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访|杨成:一次“失败”打开的新世界
杨 成
# 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青年优秀导演、演员。2004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本科,赴美国学习戏剧导表演。
# 文化部青联委员、北京市东城区青联委员。北京市东城区戏剧教育专家、北京市金帆艺术团评委。荣获第九届中国话剧金狮奖。导演作品连续两年被列入中美人文高层磋商成果清单。
# 主演《马兰花》《小吉普变变变》《小王子》《寒冬》《没问题先生》等数十部舞台剧及影视剧作品。导演中国儿艺《成语魔方》、全英语童话音乐剧《公主与豌豆》、少儿版《马兰花》等。并导演央视多台晚会及栏目。
# 十六年中外戏剧教育成功经验;央视戏剧教育大师班高级导师;2017年在美国策划并实施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建院61年以来首次海外戏剧教育大师班;曾在美国华特迪士尼公司担任节目策划与国语、粤语、英语配音;曾接受全球逾百家主流媒体专访;长期致力于边疆地区及灾区的公益事业。
和杨成聊天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一般人聊天时讲一件事情,可能“讲述”得会很精彩;但是杨成讲一件事儿,除了他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以致随手配合的小动作,都像活起来各自能撑戏的“角儿”,分分钟把你拉进最鲜活的故事场景里。
作为儿艺优秀的青年导演和演员,文话童心剧社的孩子们最喜欢的、会“十八般变化”的戏剧启蒙老师,杨成却说,当年走上戏剧这条路,其实是一次“失败”导致的结果——
我也曾是台上不说话的“萝卜”
广州。话剧排练场。
小小的杨成坐在台下,看着台上排练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忙来忙去。爸爸随手塞给他一沓用过的剧本和一支铅笔,杨成就在这些黄糙纸的背面安静地画画,画舞台上的人和故事。
这是回想起童年,杨成印象最深刻的场景。
杨成3岁
细说起来,杨成的爸爸妈妈伴着一代人的影视记忆。他的父母都是话剧演员。父亲曾为70后、80后们小时看的那些最酷的动画片配音——《圣斗士星矢》《机器猫》、更早的《花仙子》《蓝精灵》……而他的母亲,在广东几乎家喻户晓——《外来媳妇本地郎》中超受观众喜爱的“娇姐”,也是广东话剧院喜剧团的团长。
虽然出生在这样一个氛围浓厚的戏剧之家,但小时的杨成却谈不上外向或者“表现力强”,用他自己的话说,甚至有点“蔫儿”。他提起幼儿园时特别好玩的经历:邀请妈妈来幼儿园看他表演《拔萝卜》,妈妈在“嘿呦嘿呦拔萝卜”的歌声里寻他,拔萝卜的小人儿一个个看过去都不是。再一看,杨成演那根正被拔的大萝卜。
杨成在幼儿园“被拔萝卜”
上过文话童心戏剧课的家长一定感受深刻:杨成在课上从不要求孩子们“一定要做到什么样子”,成为模子里出来的标准成品。回望童年,这其实也是亲身经历带给他的感触。他说,感谢父母的宽容和爱护,言传身教但不苛责。还有幼儿园里温和的老师、相伴的朋友……让他在友爱的氛围里能自然、真实地成长,享受成长的快乐。
一次“失败”打开的新世界
如果说,人生就像舞台,那么杨成高三这一年的剧本算得上跌宕起伏。
得益于从小打下的好底子,加上兴趣使然,杨成的英文一直非常棒。高考填志愿,他想选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父母也全力支持。没想到,戏剧化的一幕来了:高三第一次模考,他各科成绩都不错,唯独数学只考了18分。当他战战兢兢站在电话亭里,听着电话那头父亲劈头盖脸的怒骂,只觉得天都快塌了,只剩三个字盘旋脑海:“完蛋了!”
硬着头皮回到家,父亲叹息又无奈地劝他:“你也别报外语了,准备中戏的考试吧!”
也许外人看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成长氛围和家庭熏陶,参加艺考是顺理成章的选择,多让人羡慕!但被数学卷子“泰山压顶”之前,杨成还真没动过这个念头。他的父母会说:学戏剧,学来干什么?!
囿于政策环境、人文环境,广东的戏剧发展其实很艰难。杨成父母那整整一代人,都是响应祖国号召、“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可一面是兢兢业业的赤诚坚持、对舞台的尊重和热爱;另一面却是付出与回报不甚成正比的现实。有时候整个剧团一年只能演出三十来场。很多认真又努力的演员到退休也顶多评到国家二级演员。这让杨成父母感慨地认定,从男孩子赚钱养家的角度来看,学戏剧并不算是好出路。
而当他们在轻飘飘的数学卷子前被硬生生地扭转念头,距离杨成高考已经仅剩四个多月……
接下来的情节,简直就像发生在电影《功夫》里那座卧虎藏龙的城寨——
父母带杨成去拜师,杨成才知道,自己这些年跟着父母年年看望的笑眯眯的老奶奶,竟是中戏的老教授徐光珍;
楼下天天见面问好的阿姨,此时拿出歌剧舞剧院的专业范儿,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形体老师;
父母在家也成了严师,辅导他朗诵、单人小品练习。说惯的粤语被完全禁止,只许说普通话……
就这样,杨成的人生航向完全转了舵。
下面这段,是杨成回忆徐光珍教授辅导他单人小品时的一个片段。因为他的讲述太过生动精彩,所以这里干脆原文照录。透过他的讲述,仿若看到戏剧传承的依稀脉络——
徐教授:你刚才说,“进了校园,看到60%都是绿树”。60%是什么意思?
杨成:就是很多很多。
徐教授:作为艺术工作者,我们不这样说话。你应该说,我一进校园,哪儿哪儿都是树,满眼都是绿色。有高的木棉树,矮的灌木,还有什么什么样的树……要用视觉化的语言带动观众,而不是数据描述。这才是艺术创作所需要的。
徐教授还教杨成什么是表演的控制。但她并不直说哪里该哭,而是让杨成做一个命题小品练习——《清明》。
徐教授:清明两个字能让你想到什么?
杨成:让我想到一句话——“清明时节雨纷纷”。
徐教授:然后呢?
杨成愣了。
徐教授:后面还有一句——“路上行人欲断魂”。
哦……杨成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字联想到的,不止古诗词,还有诗词的情境、画面、内容。
在徐教授家的客厅,当十分钟的准备时间过去,杨成开始表演的那一刻,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他摆好一把椅子当作墓碑,说:爸,我惹您生气了。我现在长大了……
杨成说,其实自己最害怕熟悉的人看他表演。但那一刻,想到男孩长大过程中那些和家人难免的不愉快甚至冲突,想到假如爸爸真的不在了……就真的很难过很难过。
三五分钟的表演结束,作为观众兼评审的徐教授还有杨成父母都忍不住为他鼓掌。
徐教授说:孩子,你这段表演得太好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在舞台上的哭泣,一定要控制。这跟我们生活中是不一样的。当演员站在舞台上,有一点点状态外露,已经足以感染观众。不要表现得过于饱满,否则观众会承受不了。让他们有一些难过,产生心理的共鸣、联想;然后慢慢地收。作为演员,一方面要理性构思、感性呈现,但同时还要有理性的控制。
这一个多月的“大师集训课”,给杨成的专业戏剧之路打下最初的基石,让他见识到什么是戏剧表演和戏剧教育。多少年,都让他难以忘怀,忍不住细细思索。
就这样,面临高考倒计时,杨成在全新的世界里不断被逼出潜能,层层“刷级”,数学成绩也神奇地翻着跟头涨:18分、36分、72分……最终,他以年级第一名、595分的成绩考进了中戏。
熟了之后,同学操着北京腔调侃他:哎呦喂!我们考200多分,你500多分!嘛儿啊你?你不应该来这儿啊,你应该去隔壁海淀啊!
戏中人·人生戏
杨成说,回头看,自己真是幸运。一路收获这么多帮助、这么多值得珍惜的人和事。父母并未刻意栽培,甚至不愿意让自己接他们的班。但成长过程中这所有的经历,却都润物无声地成了他日后的宝贵养分。
杨成15岁与父母同台演出庆祝抗战胜利五十周年话剧《火红木棉花》(父,杨立民饰演太君;杨成饰演日本兵;母,吴苏妹饰演广东难民)
在中戏的第一年,入学成绩第一带来的喜悦还没完全消散,杨成就陷入了新的郁闷。班里同学大多专业艺校科班出身,拼台词、拼形体……很多专业课杨成一开始完全拼不过。英语强项也多少因为无用武之地而搁置下来。
杨成唯一能告诉自己的是:我可以更努力,我可以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到更多领域去实践。大二,他考取了迪士尼亚太总部的实习生。除了上课、赶作业、排练,他争分夺秒利用一切时间去实习工作。从在校延续到毕业,杨成在迪士尼工作了八年。这期间,做导演,做策划,做普通话、英语还有粤语的配音,也跟全世界的人打交道,他积累了极为扎实的专业能力和素养,也不断沉淀着对戏剧表演和戏剧教育的思考。后来,他获得中戏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并屡次荣获“学院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
若干年后,在文话童心剧社的全面表达课堂,杨成让孩子们试着练习一口气说出他当年配音的广告词:“超级非凡嫩滑多汁板烧喷香大块鸡肉爽口生菜蜜汁酱料芝麻面包松软长型的特级板烧鸡腿堡!”孩子们跃跃欲试,乐不可支。他在旁不动声色地教孩子们在专注的挑战中体会什么是发音、吐字、换气。
2017年底,在中国儿艺戏剧节,他作为儿艺建院61年来首次海外戏剧教育大师班的导师,为美国北卡州夏洛特艺术家和青少年儿童提供了一次别开生面、极具中国特色的戏剧教育大师课程。并在2018年6月指导当地一群中学生演出中英文版的《成语魔方》。台下一片叫好的“bravo”,演员们在台上激动得语无伦次。此前的2015和2016年,杨成在美国导演的全英文童话音乐剧《The Princess And The Pea》和美国学生用中文演出的《成语魔方》两部剧目还曾连续两年被列入“中美人文高层磋商成果”。
只有杨成自己知道,这些成绩背后,多少功夫和艰辛。支撑自己的其实还是那一句:“更努力,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
杨成说,从误打误撞进入戏剧这行,再到儿艺这十几年,经历过的困难波折难以尽数。这些人生经历,就像戏剧。只不过有时是喜剧,有时是悲剧,还有时是荒诞剧。但也正是各种新鲜的经历、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让自己通过20年的戏剧经验,收获了不一样的看待人生的态度。
2003年,法国国立戏剧学院导演丹尼尔到中戏指导莎翁悲剧《奥赛罗》,杨成饰演奥赛罗
中国儿艺经典剧目《小吉普·变变变》庆祝演出700场时,作为陪伴这部剧12年的演员,杨成的相机里和脑海里,记录了太多故事:
在西藏拉萨公益演出,严重高反,他和同事们坚持不缩短演出时长,轮换备场时躲在道具桌下面猛吸氧,下一秒站起身,仍是带着最饱满的情绪,用精彩的表演逗得小朋友们哈哈大笑。结果演出刚结束,他的老搭档徐丽就倒下了。
在内蒙古多伦,公益演出遇上超大的风,背景板剧烈摇晃。演员们在舞台中间坚持演出,背景板后,剧组成员和领导齐上阵,怕麻绳固定得不够牢固,硬是攥着绳子坚持了一个多小时。
杨成说,当你看到那个环境,看到当地人的欢迎和孩子们的热情,有什么理由不尽最大努力,把最好的演出呈现出来?!
孩子才是赋予我们色彩的天使
前一阵杨成在微信记录下他最近一次难忘的演出经历:一场平常的演出,恰逢小区停电。为了不给孩子们留遗憾,剧组和家长们通力合作,就着家长们的手机电筒汇成的点点星光,坚持给孩子们演完了整场。
采访时曾经问他,从事儿童戏剧工作这多么年,觉得最难的是什么?他说,其实最难的是怎么让自己在经历各种社会百态、波折起伏后,仍能努力保持纯粹的心态,不要变得特别世故。
当年和杨成一同从中戏毕业的同班同学,有十个去了儿艺,后来中途纷纷转行,一直坚持到现在的只剩下三四个。在中国,无论是戏剧的普及程度也好,人们对儿童戏剧的认识也好,都还远远称不上乐观。
但也有让人看到希望的地方:以北京、上海等大城市为首,有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重视孩子的文化启蒙,重视戏剧对孩子价值塑造和人格培养的作用。虽然2020年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全球剧院暂停了所有演出,但杨成说,那场真实的魔幻现实主义大戏——《白衣天使勇斗病毒恶魔》仍未降下帷幕。高度参与其中的人们多次为可歌可泣的英雄欢呼、为生命至上起立鼓掌。那些感人的场面、光辉的形象已深深地映入了人们的脑海,让人们懂得感恩,获得更加积极乐观的心态和团结进取的力量,并充满信心地迎接美好的未来。
2018年开始,杨成和文话童心合作的戏剧社、戏剧工作坊低调上线,也正是奔着这个目的:做有趣的文化启蒙,用戏剧点亮人生。(点此回顾:童伴有话说 | 戏剧,梦想开始的地方)
戏剧课上,杨成并不硬性要求孩子必须上台,也不做既定剧目的流程性排演,且要求父母必须与孩子一起上课……种种打破常规的做法,不是没有过争议和怀疑。但杨成有他的深思熟虑:
“你不能要求孩子必须做到什么程度的艺术呈现。对孩子们来说,敢于站上舞台打开心扉,忘记父母的眼光,投入到一个个小练习中,从接触、体会到自己创作一个个戏剧角色,慢慢一点一滴地成长和变化,就已经是成功了。”
而家长们在戏剧课后的反馈让他很欣慰:“我觉得杨老师是希望能携手父母,让全家都爱上戏剧,让戏剧延伸到家庭和日常,种下欣赏美的种子,也让孩子学会去发现、去观察,更深层次地领悟舞台上的艺术,感受艺术中的生活。”
在这个焦虑的“快”时代,人们已经很难找到“赏一朵花开”这样的悠闲心情甚至时间。随着女儿读幼儿园、上小学,杨成也开始感觉到这股浪潮的裹挟和冲击。在文话童心的表达课上,他面对家长的提问说了这样一番话,是多年从事戏剧教育的感悟,也是一个爸爸的自白:
“家长好比白纸,而孩子才是赋予我们色彩的天使。请尽可能让自己内心再充满童真、再纯粹一点。身为家长,我们肯定都希望小朋友有更好的表达跟交流,能更早地站在人群中成为佼佼者。但是,每一个孩子,他们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请让他们真实地经历吧!”
就在文话童心戏剧课四期的结业典礼上,一位小姑娘跟杨成说了这样一番话:“虽然没有得到剧社的小徽章我挺遗憾的,但我觉得,能来上戏剧课,就是一件像得了勋章一样高兴的事。”
或许,这番最天真质朴的“表白”,对杨成来说也是一件像得了勋章一样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