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李茵的湖

陈春成:李茵的湖 | 主题小说展特约专稿

2019-08-27 18:35

        向联结更深处的回溯 ——读《李茵的湖》 文 | 黑桥

“好像来过这里,见过这树池,但又不全是这样。(……)觉得人特别宁静、暖和,像是有点感动,又非常'心啾’——'心啾’是我们本地话,形容那种无端的愁绪,类似思乡怀人,怅然若失之类。” 一个从未到访过的树池,却使李茵陷入了迷样的联结感。她很多次地去树池坐着,像抚摸马的脊背一样抚摸那树池外层水刷石上的灰白与绿光,体味着这难言的密语。 这柔和的奇特感觉从一开始就悬置在故事上方,它凭空出现,仿佛无可捉摸的神迹,飘荡,浮动,萦绕不去。 陈春成用一种悬搁晃动的笔触来刻画这树池所在的隐匿空间 ,如果你注意他如何描述绿篱与柏树,如何将树池坐落在林木与光影之间,如何转述那鸟叫声, 注意那些从主句中分离出的短而轻的修饰性词组如何将语句托向天空,你就会把握到那无根的飘动,那全然偶发的不可言说所流溢出的莫名磁力。 世界上果真有无来路无去处的玄妙境地吗?陈春成在《李茵的湖》里试图去创造这样一种可能性,试图将“万有引力”这个词的重音放在“万有”上 ,即使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事物,它们之间也存在着某种理性无法穿透的联系,汉的灭亡与井底的火,爱情与银河系的星辰,石头的纹路与一个人的命运……参不透的奥秘如同飞来峰石压在人间万物之上,形成难以逃离的无形牵引,而只有秘不可言的通感、非理性的体悟,方能把握一二。 然而随着叙述的缓步向前,迷雾被驱散了。尽管似乎作者自己并不情愿失掉这一重神秘(“作者附言”末尾不无遗憾地说这玄意实际只是虚晃一枪),但是 叙事仍然向着一种“去神秘化”的方向前进,直到揭开这树池与李茵一段童年记忆的微妙关联。 奇妙感觉原来并非神意,而只是李茵偶然踏上了另一条从往事中曲折延伸出的小径(这条小径如果有形态,那么或许就是文中那条通往树池的小径的样子)。神秘之成其为神秘,不过是因为来时的路已经丢失。 事实上,《李茵的湖》记述了李茵生活里的重重丢失,童年的丢失,家庭的丢失(父母离异),亲缘之爱的丢失(和父母的僵硬关系),记忆凭证的丢失(丢光的照片),记忆发生之处所的丢失(小县城的重建)……当那些参与构筑了个体存在的事物、记忆、呼吸、感触一片片地消失,剩下的是什么呢?在李茵的面孔上我们看得到那种丢失后的残留——一种疏漠的神情,一种被隔绝出世界之外的流浪,一个飘浮不定的谜面,一个空洞。 而随着一份证物(照片)的偶然找回,一条重构自身的路径展现出来,去寻找记忆发生的地方,那湖、那桥、那绿草,以此来确证内心中牢牢抓住的一小片温情并非虚妄,构成了现在的你之所是的那一段时间真实确凿。很遗憾在这个寻找与重建的过程中故事的两个主人公,李茵和“我”,没有能够去创造新的生活,没有能够向那处空洞中注入新的东西,或许寻找的逻辑完全挤占了李茵这个虚构人物的内部空间,又或许“我”试图交往的并非是带有生活真实的李茵,而是一个能产生出“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的爱情的假想的李茵。 于是这条路径的开展便全然依赖于柳暗花明的巧合机关, 由此或许开拓出了第二重对“万有引力”的诠释,人与事的随机遇合及其蕴含的无限潜力,每一次吸引,便开拓出一种新的可能性。 铁鞋踏破,谁能想到湖的线索竟藏在一个业余拍鸟人的旧照片里呢。记忆被确证了(但也确实止步于确证,止步于一种温柔的慰藉),湖是真的,尽管它实际只是一处小池塘,桥也是真的,尽管有些模模糊糊。与之伴随地,树池之谜也解开了——白桥上和树池上都覆着水刷石,这就是李茵对陌生树池产生的奇妙依恋感的缘由。 那并不是什么天降的、隔绝的、意义不明同时也是可以被随意介入的东西(因此作为旁观者的“我”的那一套神秘主义理论失效了),用罗兰·巴特的话说,那并不是一个可以被贫乏化为一种姿态、一种符号的神话,而是饱满的、深嵌于个体的历史中的一段时间,它汇融着李茵的伤心故事、那天傍晚的独特经验和只属于李茵自己的经验编码方式,它是结结实实的一种情感关联,一种清澈明晰的深情留存。 《李茵的湖》便是如此地构成了一种叙述的元形态,它回扣了叙述的原初功能,驱散迷雾与恐惧,驱散降临在人身上的强力。 如果说远古的叙述是为了驱散那些庞大可怖的自然之力,以人间的合理性取代自然的捉摸不定,那么现代的叙述则将人的喜恶、理性、情感倾向移置到那个神秘不可把握的位置,潜入意识的深处去看那石底的淤泥,去探寻是什么构筑起了某种看似本质的喜恶,构筑起了某种仿佛是最基本的判断,去看具体的肉身经验如何编码凝结成了牢固不破的意识。 你路过的街道、你生活的小县城、邻居家做饭时菜籽油的香味、朋友圈里一段看过就忘记的文字、偶然发现的藏匿着的公园、拆迁爆破时飘飞的尘土、电视荧幕里凌乱的血流,十字街头等绿灯时的吵嚷,它们以种种无法觉察的方式凝结进你的身体,左右了你的感觉,渗入了你的选择,建构了你的理性。 于是人之为人的根基松动了,人不是站立在真理之石上,而是游移在历史的滑沙之上,然而也正是基于此,人获得了另一种解放——不停不停地向着心灵深处更深处潜去。在充分地觉察到那些具体经验如何参与构成了自身之后,人方才有可能真正去运用自由,人方才意识到每一次行动每一次喜欢每一次被吸引都是一次决定,而不是超验力量的驭使。 在丧失了那种神秘的联觉感应之后,人依然有能力去组建世界,关联时空(由此或许可以慰藉作者在附记里的失落吧)。而这种探索与解放是无止境无边界的,它卷集起你生活的场所、你与周身他人的交往、你与世界的血肉牵连,它把你的边界拓展得更远,它使你逐渐发现自己正在广袤宇宙中呼吸。 而当我们重新来看《李茵的湖》中一系列仿佛是在莫名的吸引中汇聚到一起的事物,是的,这是一篇关于“万有引力”的命题作文,这篇小说一定要写到引力,写到无处不在的牵拉、不易察觉的聚合碰撞,然而《 李茵的湖》中却显露出了万有引力的第三重意涵——作为林中空地的人的存在。 它使路过的事物在此处被吸纳,被感受,被吞吐含化,被留存;它捏住时间的两端,将其轻合在一起,让冰冷的流逝发生了温情的形变;它在空间的两点之间钻了一个小小的虫洞,让陌异的处所都变成了家。  是人在万有引力中被裹挟被拉动,而是人在空无散乱中打了一个响指从而使事物都各具意义地前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李茵去世之后,那曾被倾注了感动与“心啾”的情愫的树池,那值得反复去摩挲的水刷石也随之消失了,由李茵在虚空之中拉起了那根弦断掉了,于是引力消失,事物四处散开,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回到静默不语,直到,下一次引力诞生……
       

:黑桥,毕业于北师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专业,现为自由职业者。

“万有引力”主题小说展·特约专稿

《中华文学选刊》8期与2019年BIBF文学沙龙联手,策划推出“万有引力”主题小说展,邀请鲁迅文学奖得主鲁敏、素人幻想师糖匪、90后新锐作家李唐、东来、陈春成,呈现了一次纸上的展演。五篇小说收入《万有引力》口袋读本,在BIBF北京书展(8.21-25)期间向市民免费发放,并配合举办三场文学沙龙,收到广泛关注与好评。今天分享的短篇《李茵的湖》是作家陈春成为本次小说展提供的原创作品。

陈春成

李茵的湖           ◎文 | 陈春成

那天午后阴沉沉的,下了点雨又停了。我和李茵在耽园里闲走。

耽园其实没什么看头。亭榭空无一人,回廊幽暗,石板潮润润的。柳树的枯枝森然不动。假山边有一套健身器材,一个老太太在太空漫步机上凌虚而走,没一点声息。檐上窝着一团猫,见人来只懒懒地一瞥,神情厌世。再看它时已倏然不见。我们在亭子下站了一会儿。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在淡红的亭柱上“海枯石烂”,日期都是上世纪的。鸟声疏落,菊花已经开过了。

耽园是清代本地一家大户的花园,民国时败落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被改建成小公园。古建筑都被精心地修复成仿古建筑,只有园子的名字和一些古木留存下来。明清以来似乎挺流行用单个字的动词来命名园子,随园、留园、过园、寄园什么的。耽园的“耽”是“耽搁”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种自得的颓废。园中景物确实弥漫着这样的气味。如今这里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万物在围墙外滔滔而逝。因为位置偏,设施旧,气氛有点阴森,如今来玩的人已经不多了。前天李茵说起她从没去过耽园,我有些意外。随即想起我们小时候多是由家长带着来玩的,而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随母亲,她母亲常年在外务工,整个中学时代她都寄住在表舅家里)。我便约了她今天来耽园里逛逛。

那年她刚辞了职,准备考研,在家复习。我在县一中教地理,已有两年。我们本来认识,但没说过话。她人很孤僻,我也好不了多少,几乎没有共同朋友。县城很小,常在街上遇见,我就约她吃了几次饭;不太好约,但也渐渐熟了。当时我正打算开始追她,不过还有一点犹豫(后来我们处了三年,分手后断了联系)。一只蟋蟀叫起来,声音凄楚。我们离开亭子,向耽园深处走去。

据说耽园底下有一条防空洞,一直通到县一中图书馆的地下室。有人说入口在某个亭子的石桌下,也有说藏在草丛中井盖下的。初中时为了找那个入口,我常来园中溜达,意外发现了耽园里一个神秘的空间,没对任何人说过。那天我兴致勃勃地领着李茵去看。她表现得挺感兴趣,也可能是出于礼貌。在两条园路的岔口,石砌的花坛后有几面错落的景墙,一丛竹子。竹叶映得白墙幽幽的绿。我带她跨上花坛,踩草坪绕到竹丛后边。两面景墙呈八字,其间有一道空隙,恰可过人。我们走进去,草很深,几乎及膝,但草底下有石汀步。这里原来是铺了一条小径的,可能后来做绿化的和当年的景观设计没有衔接好,在入口前砌了一条花坛,又在墙间种了几根竹子,渐生渐密,把入口遮蔽了。也可能是故意的。从两边园路往中间望,隔着景墙,以为中间只是一条狭长的绿化带,其实藏了一个水滴形的空地,初极狭,当中却很空旷。水滴形圆润的一面,是一排绿篱和森森柏树,浓密而高,围成弧形的城墙,隔开视线和脚步。空地正中有个砌筑得很精致的树池,像座孤岛,浮在深草中。树池里种了一株槭树,这时红叶飘坠一地。我已数年没来这里,槭树高了不少,树皮显出苍老。发现这个园中之园后,有一阵子我常来玩,把这里视为秘密基地,给它起了好几个名字。记得最后一个叫匿园,“藏匿”的意思。但毕竟是片荒地,没什么玩的,渐渐就少来了。我在草丛里找到过一块石头,比猫大不了多少,上面刻着“寸天”两字,涂成湖蓝色,已经很淡。当时我不明白意思,稍大就懂了,是说周围的墙和树很高,其间只能望见一块不大的天空。人坐在这里,如同坐在井底一般。耽园里还有一洼小小水池,卵石围成,在亭子边极不显眼,后来我在池边又发现一块石头,背阴处刻着两字“尺水”,也涂了蓝。这才知道是两处相对应的小景致,应该在清代或民国就有了,不惹人注目,重建后意外地保留下来(石头可能是重刻的)。这时那块“寸天”的石头已被荒草落叶深深掩埋,我绕树走了一圈,没有找到。李茵捡了一枚槭树的种子,捏着那对小小翅膀,扔在空中,看它旋转着下坠。匿园里安静极了。柏树是墨绿色的墙,枝叶间有风,蔼蔼地摇漾。上方的一块天是柔和的灰色,阴云平稳地挪移。远处的鸟声很轻,叫得也缓慢,像在现实中叫,而我在梦中听见。我们在树池边坐下,低声说着话。当时如果有人从外边园路走过,听见人声,会以为是对面另一条路上的行人。这里极其隐蔽,谁也发现不了。

当时说了什么,如今全忘了。记得我在东拉西扯,侃了半天,才发觉她没在听,正低头盯着身下的树池发呆。我有点失落,问她怎么了。她没言语,手指摸着树池的边沿,忽然说,这树池真奇怪。上面怎么镶着玻璃碴?我看了一下,说,唔,这是水刷石啊。

大二时我处过一个土木系的女朋友,陪她上过一门选修课,装饰装修工程,因为用的教材很过时,课上有讲到这门过时的工艺。当时我就想起这树池,听得很有兴味。此后凡是见到有这种工艺的老房子,都会留神看看。所谓水刷石,是在水泥砂浆中拌入砂石,等水泥半凝固时,刷去表面的一层水泥浆,用水流冲洗,这样砂石颗粒就半露出来,呈现一种微妙的粗糙感,又不致脱落。通常是用葵花籽大小的白色方解石碎屑。更讲究的做法,是掺入打成石榴子大小的玻璃碎屑(只微露出表面,不会扎人),碧绿的颗粒,镶在洁白的碎石粒间,有一种很朴素的晶莹。但工艺较麻烦,比纯用碎石粒的少见得多。这种风格只流行于八九十年代,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肌理。但不够新潮,随后被洋气的瓷砖和干挂石全面取代了;又不够古老,没有受保护的资格,如今有这种工艺的建筑也拆得所剩无几。这座树池外沿的面层,就是掺了绿色玻璃屑的那种水刷石,做得很精致,灰白间点缀着细碎绿点,很好看,旧了也很有味道。

李茵蹲在树池前,很认真地听我介绍完水刷石,一边慢慢摸着那面层,又开始出神。我不说话了,偷瞄她的侧脸。她脸上神情迷离。睫毛很浓,低垂时像一层阴影,使她看起来常有一点媚态,但她平时为人是很淡漠的。当时我过分地年轻,倾向于把她的淡漠理解为一种古典气质,一种恬静和疏冷(后来知道在大多数情形下,那淡漠就只是淡漠)。那天她却意外地显露了敏感的一面,和我想象中的形象不太吻合。但这一点不吻合又增添了她的神秘感,在一段时间里,很令我倾心。

她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来过这里,见过这树池,但又不全是这样。她不太会形容,断断续续地说,觉得人特别宁静、暖和,像是有点感动,又非常“心啾”——“心啾”是我们本地话,形容那种无端的愁绪,类似于思乡怀人、怅然若失之类。日常琐碎的烦恼,则由另外的词负责。也可以写作“心纠”或“心揪”,但力度太大了,我愿意解为“啾”,像有一只鸟在心里啾啾地叫,低声又执拗。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真的好奇怪,她说。我注意到她声调变了,眼角也有点湿,就站起来,说,要不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趟洗手间,过会儿再回来。她低了头,点了点,我就从原路出去了。

在柏树下的小径走了一会儿,我想起苏轼有一回去一座从未去过的寺庙,他说一切好像似曾相识,并说出了还没踏上的石阶共有几级。不过当时他心中是何感受,是否想哭,没有记载。我想每个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那就不必言说,存放在语言之外的空间就好,也无须被理解。一株柏树,姿态飘逸,枝叶远看如一蓬青烟;另一株像扭曲的、凝固的火舌。木芙蓉开得好,嫣然娴静,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走到假山边,老太太已经不见了,我在太空漫步机上走了一会儿。说是去洗手间,洗手间在园子另一头,来回要半天,我也不能太快回去。耽园里静得就像个古寺,连钟磬声也没有。空气凉凉的,风吹着枯枝,枯枝映在天上如同裂纹,天色暗下来。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知为什么,这时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年纪。暗自回味了一下那个数字,用眼睛把它一笔一画描在云天上。二十三。我又在边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没写完,就下起雨来,慢而笃定,一滴是一滴。很快就下大了。

我回到那景墙边时,李茵正好走出来。我见她眼睛红红的,也不好问,就装作没瞧见,和她到廊下躲雨。雨一时停不了,我们不说话,沿着长廊慢慢走到尽头,有一家小卖部,一个老人倚门而坐,门里黑得像个山洞。我买了两盒菊花茶,擦擦上面的灰,两个人静静地喝着,看着雨中的耽园。雨落在石板上有极动人的清响。那天我们很晚才回去。

过了几天,她竟然主动约我,说想再去耽园走走。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们径直到了里边的匿园,又坐在那树池边。一番秋雨后,枝头红叶湿漉漉的,稀疏了不少。她试图解释上次的失态,说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那今天呢?我问。还是有那种感觉,她说。闲聊了几句,她又开始自顾自出神。我捡起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一声不响陪她坐着。

这样的经历不知不觉有了好多次。有时她会约我,有时她自己去,带一本书,考研的材料或小说,在树下独坐到天黑。约我去的时候,我就只陪她闲坐,不出声地玩玩手机,想想心事,偷瞄她一眼。她时常放下书,什么都不做,眯着眼,睫毛微抖,好半天一动不动,像在进行光合作用。有一回我不知怎么了,脑中一阵空白,趁她发呆,大着胆子握了她的手。她半天才回过神来,脸红了,但没有说什么。手冰凉得如同瓷器。我似乎从她的神情里获得了某种许可,便俯过身去吻她。她颤抖了一下,生硬地接受了。在一起后,我们依然常到匿园去。

陪她闲坐的时间,加起来应该很长了,没准有整整一天。有时我也陷入自己营造的玄想中。那几年我爱看庄子,半懂不懂地读叔本华,看了一堆志怪笔记,有点神秘主义倾向(现在也没脱离)。起初我很好奇一个人为何会对一座树池如此着迷,试着去理解她奇异的反应,不得其解。后来我想起一个重复多次的梦。我总是梦见自己行走在灰色的屋顶上,是老旧的平顶楼,连绵成片。我像饰演教父的德尼罗一样,从一栋楼跨向另一栋,一边小心地俯视街道上的人潮。与电影中的狂欢不同的是,我知道那些汹涌的人群正在追捕我,却找不到我的踪迹,在下面来去奔走。我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暗暗的得意,眺望着他们,独自一人,在漫无边际的屋顶上游荡……我不知道梦中的屋顶究竟位于现实世界的何处,也许就在某条我曾经走过的街道上方,但我没有察觉。那反复出现、无穷无尽的屋顶之于我,也许就像那树池之于李茵,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但挥之不去的谜团,轻烟一样,弥漫在生活的背面。区别是她遇见它了而我没有。如果在现实中,让我猝然重临那屋顶,是否也会感到相似的战栗和神秘的安宁?

有一天我也带了书来看,信手翻到一则笔记,忽然如有所悟:汉朝时蜀郡有口怪井,井中常年冒火,在国运兴盛的时期,火势很旺;汉室衰微后火渐渐小了。后来有人投了一支蜡烛进去,大概是想引火,那火却灭了——那年蜀汉灭亡。我猜想,万事万物间也许有隐秘的牵连。当汉武帝在上林苑中驰骋射猎时,他并不知道帝国的命运正反映在千里外一团颤动的火焰中。也许每个人无可名状的命运都和现实中某样具体的事物相牵连,但你无从得知究竟是何物。人类试图通过龟壳、蓍草、茶叶渣的形状、花瓣的数目和星体的运行来推测命运,都是对这种牵连关系的简陋模拟。也许冥冥中牵连着李茵的就是那座孤岛般的树池。像那两块刻着“尺水”“寸天”的石头,物质上毫无干系,各自安卧一隅,却通过文字的引力紧密地连接。我迷迷糊糊地想,也许我的命运和深山中某棵树的长势有关;也许和海面上一刹那的波澜有关;也许我一生的顺遂和坎坷早就预先呈现在云海下某块石头的纹路上;而我和李茵的恋情会不会有美满的结局,也许取决于银河系内星星的总量是奇数还是偶数,或取决于两百年前的今天,耽园里有没有下雨……我回过神来,见身旁的李茵已睡着了,她蜷着身子侧躺在树池上,头枕着书,手心还贴着水刷石的边沿,像轻抚马的背脊。我脱了件外套给她盖上。园子里有风,日光树影在她脸颊上游移,像一种表情。

冬天时,李茵从她表舅家搬出来,自己在外头租了一个小房间。在七楼,没电梯,只有必要的家具,但她很开心的样子,忙忙地布置了几天。搬过来的几个纸箱,有一个放杂物的,她一直没拆,好像都是她母亲的东西。她家里的事我已陆续听她说过一些。李茵原名叫李迎男,成年后她自己去改了名字。迎男和招娣,有同一个酸楚的含义。前些年她母亲在邻县有了新家庭,给她生了个弟弟。她只去住过几次。母女性子都别扭,处得不太好。她曾说对我说过,其实她知道她妈妈不爱她。我当然只能劝她别乱想。而她父亲离婚后杳无音讯了多年,听说陆续做过钢材、香菇、木材生意,很发达过一阵子。她考上大学那年他出现过一次,给她付了学费。她几乎不和他说话。

那天晚上她打电话急急地喊我过去,说收拾箱子时找到一个东西。我穿上衣服,抓了电动车的钥匙便出门了。

到了一看,是一个照相馆的信封,里边有一沓照片(李茵说过她总羡慕别人家里有相册,而她小时候的照片差不多都丢光了)。其中几张是她母亲的证件照,一张是小时候的她,独自站在一处草坪上,穿着胖胖的淡紫色棉衣,手里拿着吹泡泡的塑料签子。我还没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拿到灯下凑近了看。她指着照片的边缘说,你看,草地边上,有一小片反光,看见了没?我点点头。你说这像不像是水面?我说,像是吧,怎么了?她神秘兮兮地说,可能是在一个湖边。

她记得大约四五岁时,有一天她爸妈带她去一个湖边野炊。湖边长着一大片美人蕉,开着鹅黄的花,还有一座白色的小拱桥。她爸爸那时有一台女士摩托车,就是现在电动车的款式,前面可以站一个小孩。她妈妈坐在后座。他们一家三口坐着摩托车,背着炊具,突突突开到那里时,大约是傍晚。铁锅盛了水,架在几块石头上。她爸爸去附近林子里拖来杉柴,生了火。锅里煮的是快熟面,鲜虾鱼板面,还放了好多个鱼丸,她还记得鱼丸是甲天下牌的,还有蟹肉棒,在面汤中载沉载浮。锅里映着明亮的天,天上亮着橘红色的晚霞。那是九十年代的霞光。她爸爸当时还没开始做生意,没什么钱,穿着花花的衬衫,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总是对什么事都很有把握的样子。她妈妈带着崇拜的或宽容的微笑听着,一边往锅里放着佐料。夕阳在湖面上闪烁不定。但也可能没有夕阳。吃完饭,她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她,开过那座小拱桥,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觉得那样一起一伏非常好玩,又笑又叫,快活极了,停不下来。爸爸就开着摩托,带她一遍又一遍地过拱桥。玩够了,她趴在桥栏杆边,吹了好久的肥皂泡,把一整瓶都吹光了,看着那些泡沫飘飘转转跌向远处的波光。爸妈就站在她身后轻声聊天,摸弄着她的头发。天慢慢黑了,但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这次野炊她后来在作文中写了好多次,记一次难忘的回忆,因为可写的并不多。很可能经过了加工,带着岁月的柔光,细节上有些出入。也可能根本没发生过,是她做过的梦,或是看了某部电视剧后把情节记混了。她有一次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她母亲,她母亲一点都不记得有过这回事。父亲已多年不联系,不可能为这种小事专门去问他。因此完全无法证实那个傍晚和那个湖是否真的存在。而这张照片给了她一点模糊的希望。

那晚我在她那儿过夜。半夜睡不着,我想了一会儿那个湖,觉得有点心啾。一段记忆,共同经历过的人早都随手抛下,她却当珍宝一样收藏至今。我此前此后,都极少见到她在描述那个傍晚时的柔软神情。第二天起来,她在梳头,我拿出那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要不我们去找找看吧?她停下动作,转过头看我,找什么。找那个湖啊,我指着照片说,你看这草坪,是马尼拉草,还能隐约看出一格一格的痕迹,这是人工的,不是野地,我想很可能就在县城里某个地方;那时候有人工草坪的地方不多,多半是公家单位建的。她愣了一会儿,点头说,对啊,我们是坐摩托车去的,应该不会太远。那张照片被她夹在一本精装书里,一直放在床头柜上。

那年寒假,我们都在找那个神秘的湖。属于她一个人的,闪亮在九十年代的,不知是否存在过的湖。在一个山区小县附近找一个湖,或较大的水体,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我们走遍了小县城的街头巷尾、犄角旮旯,背着干粮和饮料,像小时候去春游那样。李茵的情绪始终很高涨(此后的相处中她再也没有过那种劲头,恢复了惯常的淡漠,对我的各种提议常提不起兴致),但体力不太好,走上一大段就要歇一会儿,唇色变得很淡(后来我想起那也许是个征兆)。我们就找家小店坐坐,吃点喝点。那时刚有手机地图不久,我看着整幅县城在指下挪移缩放,觉得很新奇。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古旧的小县城有这么多隐秘的角落。我们从东北逐步向西南找去,先城区后郊外,重点找有草坪的地方,即有景观绿化的园地。先是去了一些位置偏僻的机构(不偏僻的都知道,不必去),粮库、冷冻厂、菌种站、宗教局、古树办,我们带着考古的目光打量那些旧楼、大院和树木,它们像一队残兵,蛰伏在深巷或高坡上,都有兵马俑一样的颜色。后来开车去周边的镇子、村庄、村外的潭子,山间公路边的水库,一处处看过。另一方面,勤向人打听。我首先想到同校的一位体育老师(十余年前他教我体育,如今竟成了我同事),他是我们县冬泳队的带头大哥,游遍了群山间每一片冰冷的水面。附近若有湖,他不可能没去过。他指点了几个地方,我们逐一找去,但都不像。也问过黄包车师傅和的哥,得到几条线索,都一一落空。李茵毕竟要复习,不像我这么闲,我们的探秘之旅逐渐改成一周两次,一次,一月一次,直到放弃。最后她说,其实找不到也挺好的,就当成一个未解之谜吧。我安慰她说,等以后我们有了小孩,也找个湖边去野炊吧。她白了我一眼。最终虽然一无所获,但那个时期我们过得实在是很愉快。

这样又过去了数月。她准备着考试,仍时常去匿园闲坐;我日复一日地备课、上课、看杂书。槭树缀满了新叶,嫩绿又转为深青。这时我们已相处了大半年。如同大多数爱情,我们那一次也有奇妙的开头和平庸的中场(后来是淡然的尾声):最初的甜蜜,最初的争吵,矛盾,矛盾的磨合,新的矛盾,磨合后的融洽和不可磨合之处的逐渐显露。我不再把这段爱情想象得足以牵系到广大的星空,只是冷静地觉察到了它的疆界,尽量缓步向前而已。

有一天下午没课,我不想扰她复习,便去同学的单位找他玩。办公室里就两人,除他外还有一个大叔,在电脑前埋头。我们喝了几杯茶,聊天,忽然窗外一阵怪响,扑拉拉飞进来一只黑乎乎的大鸟,尖嘴长爪,像一团漆黑的噩梦,简直刚从希区柯克的片里飞来。我见它要飞近,吓得站起来。同学和那个大叔见我这样,哈哈大笑起来。大叔一抬胳膊,那黑鸟便娴熟地落在他厚实的肩上,抖抖翅膀,冷眼瞅着我。

这位大叔是个奇人。同事们都叫他鸟叔,很会养鸟。那黑鸟是他养了多年的八哥。不是花鸟市场买的,是他自己在春夏间去野外捉的。他有捉鸟的法门,一气捉了许多,仔细挑选过,不中意的放了,只留下这只。自幼经他悉心驯养,这只八哥特别壮大、机灵、俊美。每天他出门上班,也不提笼,八哥就在天上飞着,忽远忽近,跟着他到单位。他开开窗户,鸟就飞进来。他做事时鸟在楼下树林里玩,自己找吃的,偶尔能在楼上听见它的叫声。他下班,到楼下树林边一招手,等片刻,鸟就飞出来,跟了他走。我听得目瞪口呆,但“鸟证”就在场,不容不信。小县城似乎比城市更纵容人的怪癖,这类奇人所在多有,倒也不算太稀奇。鸟叔的另一癖好是拍鸟,周末常提了相机,到处晃荡。公园、树林子、湿地边、荒山野水,无远不到。拍了许多年,还自费出了一册影集,印了几十本,到处送人。我多问了几句,他就从抽屉里端出一本给我看。出于礼貌,只得随便翻翻。牛背鹭,鸽群,隼,啄木鸟,红腹锦鸡。构图什么的都还不错。几只灰雁和一对鸳鸯的两张图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中大半是水面。我问他这在哪儿拍的,他凑过来看看,想了一想,说,在岭下水库吧。我哦了一声。那水库我去过,周边都是野地,水线低时,沿岸裸露着红土,没有草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哦,雁是水库拍的,鸳鸯是池塘里养的。哪里的池塘?我问。他说,在老干局后面,门球场外边,以前有块池塘。有一年不知从哪弄了两只鸳鸯来养,后来没养活,死掉了。活的时候我去拍过。我说,老干局那里前阵子我去过,好像没看到有池塘啊。早没了,他说,后来改成停车场了。二〇〇〇年初还在的。

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直接问桥,先问湖边,不,池塘边有没有种美人蕉?黄色的。他说这我哪记得。我说,也是。那有没有拱桥?他说,欸,是有一个。一股暖流从我后颈升上来,汗毛都立起来了。他说他还拍了鸳鸯穿过桥洞的照片,但是角度没拍好,拍的是鸟屁股,就没收进集子里。我便央求他,能不能找到当时在那里拍的其他照片。胡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小时候在那附近住过,有点怀念。他爽快答应了,不过待会儿下班他要喝喜酒,估计会喝多,明天是周末,他找找,找到了下周一给我。我说好好好,出门就给李茵打了个电话。

老干局后边的门球场,我们之前路过过。那天傍晚赶到,球场里有几个老人提了槌子在玩,门球像是一种按了慢放键的运动,远看有点怪异。向后头走去,果然是个停车场,再往后便是野地。没停几辆车,显得格外空旷。门球场的沙地和停车场的水泥地之间,夹着一截草皮。李茵说,可能真的是这里。我说,你又有奇怪的感觉吗?她说不是,草坪、拱桥和池塘,一个小县里能有几处?八成是这儿。她那时小,觉得池塘大得像湖,或在记忆中把它放大了许多倍,完全可能。等照片找到了就能确定了。我说,这片是老干局的地,虽然后头就是野地,也没围墙,但能让人生火野炊吗?她说,可能是趁周末或下班没人后,她爸带她们偷偷进来的。像他的做事风格。我在停车场上转了几圈,见到水泥上有一些裂痕,裂痕断续地围成个椭圆,对李茵说,池塘可能真有,应该就在南边这块,后来改建停车场,挖淤泥、填土压实的时候没处理好,地基不实,这块慢慢沉降了,你看,水泥地面有点开裂。她没搭理我,踩着那圈裂纹,在停车场上徘徊了好久。

我们心不在焉地过了一个周末。周一早上,我在课间打电话给鸟叔,一问,他说照片昨晚上找到了,有一沓,已带到单位。我千恩万谢,一下课就去取了照片,也不先看,就上李茵那儿去。照片装在一个边角略微破损的牛皮纸信封里,摸着挺厚。我们凑在桌边,欢喜又忐忑,像在拆一封密电。她小心地把一沓照片抽出来,一张张铺在桌面上,逐一看去。许多张全是鸳鸯和水面,没有其他。有几张,背景中真的出现了拱桥。在焦点之外,模模糊糊,白色的一弯,如同幻影。有一张是桥身部分映在水中,像揉皱的白纸。最清晰的,是那两只鸳鸯正要游过桥洞的一张,位置恰好。就是那桥了,一模一样。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属,一会儿就拿出来看一下。临睡前,她又在看,忽然指着照片某处,叫我的名字。我过去一看,开始没懂,随后也愣住了。水面碧绿,两只鸳鸯款款游向桥洞,身后分开八字形的波纹。我注意到上方灰白色的桥栏。细看之下,并非一味的灰白,而是灰与白相错综,像灰暗的天空洒着密雪。其间还散布着一些细小的,绿莹莹的光点,如同翡翠质的群星。

那晚我们解开了一个小小的,绵延已久的谜团。我的那番玄想破产了。并非宇宙间有什么隐秘的牵连,是人的记忆常把不相干的事物无端地牵扯到一起。甚至当记忆的真伪都无从考证时,记忆所引起的情绪还潜藏在某些细节中(八九十年代独有的粗糙与晶莹)。对同一材质的相同感受,接通了两个遥远的时刻:她童年中最明亮的一个黄昏和多年后匿园里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她捏着照片,凑过来,伏在我肩头。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哭。几年后分手时,我们看起来都是平静的。

她考上研后,去了北方的城市,听说又嫁到另一个北方的城市。我依然留在家乡教中学地理,画着等高线和大陆的轮廓。每天看书,散步,后来也学着养了一只百灵鸟,挺好玩。我不时还会梦到那片连绵的屋顶,有时也望见那个湖。它曾是虚假的事实,后来是神秘的回忆,最后是伤感的慰藉。如今也成了我的回忆。它在梦中是不可抵达的背景,是天边一线橘红色的闪光。几年后,当我间接地听说李茵过世时,已过了好些日子。据说是生了场病,我连什么病都无从知道。专门托人去打听,也太古怪,就算了。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仪式性地追溯起一段往事。一些情节闪过我的意识,像雨夜一束灯光里掠过的雨丝,没有着落。我感到一种近乎抽象的哀伤,哀伤没有想象中的持久。我有点惭愧,惭愧也转瞬而逝。

秋天时,我陪父亲去耽园散步。走过那个分岔口时,我忽然说等一下,就撇下父亲,绕过竹丛,钻到景墙后边。时隔多年,我再次踏进了那片荒草地。几只斑鸠从深草中惊飞起来,隐没在浓浓的柏树中。天快黑了。那棵槭树已经不在了。连砍伐的痕迹都没有。水刷石的树池也不见了,像整个沉没进草的深处。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想道:汉朝灭了,井底的火焰就熄了;暗中牵连的一并在暗中消泯。过了许久,我听见外面在喊我,便转身走出去。匿园在我身后徐徐消散。(完)

作者附言

一些事物的形象比事物本身更令我着迷:钟表,星盘,辞典,卡片柜,植物图鉴,火车时刻表……你无须持有它们,仅揣想这些形象,便能感到一种秩序美,一种令人愉悦的神秘感。它们是某种规律的实体化(关于时间、空间、语言……)。广大或幽微的,覆载一切又渗透一切的规律,在这些小物件上变得可见可触,那感觉像摩挲着一颗石子,暗想自己持有了一部分大地。石子中的一小团黑暗,地下辽阔的黑暗,它们在内部秘密地接通着。

过去图书馆里常设有卡片柜,形似一个稍大的中药柜,一个个小抽屉里密匝匝地盛满书目索引卡。我很喜欢它的样子,喜欢它的沉重、井然,它表面的纹理和拉开抽屉时沉钝的声响。虽然一次也没使用过,它的意象也值得咂摸。人类多么热衷于将世间万物压制成符号,几世几年,倚叠如山,乃有图书馆;而书目索引是符号之符号,卡片柜便是图书馆的二次幂。我曾在一个即将被淘汰的卡片柜前流连很久。它有着提琴那样的暗棕色。我摩挲着它的棱角和铜制的把手,津津有味地想象着柜子的背面。一面笔直的黑暗,无数细细的金线从那里延展开来,穿透墙体,蛛网一样,通往每一道书脊,每一枚词汇,阡陌纵横,乃至万事万物。物质世界的任何崩坏和创建,都会引发(可能延迟几世纪)抽屉中某张卡片的轻颤;那些编码在暗中闪烁不定,如同深渊里的星宿……我在这样的幻想中感到安宁。卡片柜的象征也许是宇宙的一种理想型,那是一个较为古典的、井然有序的宇宙。

与之相反的,记忆是宇宙的另一种直观模型。我常觉得不断向虚空中扩散的宇宙像极了一个人正在消散的记忆。那里大雾弥漫,事件与事件之间没有边界,重重叠叠,挤挤挨挨,凝聚的同时又在融解,一切都不可捉摸,何谈检索。但这团云雾的确也是迷人的,是壮丽的。在我十四五岁时,有过几次可以称之为体悟的经验。此前是蒙昧未开,此后便困于青春期的躁动和躁动平息后的麻木,那种清爽明澈的经验再不曾有。那是在课堂上,某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万物根本就是一物(大概是学了物质守恒和一些生物知识之后)。我明白了古来万事就像沙画上的图形,不过是同一堆微粒的不同排布,所有人的面孔都只在一涂一抹间闪现罢了。李白衣袖边的一缕云也许正在我体内流淌,在枝头啼啭的也许曾是济慈;而此刻组成我的种种元素都曾在山野间飘荡,也终将向着大地深处沉沦,然后再沿着苍白的根须升起,化作从绿色的茎管中奔涌而出的色彩和香气……我坐着,觉得有些眩晕,我当时就知道这不过是个简单的道理,但那是一个年轻的脑子第一次意识到它,就像流水意识到了河床。我感到一种清凉而沉静的幸福感充满了身体,然后渐渐心平气和,接受了它。我想在那个吉光片羽的瞬间,我的知觉也许接通了什么古老的、永恒的事物。那样的瞬间极少极少。此后这知觉逐渐钝化,只有在偶然的玄想中,还能搜捕回一点余味。

《李茵的湖》里多少沾染了一些玄想的趣味,但并无铺展开的野心。那段关于占卜的万物牵连的玄想,不过是虚晃的枪花,像推理小说常有的烟幕弹,法老王的诅咒什么的。霞光在池面漾出些玄妙的图案,但和池水本身无关。它只是一个毛姆式(希望毛姆别生气)的小故事,或许是我写过的故事里最笨拙也最日常的一个。它的质地就如同水刷石,粗糙里带一点点晶莹。那不是什么可贵的技艺,是那种值得稍作流连,但注定要被遗忘的事物。我感觉到它正在我的抽屉里慢慢弥散。轮廓已经消泯了,但气味还在。

陈春成:创造一个隐秘世界

陈春成的作品,是在梦境、假想、幻觉与现实之间游走,仿佛乘着时空穿梭机,不断抵达那个叫做潜意识的隐秘世界。而那个潜意识世界,是折叠的现实世界被摊平后的延伸,以与现实世界同样真实、合逻辑的状态存在,并与现实世界之间过渡自然、来去自由。二者不分界限,甚至本来就没有界限。准确地说,它就是另一个现实——超现实的现实。

解谜:一个迷人的过程

在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这个超现实的隐秘世界以各种形式呈现。《夜晚的潜水艇》中,是作家“我”的文学想象力;《竹峰寺》中,是“我”对蛱蝶碑的猜想;《传彩笔》里,它附着在老叶叔叔的梦和最后的作品上;《裁云记》里,它变身为没有尽头的游戏;《酿酒师》中,它是各种功能神奇的酒;《〈红楼梦〉弥撒》里,它是如同宗教教义一般的《红楼梦》;《李茵的湖》里,它化为那个令人好奇、神往、隐含了李茵无意识中童年记忆的“湖”;《尺波》里,它包含了张焕的梦、铸剑师的梦和“我”听来的故事;《音乐家》里,它成为无边无际的通感。通过想像、梦境、游戏、神话、联觉等不同载体,陈春成每一部作品都以写实笔法再造了超现实世界,而后带领读者在整体玄幻、局部写实的多维时空中解谜。

▍青年作家陈春成

对于当代读者来说,多维时空的故事并不鲜见,无论博尔赫斯的网格时间观念,还是好莱坞电影中的平行时空,都带来了广阔的宇宙观。在博尔赫斯看来: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这是一种迷人的想像。因为分岔,时间便不是一条纵贯线,而成为能够平行、交叉、重叠的网格。陈春成在同样时空观下显示出更为自觉的故事意识。他采用解谜的方式承载自己的时空想像,为不同时空中的人物建立更为紧密的关联,让多维时空交叠更为合理,若干故事衔接更有趣味。当人物带着谜题在充满岔路的故事中行走,故事讲述就成为一个迷人的过程。

既然要解谜,在谜面和谜底之间,作者必然要设置一条隐秘的通道。于是,这个通道或者出现在不同时空中两艘潜水艇相遇的瞬间,或者显现为“我”藏钥匙过程中对蛱蝶碑藏处的顿悟,或者成为老叶叔叔小说中与现实里一致的空白笔记,或者是“我”从狐狸、乌龟那里匀来的生命长度。它时而是童子手到酒成、如有宿慧的神力,时而是始终在世间飘荡的《红楼梦》残片,时而成为对神秘的“湖”的最终发现。特定场域里,通道洞开于“我”对张焕的梦、祖父的故事、旧校刊里的诗的理解;规定情境下,通道又变成被误认为幻觉的那些小黑点消融的过程。

这条隐秘的通道以不同形式隐藏在故事里,等待各条故事线索聚合。当万涓归海、谜底揭开的时刻,它被轰然照亮,原来,所有看似偶然的故事都存在着必然联系,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都不是孤绝的存在。

真实:是否“眼见为实”?

因为着意抹平现实与超现实的界限,将超现实书写成另一种现实,给超现实世界以现实的解释,陈春成小说便在亦真亦幻中不断证明着那个隐秘的超现实世界的“真实”。

▍陈春成 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以《夜晚的潜水艇》为例,这部作品便是借助“真实”现实去证明“真实”超现实的故事。一位澳洲富商的潜艇阿莱夫号在塞罗海域探测,只为寻找博尔赫斯随手丢到海里的硬币。它曾卡在深海珊瑚礁间,一艘蓝色潜水艇发射鱼雷击碎了珊瑚礁,使它获救。这艘蓝色潜水艇来自中国少年的幻想世界,它无意间闯进了阿莱夫号的现实。而后,两艘潜艇各行其道、音信两茫。当中国少年停止幻想,不仅时空通道关闭,二者再无相遇可能,而且就连那艘夜晚的蓝色潜艇都不会再出现于任何一个时空。故事讲述过程中,陈春成不断用“1966年”“1985年”“1997年”“1998年”“1999年”等现实世界中真实、明确的时间,以及清晰的故事逻辑链条,证明超现实世界中那艘蓝色潜水艇的行使轨迹。并以“录影带”这种纪录片方式,让“现实”目击“超现实”,见证超现实时空与现实时空融会的时刻,从而给超现实时空的故事以极具真实色彩的证词,给时空谜题一个合理的答案。

陈春成意在说明:所谓“真实”,不仅存在于眼见的现实世界中,也存在于隐秘的精神世界里。而为了证明隐秘的精神世界之“真实”,他依然使用了“眼见”的传统办法,通过打开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的通道,实现对超现实世界的“眼见为实”。陈春成并不想以潜意识世界的真实代替“眼见为实”,而是在某种“熟悉感”“似曾相识”的体验中,让两种真实并行不悖、互为因果,拓展对于世界的广阔性、丰富性、神秘性的认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写作伦理。

从冷静的叙事口吻看,陈春成的所有作品似乎都无意给超现实世界以解释,但每个故事的结尾,其实又都做出了点到为止的提示。正如《裁云记》中令老教授沉迷的对联,在别人眼里是“魔障”般的游戏,对于深陷其中的人,恰恰有着“迷人之处”。既破除“眼见为实”,也证明“眼见为实”,就是陈春成在真实观上的思维游戏。

意趣:一作一格

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的作品虽然在故事类型上比较一致,多穿梭于现实与超现实世界之间,但读来并不乏味。这是因为,文集中每部作品都带着实验性质,显出兴致勃勃的探索姿态。取材、视角、叙事方式、文体风格的变化,让整部作品集呈现出一作一格的意趣。

整部小说集取材领域广,想象大胆。仅从主人公身份、行当看,即可见作者涉足领域之广。爱幻想的文艺少年、不世出的书法家、身怀绝技的酿酒师、能创作伟大作品的作家、能复写《红楼梦》的人、伟大的铸剑师、天才音乐家,他们或因天赋或借助外力,都曾拥有绝世才能。在对他们绝世才能及由此而来的奇遇的书写中,作者的想象上天入地。视角虽多取自于“我”,但随时随人物视点发生变化,在“我”的限制视角与他者的全知视角间自然转换。甚至,《尺波》开篇采用了游隼的视角,将游隼的眼睛变成摄像机,形成推拉镜头的效果。取材变化与视角转换,让陈春成的每一篇小说都有一点新鲜的元素。

并置与嵌套式叙事方式也带来了阅读的惊喜。虽然是短篇小说,但陈春成的故事很少采用单线叙事,而往往多线并行。于是,他的故事与故事相遇、交叉、重叠,产生类似电影的蒙太奇效果。譬如《尺波》即采用嵌套式结构,处理了复杂的故事线索。作品先以平行蒙太奇手法,讲述了三个故事,而后又以交叉蒙太奇手法告诉读者故事之间的关联。亦真亦幻的故事彼此嵌套,意在说明:“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

陈春成作品一作一格的意趣还源自文体风格的多姿。他的作品背后仿佛藏着一个做游戏的孩子,在自得其乐地探索游戏的不同玩法。《夜晚的潜水艇》神思曼妙、气度从容,故事结构巧妙,叙事节奏不紧不慢;《竹峰寺》一片文人气派,在山形、草色、晨昏、光影间细密感受,在广大、辽阔的自然中深思漫想、淡入淡出;《传彩笔》朴素无华,如同老友闲话家常,不事修饰、亦无机心;《裁云记》荒诞中透出黑色幽默,静寂中生出人间哲思;《〈红楼梦〉弥撒》如同一场星球大战,科幻故事极富人文情怀;《李茵的湖》是典型的悬念叙事,但在持续的内在紧张中,收笔却格外轻盈;《音乐家》极尽铺排繁复,排山倒海的修辞让读者领略了文学想像与汉语状物的魅力。这些作品各有风姿,从遣词用字到精神气质,都体现了作者写作能力的非凡和叙事技巧的圆熟。

小说集取名于作品《夜晚的潜水艇》,并非偷懒取巧,而自有深意。这篇作品包含了澳洲富商向博尔赫斯致敬的故事,借它命名,何尝不是陈春成在向博尔赫斯致敬?因为他正以“夜晚潜水艇”般隐蔽而强大的姿态,呼应着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念,也启示着读者对自己的理解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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