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记得,那年雨声潺潺?

01|

又是一年深秋季节。山里的红叶已盛放枝头。远看,如团团红云。又似,又似,真似新嫁娘头上的红盖头,也似她脸上妩媚的绯红。

思及此,青竹瞬间怔悚,思绪凝结,如霜打残红。不能,不能。收起手中的笤帚,转身走入庵内。脚步几近趔趄,仿佛心事重重。

本以为,往事隔着山水千万重,早已淡忘恒久远。却不想在这万紫千红的秋天,心事如水中红莲,悄没声息浮出水面。一不留神,早已占满心间。可这是有违修行者清心寡欲的教条的,且罢,且罢。

她走入白云庵,凝神片刻,做起了日日循规蹈矩,习以为常的早课。

庵里的檀香令她心神顿时平定。仿佛悠悠远远,如菩萨玉瓶里的圣水,滴滴浇在眉间,消散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萦萦绕绕。

在她一声一声敲着木鱼的时候,枫林师妹走近她身边,轻轻摆摆她的袍袖。

待她蓦然回神,她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十分小心翼翼地,告诉她,那男子又来了。

她自是知晓师妹口中说的男子是何许人,但只是淡淡回应道,你且去回他,出家人不宜见男客,路途遥远,望今后不要再来打扰。

枫林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便细细过问,就此走开。

她仍旧坐下,敲着木鱼。然而,当此时刻,却始终无法做到潜心宁静。

他来白云庵也非一回两回了,若是屡次三番,庵中师姐妹迟早会在背后搬弄是非。

说来,这白云观虽然算远离红尘的清静地。然而,庵里也并非人人虔心修佛,心口如一,大有爱嚼舌根之辈。

何况,她早已立下重誓,此生,皈依佛门,念经吃素,前尘往事如浮云,再不记挂在心头。与他,山长水远,永不再见。

最初几年,他们也彼此心照不宣,她做她的清修客,他继续辗转红尘,经历爱恨悲苦。彼此心有灵犀,互相不打扰。然而,没曾想,过了这仿佛半生的十年,他终究还是来了。

如何此刻便想起了故人。一定是命途多舛,未能遇见佳偶,人穷思旧债。可,今时不同往日,人世间,最愁苦一句物是人非。这“物是人非”乃是人力而非天地所为。

当初咬牙狠下心如今再也无力回天。她早已不是当年情深似海,念念风尘的沁霜,如今,她是清高孤寒,不为人知的青竹。

02|

耳听得雨开始淅沥,落在后庭的枫叶上,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如伞盖的芭蕉叶上,她却无心留恋这风景。

她以为能够任凭回忆冷暖,风雨平生,却不想一听到有关于他的讯息,仍旧草木皆兵,暗暗心惊,其实真正的忘记,是糊涂彻底,岂有余情?

她的心,又开始泛起了忧郁的涟漪。

他可带了一把雨伞,又或者一如从前?

往事真正不堪回首,如见缝插针,乘虚而入,瞬间甚嚣尘上,止也止不住。

当年,莫不也是这样的雨天。她与姐妹一同踏青登山。始料未及,一场山雨令人手足无措。正在她们张皇失措的时分,他经过,便走向不远处,爬上一段土坡,摘下几片硕大的芭蕉叶,温文有礼地递给她们。

从此,那男子在她心间,留下缠缠绵绵的印迹。仿佛一弯月,只有圆缺,只有想念的浓淡深浅,却从不曾熄灭。

后来,他又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两人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哪曾想到,他的父母早已为他许下婚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方仿佛家境殷实,且女方,正是相识多年的表亲。他也就没有过多地反抗,心甘情愿地妥协。

做个孝子,成全大仁大义,却终究成全不了她的满腔爱意,以及白头偕老的誓约。

她深知,让她输地一败涂地的,从来不是命运,而是人心。

如果真正情意坚定,哪里就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她自是甘愿与他私奔,一生颠沛流离,也在所不惜。

后来,她终于懂得,世间万事,并非所见所闻那般简单。他何尝不是有他跨不过的坎。

决定出家的前一夜,她坐在床前,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发亮,渐渐天明。原来昼夜交替可以是这样天长地久的事。

而天长地久,还有尽头,她的苦尽甘来却不知到底要辗转奔波到何年何月。

乘着微明的天色,字斟句酌,竹青给他写了一封书信,就此打算了结这段尘缘,与纵横在她心里,一生的羁绊。

“当年你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爱我 此生此世忠贞不贰 我亦是知道世间男儿专情者稀 你也不过是肉眼凡胎 但我曾在心里暗暗起誓 你若爱我始终如一 算我得上天厚爱 你若是中途易辙 那也怪我前世在佛前祷祝不够虔诚 木鱼敲得不够用心 今生便用后半生无涯时光 常伴青灯古佛旁 从今再不缠绵红尘情事 只愿你能在尘世 有情人终成眷属 长乐无极”

于是,她来到了寒山,入了白云庵。潜心修佛,日日与经书木鱼做伴。久而久之,便渐渐淡忘了过往,以及那个叫季真的男子。

午夜梦回,她也曾长夜寂寂,暗自垂泪。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自欺欺人,假装心如死灰。

这一生,那一人,转身的那一瞬,一切一槌定音。

03|

那日以后,他再也不曾出现在白云观外。她心头有如释重负的释然,当然还有挥之不去的伤感。然而,故事到这里,也该水落石出了。

人生到处,是当真不复相见。彼此默默地,将对方忘记在那一年的,雨声潺潺,就当作沧海桑田。

几日之后,她下山,采办食具,偶然经过一家私塾,听见重漆木门背后传来的琅琅书声。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她沉寂了那么许多年的心突然泛起了涟漪,瞬间泪如雨下。

远离人群的去处,回寒山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步仿佛千斤重。

她体味着那一个“斜”字,泪水滂沱,一发不可收拾。

十年了,自己何曾这样不顾天地,纵情肆意地哭过一回。

青石板一级一级通向山里,通向白云庵,通向无知无觉的永恒里去。

她也终将掩藏在一片白云深处。可有人,偶然瞥见她的寂寥的背影,为她停住前进的步伐,俯身叹息一回,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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