端上来蘸作料吃。山西面食的确不错,口感筋道,嚼之,唇齿留香。
饭后,店主带了看房。绕过一扇遮山罩水的小门,后院别有洞天。青石搭地,雕粱画栋,丹桂飘香,兰草丰茂。两厢房一溜排开,门楣上都挑着盏红灯笼,贴着红彤彤的窗花。每户门上垂着竹帘,非常清幽。店主挑开门帘进去一家,大炕,铺着雪白的褥子,炕上搁着只炕桌,端端正正摆着两只青花茶杯,一盒平遥火柴。若是放上一杆铜嘴长烟袋,古意更是做得十足了。店主指点着墙角一排暖气管介绍若是冬天来,这张炕底可以供暖,与旧时烧柴火的传统大炕无异。
几溜房间四下看了看,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挑了楼上一间正房,没有炕,却有张雕花绣床,四面悬着纱帐。床侧立着一支羊皮纸宫灯,一套簇新的仿明式台椅条几。站在廊下,惶然四顾,有几分滑稽的做戏感。到处簇新的,隐约有油漆新木的气味在四下飘散,床后小门一转,又是一番新天地。白瓷墙面、地砖,整体浴房。现在人的复古回归原来是这样地不彻底,这样地贪恋今生。即便舍得片刻古雅,却舍不得放弃半寸繁华。繁华的坏处不少,好处亦不少。也是,晚归时香汤沐浴,随手一拧,热水即来,这般便利,哪里舍得?
难得睡上这样的床榻,四下奔走张望,像暴富了进城的乡下少奶奶,一时百般的不惯与得意,好奇。睡卧这样的床上,是否香梦沉酣,我且不知,却知道,那些旧年的念想,一一有了落处。
从前,也有过这样一个小女孩,与祖母同睡过这样的床。床架子,床眉,踏脚板,俱雕着喜鹊登梅、五子登科、孩抱莲蓬等图案。旧了,早已看不出从前漆色,到处露出原木的细细螺纹,被人的身体摩挲得水润光滑。棉褥子底下垫着新割的干稻秸,香喷喷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被子是红花布面的,拉过来盖在身上时,有点硬,有点潮。祖母说睡了,便睡了。她噗地一口吹灭油灯,天地便陷进一片黑寂。无边寂暗中,听得到隔壁厢房里,祖父咯咯的咳嗽声,村庄远处哪家孩子夜啼的哭叫声,院子里黄狗低低的呜咽声,秋虫伏在屋角地下,和着夜那个神秘的使者,唧唧地鸣叫,风吹过院门口的黄杨树叶,哗啦啦的响……,在这一片夜的天籁中,小女孩儿渐渐合上了双眼。蜘蛛精、老鼠精、黄鼠狼精、大肚子八戒、美猴王便从天花板上拉着细丝坠下来,坠入小女孩儿梦中。

(六)首饰盒  

老街、仿古董、半真古董、旗袍、牛仔裤……这些极具时代气味、辉映岁月变幻的东西在视野中交替出现。它们,显得荒诞,又和谐。商业街的古老无不是粉饰一新的古老,店招下的物品,仿旧的,依旧充斥重重的烟火气。我们已经惯熟了这些,一如背街小巷中的孩童,见到我们眼神淡定得如同阅尽千帆的江岸树。照样无限纳罕的,拿起相机四处拍照,合影,导游说些什么,浑然不知。
在他人的生活里。我只是匆匆的路人,暂且一游。
那个黄昏,骑着自行车,我已经转遍东、南、西、北四街,四个城门。城门内外,有别,亦无别。一滴乳与一滴水,同是水质,而滋味不同。
我喜欢看那些同我一样的四方游子。背着沉重行囊,戴着遮阳帽,踏着运动鞋,风尘仆仆而来,老练亦沉稳,脸上带着些略略不屑苟同的傲然与自得。大批随团的,妇孺老少,嘈杂喧嚷,来了,潮水一般热闹,去了潮水一般迅速,安静。还有,那些金发的,黑皮肤的,国际友人。他们的行囊,衣着,透着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招摇。旅程是可以历练人的。一座城市的面积大小,时尚的深浅度,见识的宽广度,是足以塑造一个人的气味与外形的。我喜欢看他们,他们迅速地使我看见某些我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城市,那些人,那些生活。
一个金发中年男子骑着一辆三人自行车丁零零地从人群中穿梭,他身后坐着两个五六岁的金发小女孩儿。孩子穿着白色短T,抱紧双臂,用中文大叫“好冷!”风的确清寒。一个卖手工制木头发簪的小摊子留住我的脚步,一枝枝地抽出来看,比较,与老板谈价钱。50元一枝,不便宜,我挑了支长长的,汉瓦当卷草形花纹,犹豫着怎么插戴。两个异国女子走了过来,她们亦精致得耐看。一个皮肤白皙,金发,穿白色宽领短T,黑热裤。短T上一个个圆洞隐隐露出里面黑色的抹胸,恰到好处的藏匿与挑逗。另一个也许是南美籍的女子更加迷人,棕黑色皮肤,乌黑卷发长至腰际,穿件银灰色长衫,榄绿色灯笼裤,角斗士平底凉鞋。真的好看。有人举起相机向她们拍照,我赶紧闪开。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会介意,闪光灯这般冒昧地冲撞。她们是风景,美丽的女子从来是风景。只是,风景人,也许会介意,看则看了,还拍?不说话地举手便拍?
我没有勇气拍她们。只得用心细细记下她们的模样。我爱着那些美好的女子,与爱着那些美好的事物一样。
在永隆漆店,买了只首饰盒。漆色滑润,捧在手里有些沉,打开两层暗屉,一小格一小格地分排割据。旧时女儿那点体己,比如……那个衣角牵着孩子去赶集的父亲,终于扭不过小人儿那小心眼里满满的企望,在集市上掂了又掂,买的一根银钗。细细小小的花样,不值钱,已被时光蚀成了黑色,淡淡的银色,像极一段暗沉的心事。旁人看着不值甚么,在小人儿看来却是极重极重。
女孩儿长大了,盒里搁着祖母从鸡皮老皱的腕上褪下来的一只玉镯,举起来,对着日头,看得见里面翠绿的冰丝,一根根细密缠结,闪着白莹的光。一只母亲送的金戒指,宽韭菜叶儿的老式样,也是母亲嫁过来时外祖母送的。再有便是女孩儿自己买的首饰,玻璃的,镶银的,镀金的,全是闪闪亮亮,好看,却不值钱的东西。再有,女孩儿却不许人看了,还有就是那个海棠红,梨花白的赶集日,打算赠给情郎的一缕黑发,跟着在春日村头的桃树底下,拾就几片桃花,一并包在白绸的绢子里,密密实实地塞进首饰盒最下一格的暗屉。
一时神情恍惚,想得微微笑起来。这只盒子,便有了故事。

(七)中药

到了山西吉县,壶口瀑布就在不远,远山含黛,雨雾氤氲,空气清新。
咳嗽了几天,不知怎地有些过敏,皮肤起了一些小小的红色疹子,入了秋,似乎到了这一时间百病蠢蠢欲动。在院子里无意跟旅馆老板娘提起,老板娘是个麻利的女子,立即推荐了镇上的一个老中医,说得神乎其神,不禁好奇,俗话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么偏僻古老的小镇上,也许看中医更有奇效也未可知。
于是去开药。极普通的药店,只是中药药材柜看起来比别处古老一些。漆色剥落,露出里头暗白的木头,被烟尘一染,又成了浑浊不堪的黑色。每只抽屉上装着黄铜拉手,半圆形的,像只耳朵。抓药的戥子也是黄铜的,细得跟筷子一样。看抓药的老店员,提起它飞快地抓药,称药,然后倒在裁好的一方方黄牛皮纸上。她的手指干瘦苍白,老去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苍白透明,她站在一张张贴了用毛笔小楷写了药名的老柜台前,药香蓊郁,提着戥子,手指翻飞,感觉她像是成了精。
黄芪、太子参、白术、山茱萸、茯苓、葛根、豆蔻、细辛、远志、首乌藤……,老镇中医给开了二十几味中药。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大概是清凉去湿气之意。甘草、当归是最普通的,其中开了味豆蔻,甚是纳罕,是只圆圆的貌似广东水果莲雾的小东西,有些硬,诗歌里形容的豆蔻年华竟是这个?抓药的师傅见我诧异,说很好看呀,制成干品还能这样很好看呢。
听她这样一说当即释然笑了,觉得抓药师傅话说的有意思,制成干品还能这样很好看,与其他药材比较,干品还能如此,确实美貌。人若老了,干枯干瘪了,还能这样顽强地留存着完整的原形,循着行迹,叫后生晚辈想象得出,看得到多年前水灵灵翠生生模样,真是所谓“豆蔻梢头二月初”,也不枉此生了。
中药要两煎两煮。喝完要倒掉一大堆药渣,不记得哪本书里看到说,要把药渣倒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祈愿让旁人把病痛带了去,从此康健。觉得打起这主意的人肯定是病害得苦了,才会有这般嫁祸于人的心思。那时的人也可怜,走在路上,还要小心不要中了人家的“道”。还记得文中说,“母亲”不忍,总是把药渣倒在路边,不致令大意的人践踏。
在西医泛滥、绵延了几千年的中医已经日渐式微的今天,看中医、抓中药、喝中药是件颇有古意的事。其实看中医的人也就分了三六九等,有的是深信不疑的,年纪以花甲老迈居多;有的抱了婴孩的妇女,大约怕孩子扎针受苦,或者有几分迷信传统的意思,在老婆婆的带领下来看,还有的如我,是西医未见有效,或者怀疑药性太大,不如喝些中药将信将疑地补养补养,这些都是不坚定的求医者。现在药店里常常请一位老中医坐堂,有的似乎治好了不少人,有了不小名气,于是也慕名而来许多人。但是还是以中老年人为多,再是妇女。
抓药师傅说同事的女儿很喜欢中药,觉得香。我猜想大概是位有着古典情结的人,会喜欢中药的名字,中药的味道,煮中药的罐子,箅中药的筛子,就是一只装中药的碗也要古色古香的,青花瓷,或者一只粗陶碗才搭。
提了一大袋子药出了小店,开车瞬即上了公路,路就筑在一条大坝上,听人说坝底下就是黄河,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黄河竟会如此温驯?趴在一条似乎宽不过十丈高不过百尺的大坝下?
没听见黄河呜咽奔流的声音。壶口瀑布肯定是有的,在不远处,但是,在未达精彩前,看到的只是条蜿蜒温吞的河流。应该是可以理喻的,比如药性,比如人性:再有力、再强壮的心脏,也经不起无时无刻汹涌澎拜地跳跃。总会有平淡狭隘的时候。还有这样,水枯水竭的时候。
一念及此,也就不急了。陌上花开,当缓缓归矣。无花无果的时候,更要耐心以待,药至病除,水到渠成,两件牵强的事并在一起,竟然有了解释。果然,再往滩下走了一段,就看见黄河了。

陈凯文,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首届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文学类)入选者,黄石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天涯》《作品》《少年文艺》《意林》《芳草》《文学界》《长江丛刊》《湖北作家》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茉莉花开》。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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