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钱币书法演变源流探赜

北宋景祐五年(1038),长期活跃于西北地区的党项族在其杰出领袖李元昊的带领下, 正式建立了西夏王朝。西夏不仅创制了“番文”即西夏文,而且武力强盛,先与宋、辽鼎立, 后与金、宋并峙,直到公元 1227 年方为蒙古所灭,享国 190 年。蒙古灭夏之战极其残酷, 导致西夏的真实面貌长期湮没不彰。直到清末黑水城遗址及丰富的文物文献被发现以后, 人们才突然意识到西夏的文化艺术原来相当繁盛,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书法。遗憾的是,由于研究整理不足,西夏书法的整体时代谱系尚欠明晰。在这种情况下,西夏钱币铭文尽管 算不上当时的书法最高水平,但它时代特征明确,同时流通、支付功能使它与民众关系密切, 因而能够很好地体现西夏人对书法的基本理解和基本要求。这意味着,探究西夏书法的演 变源流,钱币铭文堪称最佳切入点之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宁夏、内蒙古、陕西、甘肃出土大量西夏时期的钱币窖藏, 但绝大多数为汉以后的中原王朝、特别是北宋钱 [1],可见西夏自铸钱的数量相对较少,致 使西夏钱的经济价值大幅提升,再加上质量极精,所以伪品或值得探讨者颇多,如西夏文“奲 都宝钱”[2]、“正德宝钱”[3],汉文“天授通宝”等 [4]。有鉴于此,考古发现是考察西夏钱 文书法演变的最佳材料。旧谱著录的“大德通宝”,清人多以为崇宗乾顺大德间(1135— 1139)所铸,但争议颇大,又非考古发现,故不取焉。

考古所见西夏钱有铜、铁、银三类,铜质居多,铁、银次之。其中银质者为锭(铤), 数量不多且存在国别争议 [5],故本文以铜钱为主要研究对象,并在必要时兼及铁钱。这些 铜、铁币都是圆形方孔钱,出土或发现地点集中在宁夏、内蒙、山西、甘肃等西夏故地, 其他地方如湖南、湖北、广西、新疆、山东、东北三省甚至朝鲜境内都有零星发现 [6]。其 文字有西夏文、汉文两种,具体包括 5 种西夏文钱、8 种汉文钱,汉文钱又有 3 种是书体 不同的对钱,加起来共计 16 种。与绝大多数宋钱一样,西夏钱币也是年号钱,涉及福圣 (福圣承道,1053—1056)、大安(1075—1085)、贞观(1102—1113)、元德(1119— 1127)、天盛(1149—1169)、乾祐(1170—1193)、天庆(1194—1206)、皇建(1210— 1211)、光定(1211—1223)等,延续约 170 余年,略短于西夏政权存在的时间。就此而言, 《宋史》卷四八六《夏国传下》所谓绍兴二十八年(1158,当天盛十年)“始立通济监铸钱”, 其实并不确切。

古代铸钱难以规范所有细节,即使同文钱币,也往往存在线条粗细、字形阔狭等细微差异[7],于是就有了古钱学界非常重视的版别问题。西夏钱品种不多,版别却很复杂,仅“天盛元宝”就有数十种之多[8]。大体以贞观、元德为界,西夏钱的铸造工艺逐渐由粗糙走向精美,同时其书法亦由局促生硬趋向从容裕如。因为政治地位高于汉文,西夏文钱的铸造无疑会受到更多的重视,也更能体现统治阶层的审美意识,所以笔者的考察由西夏文钱币开始。5 种西夏文钱俱环读,表明如其形制一样,西夏钱一开始就自觉遵循中原确立的规范。首先是最早的“

(福圣宝钱)”(图1)

该钱发现较多,无论精、粗,都没有长线条、曲线条,凡折曲部位基本都被处 理成两截短促的直线,即先“断”而后再“续”,足见“作者”对文字的把握尚欠精准。

(大安宝钱)”(图 2)年代稍晚,笔画经营较好,不时有宽博闲畅之品, 但转折处仍不免略嫌生涩滞拙。“

(贞观宝钱)”(图 3)的曲笔处理非常出色, 相邻的雷同笔画如“

(贞)”左侧的三撇,也能在相似中极尽生动之能事。“

(乾祐宝钱)”(图 4)铸造精工,而且较“贞观宝钱”更趋紧峭瘦硬,显示出工匠对各 个环节的把握已近乎圆熟。“

(天庆宝钱)”(图 5)承此风尚,而再度趋向方 整,惟一的遗憾是稍失于板滞。 汉文钱中,天盛以前诸品均直读,其中大安、元德小平钱均作“通宝”,仅有的一种 折二钱作“元德重宝”;天盛以后均作“元宝”,环读。“大安通宝”(图 6)采用方整 的隶体,“元德通宝”则有隶(图 7)、楷(图 8)二体,无论哪种,都比“大安通宝”精熟。 而同是元德年间的“元德重宝”(图 9)不仅尺寸稍大,字也比较大,所以更显从容。诸“元 宝”以“天盛元宝”和“乾祐元宝”铜、铁兼备,不仅数量、版别最多,风格差异也最丰 富。因为更容易锈蚀,铁钱(图 11、13)的线条比铜钱硬朗,整体效果也更加斑驳一些。 与元德、大安钱相比,“天盛元宝”(图 10)诸字瘦健劲挺,颇存瘦金体风韵,“乾祐元 宝”有楷(图 12)、行(图 14)二体,但无论哪一种,均笔画丰润,有“万毫齐力”之意。

以“元”字为例,“天盛元宝”除个别末笔拉长外,多尚方廓,“乾祐元宝”则不仅楷体极力向右伸展,行书的抑左扬右之势也非常突出。承续此势而下的,是后来的“天庆元宝” (图 15)、“皇建元宝”(图 16)及楷体“光定元宝”(图 17),它们在笔画厚重程度、 体势倾侧方面较“天盛元宝”和“乾祐元宝”有所增强,所以显得比较厚重。换句话说, 西夏汉文钱书法总体上经历过由方整而劲挺,再趋向丰润厚重的演进过程。至于时间节点, 则第一次是在崇宗乾顺、仁宗仁孝更替之际,第二次在桓宗安全时期。

与汉文钱相比,西夏文钱品类较少,体现整体流变的能力不免稍显逊色。但深入考察, 西夏文钱的书法其实也经历了同样的演变过程:首先,较早的“福圣宝钱”、“大安宝钱” 是方整的类型;其次,“贞观宝钱”、“乾祐宝钱”逐渐定于劲挺;再次,“天庆宝钱” 则趋于丰润。更有意味的是,其转换时间也与汉文钱大体一致。这充分说明,由方整而劲挺, 再趋向丰润是西夏钱币书法演进的整体规律。

再进一步考察,不难发现这一演进并非孤立发生:

其一,从时间上看,以“贞观宝钱”、“天盛元宝”、“乾祐宝钱”为代表的书风转 变出现在辽、金易代及金军大举南下之际,前当宋哲宗、宋徽宗“进筑”图夏诸役,后联宋、辽、金之间的频仍战争,是西夏由危亡到兴盛的关键时刻。在此期间,利用宋、金矛 盾带来的有利局势,西夏先是一举摆脱了亡国之险,继而趁机扩大了领土,甚至还有一些 北宋边将主动投效 [9]。所有这些,肯定会吸引工匠、士兵、百姓等大量辽、宋“降户”到来。

北宋曾在陕西延州(今陕西延安)、耀州(今属陕西铜川市)、秦州(今甘肃天水)等地 设立铁钱监,又在京兆府等地设立铜钱监 [10],背有“陕”字的瘦金体“宣和通宝”小平钱 (图 18)[11],就可能是陕西当地所铸 [12]。对于这些钱监工匠,西夏想必会物尽其用,使 之成为提高、改善己方西夏铸钱技术和钱文书法的外来助力。例如,“天盛元宝”线条的 粗细、长短极其纷繁多样,固然可与地区、炉口的不同有关,但归根到底却然是工匠的差异。

在自身人口较少的情况下 [13],如果没有相当数量的外来“工匠”到来,这种突然而至的“多 样化”想必不会发生。至于“乾祐元宝”版别之复杂,则是外来技术传统已被广泛接受的体现。

其二,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七三载靖康元年(1126)十二月,“金人指名索书 籍甚多,又取苏、黄文墨迹及古文书籍”,甚至由此衍为“苏学行于北”的盛况 [14],苏轼书法亦因此而风行于北方,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说:“金世碑帖专学大苏,盖赵闲闲、 李屏山之学,慕尚东坡,故书法亦相仿效。柯昌泗《语石异同评》也说:“宋南渡后, 金风行米书,然碑版仍重唐人楷体。”所谓“唐人楷体”,主要指颜体楷书,苏书之丰润 即出于此。北宋灭亡后,西夏东部与金接壤而与南宋隔绝,因而西夏钱文书法之由劲挺转 向丰润,显示出的不仅是西夏人对颜、苏之体的追慕,而且相当深刻地表明西夏人对中原 文化一以贯之的倾慕与模仿。

其三,由方整而劲挺的变化轨迹在辽钱中也能找到:辽景宗保宁年间(969—978)所 铸“保宁通宝”(图 19)[15],号称影响有辽一代钱风之作,其书体兼八分,虽不妍美,却 能在疏散中显现出浑厚朴拙的韵致。到辽兴宗重熙年间(1032—1055)的“重熙通宝”(图 20)[16],四个隶书便已敛入规矩。辽钱的这种转变,与西夏钱相似而稍早,再加上辽、夏 关系始终基本稳固 [17],我们自然有理由相信西夏之自铸钱币,与辽的示范有一定关联。

不能不提的,还有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种篆体西夏钱——篆体“光定元宝”(图 21)。此钱古人未予著录,1984 年宁夏滚钟口窖藏始发现一枚,后在陕西、内蒙又有所发现 [18]。其书法婉媚圆劲,既有玉箸之风,又具方俨之态,极堪玩味。其篆法与宋钱中的篆品(图 22)极其相似,特别是“元”字,更是几近雷同。另一方面,当时北方最著名的篆书家党怀英(1134—1211)据传曾书折十“泰和重宝”(图 23)之字 [19]。泰和(1201— 1208)是金章宗的第三个年号,稍早于光定,其钱文作风对西夏有所影响并不意外。

总之,西夏钱币书法演变,既是西夏自己的问题,又受制于当时“国际”形势的变化:当西夏立国伊始,与周边政权,特别是中原政权的关系并不稳固时,其钱币书法不免粗疏; 而在这种联系密切并稳定下来后,钱币铭文就会逐渐精细,书艺水平也相应提高。由此可见, 西夏钱币书法的成熟,是离不开中原文化的滋养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西夏文的政 治地位在西夏高于汉文,但汉文钱的书法水平却明显高于西夏文钱。认清这一点,对厘清西夏书法的整体演进脉络,无疑会大有裨益。

注释 :

[1] 宁夏考古工作者对贺兰山大风沟、榆树台、滚钟口三处窖藏钱币进行计量分析,发现北宋钱分别占84.9%、87.2%、85.6%,西夏钱仅占 1.4%、0.9%、1.5%,余为其他钱币。其他地区亦大体如是。牛达生:《西夏钱币的发现与研究》,《宁夏社会科学》1990 年第 5 期,第 91 页。

[2] 武裕民 :《神秘的西夏文“奲都宝钱”》,《收藏界》2009 年第 3 期,第 51 页 ;牛达生 :《西夏钱币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 104—106 页。

[3] 1999 年,宁夏灵武磁窑堡征集到一枚西夏文折二大钱“(正德宝钱)”,收藏家杨森先以为真,后认为是用北宋折二型篆书“熙宁重宝”改刻。杨森 :《西夏钱币汇考》,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 31 页;杨森:《对西夏文折二“正德通宝”的再认识》,《宁夏钱币通讯》2012 年第 2 期,转引自牛达生: 《西夏钱币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 106 页。

[4] 清道光十午(1830)张崇懿辑《钱志新编》,据宋著《泉宝录》考定“天授通宝”为元昊铸,是西夏首枚 汉文钱和最早的西夏钱币。李佐贤《古泉汇》录为“未见西夏钱”。卫聚贤、丁福保《古钱》定为西夏钱, 丁福保后来在《古钱大辞典》下编四画 118 下—119 上引旧谱谓“景宗铸”,上编四画 202 上图下谓“伪 品此”。山西省博物馆收藏 1 枚铜质小平钱,直径 23、孔径 6.6mm,重 3.8g,币文“天授通宝”直读,楷 书,与丁氏所录之环读者有别。不过,《泉宝录》实为清人著作,而元昊时期是否曾铸钱,学界亦存争论, 但主流意见是未铸钱。丁福保 :《古钱大辞典》中华书局,1982 年,第 1408—1409、733 页 ;吴峰云 :《梦想与辉煌:西夏钱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 25—27 页;牛达生:《“福圣宝钱”改译“禀德宝钱” 之我见》,《中国钱币》2010 年第 2 期,第 7—8 页;牛达生:《西夏钱币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 年, 第 41 页。

[5] 黎大祥 :《甘肃武威发现一批西夏通用银锭》,《中国钱币》1991 年第 4 期,第 42—47 页 ;白秦川 :《武威出土银铤应为金代银铤》,《中国钱币》2005 年第 3 期,第 19—20 页。

[6] 牛达生 :《西夏钱币的发现及研究》,《西夏研究》2013 年第 4 期,第 103—104 页。

[7] 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中心、国家图书馆、甘肃省古籍文献编译整理中心编 :《中国藏西夏文献》第18— 20 册,甘肃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艺出版社,2007 年,第85—169 页。

[8] 于光建 :《略论西夏天盛元宝钱币版别及武威西夏钱币考古的重要价值》,《丝绸之路》2009 年第 22 期,第 19—20 页。

[9] 《宋史》卷四八六《夏国传下》:“靖康元年三月,夏人遂由金肃、河清渡河取天德、云内、武州、河东 八馆之地。四月,陷震威城,兵马监押朱昭死之。继而金贵人兀室以数万骑阳为出猎,掩至天德,逼 逐夏人,悉夺有其地。夏人请和,金人执其使。”又记建炎“二年正月,以主客员外郎谢亮为陕西抚谕 使兼宣谕使,从事郎何洋为太学博士,持诏书赐乾顺。亮西入关,……遂由环庆入西夏。庆历后,夏 国主尝以宾礼见使者,亮至,乾顺乃倨然见之,留居几月,始与约和罢兵。亮归,而夏之兵已蹑其后, 袭取定边军”,建炎四年 (1130)“十月,环庆路统制慕洧叛,降于夏国”。

[10] 张勇 :《宋代钱监研究》,郑州大学 2009 年度硕士学位论文,第 26—27、19 页。

[11] 彭金章、沙武田 :《试论敦煌莫高窟北区出土的波斯银币和西夏钱币》,《文物》1998 年第 10 期,第 24—25 页。

[12] 张更生 :《西安出土宣和通宝铁钱》,《中国钱币》1984 年第 2 期,第 79 页。

[13] 关于西夏的人口,学术界争议较大,最高估算是 900 万,最低为 100 余万,其余多在 100—300 万间浮动, 亦有主 400 万者。杨蕤 :《二十世纪西夏地理研究》,杜建录主编《二十世纪西夏学》,宁夏人民出版社, 2004 年,第 209—210 页。

[14] 胡川志 :《“苏学盛于北”的历史考察》,《文学遗产》1998 年第 5 期,第 54—60 页。

[15] 辽宁省巴林左旗文化馆 :《辽上京遗址》,《文物》1979 年第 5 期,第 81 页。

[16] 王修治 :《黑龙江省肇东县出土铜钱清理研究》,《北方文物》2005 年第 2 期,第 39 页。

[17] 陈炳应 :《辽夏关系及其相互政策》,《宁夏社会科学》1991 年第 4 期,第 87—95 页。

[18] 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中心、国家图书馆、甘肃省古籍文献编译整理中心编 :《中国藏西夏文献》第 18— 20 册,甘肃人民出版社、敦煌文艺出版社,2007 年,第 168—169 页 ;牛达生 :《西夏钱币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 58 页。

[19]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金陵考古工作队 :《北京房山区金陵遗址的调查与发掘》,《考古》2004 年第 2 期,第 39 页。按,张可中(1900—1926)《清宁馆古泉丛话》说“泰和重宝篆文当十钱乃章宗所铸,字作玉筯 体,为党怀英手笔,泉制精美,篆法凝重,藏泉家幸勿以其易得而遂轻视之也。”张晶明:《英年早逝 的钱币收藏家张可中》,《陕西金融》1994 年第 10 期,第 72 页。

(本文刊于《中国钱币》2017年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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