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 洛尔伽, 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北岛: 洛尔伽, 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一   1918年3月17日晚上,在西班牙南部哥林那达市文化中心,19岁的大学生费特列戈·加西亚·洛尔加,在朋友们面前朗诵了他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印象与风景》。这是他头一次在公众场合朗诵。他中等身材,黑发蓬乱,浓眉在脸上显得突兀。他对自己的处女作毫无把握,在序言中称其为“外省文学的可怜花园里又一枝花。”观众以热烈掌声打消他的疑惑。第二天两家本地报纸给予好评。   1992年底,我和多多的漂泊之路交叉,同住荷兰莱顿。被那儿阴冷潮湿的冬天吓坏了,我们象候鸟往南飞,去看望住在西班牙地中海边的杰曼。他是比利时人,在台湾做汽车生意发了财,八十年代末金盆洗手,在西班牙买房置地,专心写诗搞出版。他的庄园居高临下,俯视阳光灿烂的地中海。他家一窖好酒,令人动容。我和杰曼白天翻译赫尔南德兹(Miguel Hernandez)的诗,晚上开怀畅饮。杰曼满脑袋关于诗的狂热念头,加上法国红酒助威,“新感觉主义”诗歌运动诞生了。“感觉主义”(sensationalism)来自葡萄牙诗人佩索阿,这正好与同时代的赫尔南德兹相呼应,后者写道:“我憎恨那些只用大脑的诗歌游戏。我要的是血的表达,而不是以思想之冰的姿态摧毁一切的理由。”   翌日晨,我们开始了文学朝圣之旅,以便确认运动的大方向。由杰曼开车,我们先去赫尔南德兹的故居。他和洛尔加(马查多被公认为自西门涅斯以后西班牙三大现代主义诗人。马查多是“九八一代”的代表,洛尔加是“二七一代”的核心,赫尔南德兹是衔接“二七一代”和“二七一代”后诗歌最重要的一环。环环相扣,西班牙诗歌的精神命脉得以延伸。赫尔南德兹一生贫困,只上过两年小学。内战开始后他加入共和军,后入狱,三年后因肺结核死在佛朗哥狱中,年仅32岁。从赫尔南德兹的家乡出发,一路向南,直奔洛尔加的格林那达。“绿啊绿,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最初读到戴望舒译的《洛尔迦译诗抄》是七十年代初。那伟大的禁书运动,加深了我们的精神饥渴。当时在北京地下文化圈有个流行词“跑书”,即为了找本好书你得满世界跑。为保持地下渠道的畅通,你还得拥有几本好书作交换资本。一本书的流通速度与价值高低或稀有程度有关。遇到紧急情况,大家非得泡病假开夜车,精确瓜分阅读时间。当《洛尔迦译诗抄》气喘嘘嘘经过我们手中,引起一阵激动。洛尔加的阴影曾一度笼罩北京地下诗坛。方含(孙康)的诗中响彻洛尔加的回声;芒克失传的长诗“绿色中的绿”,题目显然得自《梦游人谣》;80年代初,我把洛尔加介绍给顾城,于是他的诗染上洛尔加的颜色。   戴望舒的好友施蜇存在《洛尔迦诗抄》编后记中写道:“已故诗人戴望舒曾于一九三三年从巴黎到西班牙去作过一次旅行,这次旅行的重要收获之一便是对西班牙人民诗人费·迦·洛尔迦的认识。后来望舒回国和我谈起洛尔迦的抒情谣曲怎样在西班牙全国为广大的人民所传唱,曾经说:'广场上,小酒店里,村市上,到处都听得到美妙的歌曲,问问它们的作者,回答常常是:费特列戈,或者是:不知道。这不知道作者是谁的谣曲也往往是洛尔迦的作品。’他当时就在这样的感动之下,开始深深地爱上洛尔迦的作品并选择了一小部分抒情谣曲,附了一个简短的介绍,寄回祖国来发表在一个诗的刊物上,这是国内读者第一次读到中文的洛尔迦诗歌。一九三六年,洛尔迦被佛朗哥匪帮谋杀之后,在全世界劳动人民和文化工作者的哀悼与愤怒中,洛尔迦的声名传遍到每一个文化角落里,从那时候开始,戴望舒就决定要把洛尔迦的诗歌更广地更系统地介绍给我国的读者。”   这些戴望舒三十年代旅欧时的译作,于1956年才结集出版,到七十年代初的黑暗中够到我们,冥冥中似有命运的安排。时至今日,戴的译文依然光彩新鲜,使中文的洛尔加得以昂首阔步。后看到其他译本,都无法相比。戴还先后译过不少法国西班牙现代诗歌,都未达到这一高度。也许正是洛尔加的诗激发了他,照亮了他。由于时代隔绝等原因,戴本人的诗对我们这代人影响甚小,倒是他通过翻译,使传统以曲折的方式得以衔接。   洛尔加出生在格林那达十英里外的小村庄牛郎喷泉(Fuente Vaqueros)。他父亲拥有一百公顷地,合一千五百亩,按中国阶级划分必是大地主。在第一个妻子病故后第三年,他娶了个小学女教师。婚后九个月零九天,即1898年6月5日,洛尔加来到这个世上。   就在洛尔加出生后两个月,西班牙在和美国的战争中惨败,不得不在和平协议书上签字。战败导致由知识分子和作家推波助澜的一场文化复兴运动--“九八一代”的诞生。他们试图在寻找西班牙精神的真髓。马查多是“九八一代”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后成为“二七一代”的精神导师。两代相隔近三十年,那正是洛尔加从出生到成长的时间。   洛尔加成年后,把童年美化成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要说不无道理:家庭富足和睦,父母重视教育,兄妹感情甚深。不过和弟弟相比,他从来不是好学生,尤其进大学后考试常不及格。很多年,这成了父母的心病。   对洛尔加早年影响最大的是三位老师。头一位是钢琴老师梅萨(Antonio Segura Mesa),他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先生,除了去洛尔加家上课,极少出门。他终身侍奉音乐,作过曲写过歌剧,都不成功,歌剧首演时就被哄下了台。他常对洛尔加说:“我没够到云彩,但并不意味云彩不存在。”他们坐在钢琴前,由梅萨分析大师和自己的作品。是他让洛尔加领悟到,艺术并非爱好,而是死亡的召唤。   有一天,当洛尔加在艺术中心弹贝多芬奏鸣曲时,一位年轻的法学教授路过,为其才华吸引,他上前自我介绍。洛尔加很快成了他家的座上客。这是第二位老师雷沃斯(Fernando de los Rios),后来成了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司法部长和教育部长。他喜爱吉普赛音乐和斗牛,精通好几门外语。他创建左翼政党,支持工运,与地方腐败的政治势力对着干。是他唤醒了洛尔加的社会公正意识。   17岁那年上艺术史课时,洛尔加被后来成了他第三位老师的伯若达(Martin Dominguez Berrueta)迷住了。他是个倔犟的小个子,谁若挑战他的想法,他会发脾气。他主张全面参与学生生活,甚至包括爱情私事。他意识到哥林那达的局限,决定每年两次带六个出色的学生去西班牙各地远游,让他们“了解和热爱西班牙”。   在两年内,洛尔加先后参加了四次文化之旅,不仅大长见识,还通过老师结识了一些重要人物,包括马查多。基于旅行见闻,他完成了随笔集《印象与风景》。他把此书献给钢琴老师梅萨。他把新书送到伯若达家,老师打开书扫了一眼,勃然大怒,令他马上离开,两周后把书退还给他。洛尔加不服气。在他看来,伯若达是艺术评论家,而非艺术家,而他要追随的是钢琴老师那样真正的创造者。两年后伯若达病故。洛尔加很难过,他公开表示歉疚之意,并私下对老师的儿子说:“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第一次旅行中,他们有幸结识了马查多。他为伯若达一行朗诵了自己和别人的诗作,洛尔加弹了一段钢琴曲。那次见面让洛尔加激动不已。马查多对他说,诗歌是一种忧郁的媒体,而诗人的使命是孤独的。洛尔加从朋友那儿借来马查多的诗集,他用紫色铅笔在扉页上写了首诗,大意是,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乐一样,它是看不见欲望的可见的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   我们到格林那达已近黄昏,在阿拉汉伯拉宫(Alhambra)附近下榻。晚饭后沿围墙漫步,塔楼林立。格林那达是安达卢西亚首府。先由罗马人占领,八世纪摩尔人入侵,命名格林那达(意思是“伟大城堡”),直到1492年落入伊萨贝尔女王手中,阿拉伯人统治达八百年之久。阿拉汉伯拉宫建于14世纪,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宫殿花园之一。当年洛尔加逃学常来这儿闲荡。   第二天,我们前往“牛郎喷泉”,一个普通的村落。孩子们在小广场喷泉边嬉戏,老人坐在咖啡馆外抽烟。洛尔加故居陈列着家书(明信片和几幅他的勾线画,还有老式留声机和旧唱片。墙上是与亲友的合影及当年的戏剧演出海报。   1918年6月5日,洛尔加20岁。生日后第三天,得知童年伙伴的死讯,他一夏天都被死亡的念头困扰。紧接着,西班牙流感夺去了全世界两千万人的性命。1919年初全国陷于混乱,到处在罢工游行。在格林那达,工人与雇主发生冲突,洛尔加和朋友们加入维护工人权利的运动。雷沃斯老师收到匿名恐吓信。2月11日,离洛尔加家不远,宪警向大学生游行队伍开火,打死一个医学院学生和两个平民,当局宣布军管。虽有心支持工人运动,洛尔加却被血腥的暴力吓坏了,他蜷缩在父母家,甚至不敢从阳台往街上看一眼。一个好朋友每天来到他家窗下,高声通报局势的进展。   1919年春,在马查多的劝告和朋友的怂恿下,他离开家乡,搬到首都马德里。在雷沃斯的推荐下,他被号称“西班牙牛津剑桥” 的寄宿学院(Residencia)接纳。这里设备齐全,有人打扫卫生,提供膳食。洛尔加很快成了这里沙龙的中心人物,他朗诵诗作,即兴弹奏钢琴曲。一个崇拜者回忆:他手指带电,似乎音乐从他体内流出来,那是其权力的源泉,魔术的秘密。   在寄宿学院有个叫伯奈尔(Luis Bunuel)小伙子,喜欢体育(恶作剧(女人和爵士乐。他特别服洛尔加,总跟他泡在一起,听他朗诵诗。“他让我知道另一个世界,”他回忆道。他们一起狂饮,在马德里寻欢作乐。伯奈尔后来成了西班牙最著名的电影导演。   洛尔加的戏在一家小剧场彩排。这是关于一只蟑螂为寻找爱情而死去的故事。他写信给父母说,若蟑螂成功,他能赚一大笔钱。首场演出,他订了不少座位,请朋友们来助威。开幕没几分钟,一个男人从包厢大叫大嚷:“这戏是给雅典娜神庙的!知识分子滚回去!”人们跺脚起哄,朋友们则用掌声反击。报纸反应平平。几周后,父亲勒令洛尔加立即回家完成大学学业,否则就来马德里把他带回去。洛尔加写了四页长信:“你不能改变我。我天生是诗人,就象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或美男子一样。”最后老父亲屈服了,答应让他待到夏天。   趁夜色,杰曼带多多和我混进格林那达一个社区俱乐部。舞台上载歌载舞,全体观众跟着用手掌的不同部位击出复杂多变的节奏。这就是弗拉明哥(Flomenco)。是夜余兴未尽,我们来到郊外的一家小剧场,陈设简单但票价昂贵。当响板骤起,一男一女如旋风登场,动作粗野强劲又控制到位。   第二天下午,我们拜访了作曲家法亚(Falla)的故居,它座落在阿拉汉伯拉宫西北边的山坡上。那是一栋白色小房子,庭院青翠。从这里可以看见格林那达及远方田野。法拉曾骄傲地说:“我这儿有世界上最美的全景。”   1921年夏,洛尔加厌倦了呆板的学校生活,常和朋友们到阿拉汉伯拉宫围墙内的一家小酒馆聚会。老板的儿子是吉他手,为大家演奏深歌(deep song),一种古老的安德露西亚吉普赛民歌,十九世纪被弗拉明哥取代。在重重古塔的包围中,他们倾听深歌的哭泣。参加聚会的有个秃顶小个子,他就是法亚,著名的西班牙作曲家。洛尔加一伙嚷嚷着要搞个音乐咖啡馆,而法亚提议举办深歌艺术节。   两年前他俩曾见过面,直到深歌之夜才成为朋友。表面上,两个人相去甚远。中年的法亚胆小古怪:他连刷牙都害怕;睡在储藏室般小屋的窄床上,头上悬着十字架;每天早上工作前他都要做弥撒。他是个工作狂,认为自己的天才是上帝的礼物。在法亚看来,深歌才是正宗的。为寻找源头,他带洛尔加去吉普赛人的洞穴。   1921年除夕夜,洛尔加雇来一个街头乐队,掂着脚尖来到法亚的窗户下,在洛尔加的指挥下,突然演奏小夜曲。法亚笑得几乎开不了门。深夜,法拉请小乐队分四次演奏他们的乐曲,由他钢琴伴奏。   他和法拉忙于筹备深歌艺术节,为寻找比赛歌手而走遍大街小巷。与此同时他开始写作。1921年11月初,他在10天内写了23首,月底前又成8首。这组诗命名为《深歌集》。   二   吉他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黎明的酒杯   碎了。   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   要止住它   没有用,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单调地哭泣,   象水在哭泣,   象风在雪上   哭泣。   要止住它   不可能。   它哭泣,是为了   远方的东西。   南方的热沙   渴望白色山茶花。   哭泣,没有鹄的箭,   没有早晨的夜晚,   于是第一只鸟   死在枝上。   啊,吉他!   心里插进   五柄利剑。   “吉他”来自洛尔加《深歌集》(1921)。我在戴望舒的译稿上做了小小改动,主要是某些词显得过时,比如“吉他琴” ?“晨晓”。仅一句改动较大,戴译稿是“要求看白茶花的/和暖的南方的沙。”我参照英译本,并请教懂西班牙语的美国诗人,改动了语序,以求更接近原意:“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一首诗中最难译的部分是音乐,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译者在别的语言中再造另一种音乐。洛尔加诗歌富于音乐性,大多数谣曲都用韵,戴望舒好就好他不硬译,而是避开西班牙文的韵律系统,尽量在中文保持原作自然的节奏,那正是洛尔加诗歌音乐性的精髓所在。   洛尔加被吉普赛人的深歌赤裸的热情所感动,他认为,那被置于短小形式中的所有生命的热情,“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他认为,深歌是他写作的源泉:爱,痛苦与死亡。他推崇其形式中异教的音调,直率的语言,泛神论,和多种文化的融合。他说自己《深歌集》中的诗,“请教了风?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诸如紫罗兰?迷迭香和鸟那样简单的事物。”洛尔加试图通过短句和单纯的词,以及主题的变奏重复,找到与深歌相对应的诗歌形式。   吉他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用黎明的酒杯与吉他的呜咽并置,构成了互涉关系,使色泽与音调?情与景交融。碎了与开始了对应,呈不祥之兆。要止住它,先是没有用,继而进一步强调不可能。紧接着是五次哭泣。先是单调地哭泣,象水在哭泣,象风在雪上/哭泣,再次插入要止住它/不可能。再次否定后出现音调上的转换:它哭泣,是为了/远方的东西。   第二段音调的转换也带来意义的延展。远方的东西是什么?南方的热沙/渴望白色山茶花。然后又回到哭泣:没有鹄的箭,/没有早晨的夜晚。哭泣并非来自现实,很可能是青春的骚动,或本质上对生命的绝望。于是第一只鸟/死在枝上。死亡出场,以第一只黎明之鸟的名义。结尾与开始呼应,主角再次显现:啊,吉他!/心里插进/五柄利剑。结尾突兀,象琴声戛然而止。   此诗的妙处是既简单又丰富,多变而统一,意象透明但又闪烁不定,特别是回旋迭荡的效果,象音乐本身。记得纽约派的代表人物约翰(阿什伯里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对他来说,音乐是诗歌最理想的形式。   这里基本采用的是英美新批评派的细读方法。它的好处是通过形式上的阅读,通过词与词的关系,通过句式段落转折音调变换等,来把握一首诗难以捉摸的含义。说来几乎每一首现代诗都有语言密码,只有破译密码才可能进入。但由于标准混乱,也存在着大量的伪诗歌,乍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完全是乱码。在细读的检验下,一首伪诗根本经不起推敲,处处打架,捉襟见肘。故只有通过细读,才能去伪存真。但由于新批评派过份拘泥于形式分析,切断文本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最后趋于僵化而衰落,被结构主义取代。新批评派虽已过去,但留下细读这份宝贵遗产。作为一种把握文本的基本方法,细读至今是必要的。   三   1922年6月7日,即24岁生日两天后,洛尔加在格林那达一家旅馆朗诵了《深歌集》。一周后,深歌艺术节在阿拉汉伯拉宫拉开序幕,吸引了近四千穿传统服装的观众。参加比赛的歌手一一登场,响板迭起,吉他悸动,从吉普赛人中传出阵阵哭声,他们跟着沉吟起舞,如醉如痴。次日晚大雨,人们把椅子顶在头上,比赛照常进行。洛尔加对一个本地记者说:“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深歌比赛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和月亮和雨比赛,正象太阳与阴影之于斗牛一样。”   1923年春,洛尔加勉强通过大学毕业考试,一周后和弟弟去马德里。在寄宿学院,一个叫萨尔瓦多(达里(Salvador Dali)的青年画家进入他视野。他们随继形影不离:散步(逛博物馆(泡酒吧(听爵士乐。有一回,达里把一张二流作品卖给一对南非夫妇。兴奋之余,他们叫了两辆出租车回学院,自己坐头一辆,让另一辆空车跟着。此举被马德里富家子弟效法,流行一时。由于野心的互相投射,以及被对方才能的强烈吸引,他们的关系很快从友谊发展成爱情。   1925年复活节假期,洛尔加应邀到达里家作客,他们住在地中海边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里。达里的妹妹阿娜(Ana Maria),按洛尔加的说法,是“那些美丽得让你发疯的姑娘之一”。他们仨沿海滨散步。达里察看光线(云和大海,洛尔加背诵自己的新作。一天下午,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洛尔加读了他新写的剧本,阿娜感动得哭了。达里的父亲声称,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洛尔加回到格林那达,他近乎绝望地怀念那段美好时光。达里在巴塞罗那附近服兵役。他们书信频繁,字里行间情谊绵绵。洛尔加写了首诗《萨尔瓦多(达里颂歌》,达里在信中称他为“我们时代唯一的天才”。洛尔加深知同性恋的危险,特别是在一个天主教国度。他得学会伪装,避免来自社会习俗的惩罚。   1927年5月,洛尔加来到巴塞罗那,参加他的新戏彩排。服兵役的达里一有空就溜回来,和他在一起。他们在街头漫步,迷失在关于艺术(美学的热烈讨论中。达里为他的新戏做舞台设计。6月17日,达里和他妹妹来参加首演。演出获得巨大成功。   在西班牙文学史上,1927年无疑是重要的一年。为纪念西班牙诗人贡古拉(Luis de Gongora)逝世三百周年,洛尔加和朋友们举办一系列活动,马查多(法拉(毕加索和达里等人都热烈响应。在马德里,年轻人焚烧了贡古拉当年的敌人的书;由于西班牙文学院对贡古拉的冷落,他们半夜在文学院围墙上撒尿。   高潮是在西维亚(Seville)举办三天的纪念活动,洛尔加和其他几个年青诗人在邀请之列。他们一行六人登上火车,一路喧闹,深夜到西维亚。迎接他们的是退休的斗牛士梅亚斯(Ignacio Sanchez Mejias),他是个文学鉴赏的行家,几乎能背诵贡古拉所有诗篇。他是那种极有魅力的男人,身材矫健,脸上是斗牛留下的伤疤。他把客人带到自己在郊外的农场,给他们披上阿拉伯长袍,打开香槟酒。梅亚斯和一个吉普赛朋友唱深歌,洛尔加和朋友们朗诵诗。   三天正式的纪念活动,包括演讲朗诵和本地报纸的采访留影。此外是流水宴席,在西维亚朋友的陪伴下,他们每天都喝到天明。贡古拉三百年祭,促成西班牙诗歌二七一代的诞生。西维亚之行后,洛尔加画了一张诗歌天体图。据说,他把自己画成被卫星环绕的最大行星。   从1928年春到夏初,洛尔加忙于整理他的《吉普赛谣曲集》。7月此书问世,获意想不到的成功,人们甚至能背诵吟咏。后获诺贝尔奖的阿列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在贺信中写道:“我相信你那纯粹的无法模仿的诗歌。我相信你是卓越的。”其中《梦游人谣》,是洛尔加的代表作之一。   四   梦游人谣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在吉普赛人的月亮下,   一切都望着她,   而她却看不见它们。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霜花的繁星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鱼一起到来。   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   磨擦着风,   山,未驯服的猫   耸起激怒的龙舌兰。   可是谁将到来?从哪儿?   她徘徊在阳台上,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梦见苦涩的大海。   ―朋友,我想   用我的马换你的房子,   用我的马鞍换你的镜子,   把我的短刀换你的毛毯。   朋友,我从卡伯拉关口流血回来。   ―要是我办得到,年轻人,   这交易一准成功。   可是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朋友,我要善终在   我自己的铁床上,   如果可能,   还得有细亚麻被单。   你没有看见我   从胸口到喉咙的伤口?   ―你的白衬衫上   染了三百朵褐色玫瑰,   你的血还在腥臭地   沿着你腰带渗出。   但我已不再是我,   我的房子也不再是我的。   ―至少让我爬上   这高高的阳台;   让我上来,让我   爬上那绿色阳台。   月亮的阳台,   那儿水在回响。   于是这两个伙伴   走向那高高的阳台。   留下一缕血迹。   留下一缕泪痕。   许多铁皮小灯笼   在屋顶上闪烁。   千百个水晶的手鼓,   在伤害黎明。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两个伙伴一起上去。   长风在品尝   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   奇特味道。   朋友,告诉我,她在哪儿?   你那苦涩姑娘在哪儿?   她多少次等候你!   她多少次等候你,   冰冷的脸,黑色的头发,   在这绿色阳台上!   那吉普赛姑娘   在水池上摇曳。   绿的肌肤,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   月光的冰柱   在水上扶住她。   夜亲密得   象一个小广场。   醉熏熏的宪警,   正在敲门。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在戴译稿上我做了某些改动。除了个别错误外,主要是替换生僻的词,调整带有翻译体痕迹的语序与句式。总的来说,戴的译文非常好。想想这是大半个世纪前的翻译,至今仍新鲜生动。特别是某些诗句,如“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真是神来之笔:忠实原文,自然顺畅,又带盈盈古意。   全诗共五段。首尾呼应,环环相扣,关于绿的主旋不断出现,贯穿始终,成为推进整首诗的动力。一首好诗就象行驶的船,是需要动力来源的,要么是靠风力,要么是靠马达。而推动一首诗的动力来源是不同的,有时是一组意象,有时是音调或节奏。   开篇的名句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是从吉普赛人的歌谣转换而来的,令人警醒。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如同切换中的电影镜头,把读者带入梦幻的境地。对吉普赛姑娘的勾勒中注重的是颜色:绿的肌肤,绿的头发,/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第二段再次以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引路,紧接着是一组奇特的意象:霜花的繁星/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黑暗的鱼一起到来。/无花果用砂纸似的树枝/磨擦着风,/山,未驯服的猫/耸起激怒的龙舌兰。这些意象把梦幻效果推到极致,与本诗的题目《梦游人谣》紧扣。   第三段是个转折。与其他四段的抒情风格不同,这是两个吉普赛男人的对话,带有明显的叙事性,在吉普赛人的传奇故事中插入戏剧式对白。这段远离整体上抒情风格,造成某种间离效果。   第四段达到全诗的高潮。两个吉普赛男人爬向想象的阳台时,先是视觉上:许多铁皮小灯笼/在屋顶上闪烁。/千百个水晶的手鼓,/在伤害黎明,在主旋律/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重现后,又转向嗅觉:长风在品尝/苦胆薄荷和玉香草的/奇特味道。这一句有如叹息,但又是多么奇妙的叹息!   在一次演讲中,洛尔加认为,隐喻必须让位给“诗歌事件”(poetic event),即不可理解的非逻辑现象。接着他引用了《梦游人谣》的诗句为例。他说:“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写'千百个水晶的手鼓,/在伤害黎明’我会告诉你我看见它们,在天使的手中和树上,但我不会说得更多,用不着解释其含义。它就是那样。”   最后一段采用的是虚实对比的手法:那吉普赛姑娘/在水池上摇曳。/绿的肌肤,绿的头发,/还有银子般清凉的眼睛。/月光的冰柱/在水上扶住她。接着,梦幻被突然打碎:夜亲密得/象一个小广场。/醉熏熏的宪警,/正在敲门。宪警在西班牙,特别在安德露西亚是腐败政治势力的代表。洛尔加专门写过一首诗《西班牙宪警谣》:“他们随心所欲地走过,/头脑里藏着/一管无形手枪的/不测风云。”这两句有“僧敲夜下门”的效果,但更触目惊心,把冷酷现实带入梦中。最后,一切又归于宁静,与全诗的开端呼应: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   《梦游人谣》如醉如痴,扑朔迷离,复杂多变又完整统一,意象奇特,音调转换自如,抒情与叙事兼容,传统要素与现代风格并存。值得一提的还是音乐性。现代抒情诗与音乐结合得如此完美,特别是叠句的使用出神入化,洛尔加堪称一绝。   五   1928年春,洛尔加有了新的男朋友,叫阿拉俊(Emilio Aladren),是马德里美术学校雕塑专业的学生。洛尔加带他出入公开场合,下饭馆泡酒吧,为他付帐。阿拉俊口无遮拦,把他和洛尔加的隐私泄露出去,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达里显然听说了传闻,和洛尔加的关系明显疏远了。1928年9月初,他写了一封七页长的信给洛尔加,严厉批评他刚出版的《吉普赛谣曲集》:“你自以为某些意象挺诱人,或者觉得其中非理性的剂量增多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比那类安分守法者的图解式陈词滥调强不了多少。”达里认为洛尔加应该从现实中逃跑。信中的主要观点,出现在不久发表的文章《现实与超现实》中。在这篇文章中,他进一步强调:“超现实主义是逃避的另一层意思。”   当年的伙伴伯奈尔这时和达里结成新同盟。他专程去看望达里,他们开始合作一部超现实主义电影。在达里面前,伯奈尔大骂洛尔加。他们用一周的时间完成电影脚本初稿。他们创作的一条原则是,任何意象都不应得到理性的解释。伯奈尔给朋友写信说:“达里和我从来没这么近过。”   阿拉俊原来是个双性恋,他突然有了女朋友,和洛尔加分道扬镳。在寂寞中,洛尔加开始寻找新朋友。他结识了智利外交官林奇(Carlos Morla Lynch)夫妇,很快成了他们家座上客。“他常来常往,留下吃午饭晚饭?或都在内?打盹,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唱歌,合上,为我们读诗,去了又来,”自幼写日记的林奇写道。   洛尔加精神濒临崩溃,几乎到了自杀的地步。他需要生活上的改变。那年年初,有人为他安排去美国和古巴做演讲,这计划到4月初终于订下来。他将和他的老师雷沃斯同行。31岁生日那天,他收到护照。他们乘火车到巴黎,转道英国,再从那儿乘船去美国。“向前进!”他写道。“我也许微不足道,我相信我注定为人所爱。”   1929年6月26日,风和日丽。“S.S.奥林匹克”客轮绕过曼哈顿顶端,逆流而上,穿过华尔街灰色楼群,停泊在码头上。洛尔加吃惊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写信告诉父母,巴黎和伦敦给人印象深刻,而纽约“一下把我打倒了”。他还写道:“整个格林那达,也就能塞满这里两三座高楼。”抵达两天后,他半夜来到时代广场,为灯火辉煌的奇景而惊叹:纽约的一切是人造的,达里的机械时代的美学成为现实。   他对美国人的总体印象是:友好开放,象孩子。“他们难以置信的幼稚,非常乐于助人。”而美国政治系统让他失望。他告诉父母说:民主意味着“只有非常富的人才能雇女佣。”他生来头一回自己缝扣子。   在雷沃斯催促下,他很快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注册,并在学生宿舍住下来。他给父母的信中假装喜欢上学,实际上他在美国几乎一点儿英文都没学会,除了能怪声怪调地说“冰激凌”和“时代广场”,再就是去饭馆点火腿鸡蛋。他后来告诉别人,在纽约期间他吃的几乎全都是火腿鸡蛋。他在英语课上瞎混,模仿老师的手势和口音。他最喜欢说的英文是“我什么都不懂”。他担心,英文作为新的语言,会抢占自己母语的地盘。某些西班牙名流的来访给他当家作主的自信。他接待了梅亚斯,那个在西维亚认识的斗牛士。他把梅亚斯介绍给他在纽约的听众。   二十年代的哈莱姆是美国黑人的巴黎。洛尔加迷上了哈莱姆与爵士乐,经常泡在那儿的爵士酒吧里。他时不时抬起头嘟囔:“这节奏!这节奏!真棒!”他认为,爵士乐和深歌十分相近,都植根于非洲。只有通过音乐才能真正了解黑人文化;象吉普赛人一样,黑人用音乐舞蹈来承受苦难,“美国除黑人艺术外一无所有,只有机械化和自动化,”他说。   到美国六周后,他开始写头一首诗《哈莱姆之王》。他后来写道:纽约之行“丰富并改变了诗人的作品,自从他独自面对一个新世界。”夜深人静,他常常漫步到布鲁克林大桥上,眺望曼哈顿夜景,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返回哥伦比亚的住所,记下自己的印象。   他跟同宿舍的美国邻居格格不入。他告诉父母说:“这是地道的野蛮人,也许因为没有阶级的缘故。”他把自己关起来,要么写作,要么无所事事,整天躺在床上,拒绝访客,也不起来接电话。   1929年10月29日是历史上著名的“黑色星期二”,即纽约股市大崩盘。在此期间,洛尔加和雷沃斯一起去华尔街股票市场,目睹了那场灾难。洛尔加在那儿转悠了7个小时。事后他写信告诉父母:“我简直不能离开。往哪儿看去,都是男人动物般尖叫争吵,还有女人的抽泣。一群犹太人在楼梯和角落里哭喊。”回家路上,他目睹了一个在曼哈顿中城旅馆的跳楼自杀者的尸体。他写道:“这景象给了我美国文明的一个新版本,我发现这一切十分合乎逻辑。我不是说我喜欢它。而是我冷血看待这一切,我很高兴我是目击者。”   他对自己在纽约写的诗充满信心,他认为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他常为朋友们朗诵新作。“他的声音高至叫喊,然后降为低语,象大海用潮汐带走你,”一个朋友如是说。这些诗作后结集为《诗人在纽约》,直到1940年才问世。   六   黎明   纽约的黎明   有四条烂泥柱子   和划动污水行进的   黑鸽子的风暴。   纽约的黎明   沿无尽楼梯叹息   在层层拱顶之间   寻找画出苦闷的甘松香。   黎明来了,无人迎入口中   没有早晨也毫无希望   硬币时而呼啸成群   穿透吞噬弃儿们。   他们从骨子里最先懂得   既无天堂也无剥光树叶的恋情:   出路只是数字与法律的污泥,   无艺术的游戏,不结果的汗。   无根科学的无耻挑战中   光被链条与喧嚣埋葬。   而晃荡的郊区不眠者   好象刚从血中的船骸上得救。   在《洛尔迦诗抄》编者后记中,施蜇存先生写道:“望舒的遗稿中没有一篇'诗人在纽约’的作品。为了弥补这个缺憾,我原想补译两首最重要的诗,即'给哈仑区之王的颂歌’及'惠特曼颂歌’。我借到了西班牙文原本,也有英法文译本做参考,但是每篇都无法译好,因此只得藏拙。但为了不让洛尔迦这一段的创作生活在我们这个集子里成为一个空白,我还是选译了一首短短的'黎明’聊以充数。这不能不说是这部诗抄的一大缺点。”寥寥数语,施先生重友尽责谦卑自持的为人之道尽在其中。说实话,《黎明》译稿错误较多,总体上也显拗口。我在改动中尽量保留原译作的风格。   此诗共5段。开篇奇,带有强烈的象征风格:纽约的黎明/有四条烂泥柱子/和划动污水行进的/黑鸽子的风暴。用四条烂泥柱子和黑鸽子的风暴来点出纽约的黎明,可谓触目惊心。这两组意象在静与动,支撑与动摇,人工与自然之间,既对立又呼应。   第2段,纽约的黎明是通过建筑透视展开的:无尽楼梯和层层拱顶之间。洛尔加曾这样描述纽约:“这城市有两个因素一下子俘虏旅行者:超人的建筑和疯狂的节奏。几何与苦闷。” 几何是纽约建筑的象征,与之对应的是苦闷:寻找画出苦闷的甘松香。自然意象甘松香的引入,以及画这个动词所暗示的儿童行为,可以看作是一个西班牙乡下孩子对冷漠大都市的独特反应。   黎明来了,无人迎入口中,这个意象很精彩,甚至有某种宗教指向?“太初有言,上帝说有光,于是有了光。”(《旧约》)。没有早晨也毫无希望。在这里出现早晨与黎明的对立,即黎明有可能是人造的,与自然进程中的早晨无关。硬币时而呼啸成群/穿透吞噬弃儿们。作为纽约权力象征,硬币象金属蜂群充满侵略性。弃儿在这里,显然是指那些被社会遗弃的孩子们。   第4和第5段带有明显的论辩色彩,弃儿们懂得:既无天堂也无剥光树叶的恋情:/出路只是数字与法律的污泥,/无艺术的游戏,不结果的汗。最后,又回到了早晨与黎明的对立:光被链条与喧嚣埋葬。而晃荡的郊区不眠者/好象刚从血中的船骸上得救。作为黎明的基本色调,血似汪洋大海,那些建筑物如出事后的船骸,郊区不眠者正从黎明中生还。   这首诗从形式到主题,都和洛尔加以前作品相去甚远。他开始转向都市化的意象,并与原有的自然意象间保持某种张力。他以惠特曼式的自由体长句取代过去讲究音韵的短句,显得更自由更开放。他所使用的每个词都是负面的,故整体色调沉郁顿挫。按洛尔加自己的话来说,他写纽约的诗象交响乐,有着纽约的喧嚣与复杂。他进一步强调,那些诗代表了两个诗歌世界之间的相遇:他自己的世界与纽约。“我所作出的是我的抒情反应,”他说。他的观点并非来自游客,而是来自“一个男人,他在仰望那吊起火车的机械运转,并感到燃烧的煤星落进他眼中。”   如果说这首诗有什么不足之处,我以为,后半部分的理性色彩,明显削弱了最初以惊人意象开道的直觉效果。这是洛尔加的新尝试,显然不象他早期作品中那样得心应手。但从诗人一生的长度来看,这一阶段的写作是举足轻重的,开阔了他对人性黑暗的视野,扩大了他的音域特别是在低音区,丰富了他的语言经验和意象光谱。这一点我们会在他后期作品中发现。   七   在纽约住了9个月后,洛尔加于1930年3月7日乘船抵达哈瓦那,一群古巴作家和记者在码头迎接他。回到自己的母语世界,他如鱼得水。在第一封家书中他描述古巴是“抚爱而流畅的,特别感官的。”和纽约相比,哈瓦那简直是天堂。铺鹅卵石的街头,雪茄和咖啡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感到亲切。他的朗诵和演讲获得成功。几乎每夜都和朋友们一起泡酒吧(朗诵(弹钢琴,直到天明。   3个月后洛尔加返回祖国。在格林那达街头,他碰见一个自大学时代就认识的牧师。牧师为他外表的变化大吃一惊,问纽约是否也改变了他的个性。“没有,”洛尔加快活地回答。“我还是我。纽约的沥青和石油改变不了我。”   与家人团聚,让他真正放松下来。他夜里读书写作,白天穿睡袍在屋里晃荡。他常把白发苍苍的母亲举起来,“天哪,你在杀死我!”母亲大声惊呼。当母亲睡午觉时,他坐在旁边为她扇扇子,驱赶苍蝇。   他一直在写新剧本《观众》。初稿完成后不久,他回到马德里,一家报纸的记者好奇地向他打听。“那是个六幕剧谋杀案,”他答道。   “此戏的意图何在?我指的不是谋杀,而是作品本身。”记者追问。   “我不知道是否真能制作。这出戏的主角是一群马。”   “了不起,费特列戈,”记者喃喃说。   1930年底,西班牙政局再次动荡。雷沃斯和他的同志们一度入狱,他们在狱中发表宣言,呼吁在西班牙建立共和制。不久,国王宣布举行全国选举。一天夜里,在去咖啡馆的半路,洛尔加被卷进支持共和的游行队伍中。宪警突然出现并开枪,示威者逃散,洛尔加摔倒在地。当出现在咖啡馆朋友们面前时,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大汗,浑身是土,嘬着受伤的手指,声音颤抖地讲述他的遭遇。   1931年4月14日,国王最终离开西班牙,共和运动领导人包括雷沃斯被释放。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新时期开始了。雷沃斯立即被任命为司法部长。新政府立即将政教分离,实行一系列社会政治改革。   在新政的影响下,牛郎喷泉镇政府决定,以他们最值得骄傲的儿子的名字,取代原来的教堂街。1931年9月初,洛尔加在为他举行的命名仪式上演讲。他强调说,没有书籍与文化,西班牙人民就不可能享有基本权利和自由。“如果我流落街头,我不会要一整块面包,我要的是半块面包和一本书。”他注视着撒满阳光的广场和乡亲们熟悉的面孔,后面是33年前他出生的白房子。   洛尔加全力支持新政府。一天夜里,他冲进智利外交官林奇的公寓,情绪激动。他要建立一个全国性的剧团,叫“巴拉卡”(La Barraca),指的是那种乡村集市演木偶戏之类的临时木棚。新政府重新调整后,雷沃斯成为教育部长,促进了“巴拉卡”计划的实现,特别是财政上的支持。洛尔加谈到“巴拉卡”总体规划时说:“我们要把戏剧搬出图书馆,离开那些学者,让它们在乡村广场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复活。”   作为剧团的艺术总监,洛尔加招兵买马,亲自负责选目排演。他和演员们一起身穿蓝色工作服,唱着歌穿过大街小巷。在两年多的时间,“巴拉卡”几乎走遍西班牙,吸引了无数的平民百姓。他说:“对我来说,'巴尔卡’是我全部工作,它吸引我,甚至比我的文学作品更让我激动。”在“巴尔卡”活跃的那几年,他很少写诗。这似乎并不重要,戏剧在某种程度上比诗歌更让他满足。“巴尔卡”无疑振兴了30年代西班牙的戏剧舞台,实现了他毕生的梦想。   1933年初,剧团来了个名叫拉潘(Rafael Rodriguez Rapun)的小伙子。他相貌英俊,身材健壮,具有一种古典的美。这个马德里大学学工程的学生,转而热爱文学,偶尔也写写诗。他成了洛尔加的男朋友兼私人秘书。四年后,在洛尔加逝世周年那一天,拉潘为保卫共和国战死在沙场。   那年夏天,远在六千英里以外,一个阿根廷女演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演洛尔加的戏《血腥婚礼》,她和她丈夫邀请洛尔加到阿根廷访问。9月28日,洛尔加从马德里出发到巴塞罗那乘船,两周后抵达阿根廷。他为重返美洲而激动。与上次不同,他写信对父母说,他来到的是“我们的美洲,西班牙语的美洲。”   阿根廷之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的戏不断加演,好评如潮。他告诉父母:“我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象斗牛士一样出名。”他被记者包围被观众簇拥,常在大街上被认出来。   洛尔加和博尔赫斯只见了一面。见面时,他明显感到博尔赫斯不喜欢他,于是故意模仿博尔赫斯,庄重地谈到美国的“悲剧”体现在一个人物身上。“是谁?” 博尔赫斯问。“米老鼠,”他回答。博尔赫斯愤然离去。以后他一直认为洛尔加是个“次要诗人”,一个“对热情无能”的作家。   而他和聂鲁达则一见如故。聂鲁达当时是智利派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领事。聂鲁达喜欢洛尔加的丰富以及他对生活的健壮胃口。他们俩背景相似?都来自乡下,对劳动者有深厚的感情。他对聂鲁达的诗歌十分敬重,常打听他最近在写什么。当聂鲁达开始朗诵时,洛尔加会堵住耳朵,摇头叫喊:“停!停下来!够了,别再多念了?你会影响我!”   除演讲费外,票房收入源源不断。洛尔加一生中第一次有钱,他开始寄钱回家,给母亲买狐狸皮大衣。母亲来信说:“没有别的穿戴皮毛的女人象我那样骄傲和满足,这是你用劳动成果买来的纪念品。”   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前夜,他去看望聂鲁达。他对在场的朋友说:“我在喧嚣的纽约待了几个月后,离开时我似乎挺高兴??现在虽说我急于见到亲人,我好象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奇异的城市。”他哭了起来。聂鲁达打破沉默,转移话题。第二天,他登上开往西班牙的越洋轮船。一周前,他对记者说:“对我自己来说,我仍觉得象个孩子。童年的感情依然伴随着我。”   1934年4月14日,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成立三周年。新的联合政府废除了不少共和派的法案,恢复宗教教育。很多西班牙人开始担心,这儿的天主教会会扮演希特勒兴起中的角色。   那天夏天,聂鲁达作为外交官被派往西班牙,先住巴塞罗那,又搬到马德里。他家几乎夜夜笙歌,客人们横七竖八地过夜。洛尔加和聂鲁达常在一起朗诵演讲。他俩互相赞美,不吝辞句;尤其是洛尔加,有时简直是挥霍。这似乎是一个天才的特权?对他人才华无节制的激赏。在一次正式场合,他介绍说,聂鲁达是当今最伟大的拉丁美洲诗人之一,是“离死亡比哲学近,离痛苦比智力近,离血比墨水近”的作家。聂鲁达“缺少两样众多伪诗人赖以为生的因素:恨与嘲讽。”聂鲁达认为洛尔加是“我们语言此刻的引导性精神。”   洛尔加打算8月11日和剧团一起去北海岸的小镇桑坦德(Santander)演出一周。就在当天下午,他的好朋友梅亚斯在斗牛场上受重伤,先进本地医院,再转到马德里抢救。得知梅亚斯受伤的消息,洛尔加立即取消原计划,留在马德里。由于伤势严重,医院不许任何外人看望,洛尔加用电话把病情及时告诉朋友们。8月13日上午,梅亚斯死了。   他到桑坦德后,独自关上门哀悼梅亚斯。自从在塞维尔相识,他们成为好朋友。梅亚斯老了,发福了,但他宁愿死在斗牛场,也不愿意死在自己床上。听说梅亚斯重返斗牛场,洛尔加对朋友说:“他对我宣布了他自己的死亡。” 在桑坦德,他和一个法国作家散步时说:“伊涅修之死也是我自己的死,一次死亡的学徒。我为我安宁惊奇,也许是因为凭直觉我预感到这一切发生?”   1934年10月底,洛尔加开始写他一生最长的一首诗《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他起稿于格林那达和马德里两地之间,最后在聂鲁达的公寓完成。这首长诗是洛尔加的巅峰之作。   八   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    一 摔*与死   在下午五点钟。   正好在下午五点钟。   一个孩子拿来白床单   在下午五点钟。   一筐备好的石灰   在下午五点钟。   此外便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点钟。   风带走棉花。   在下午五点钟。   氧化物散播结晶和镍   在下午五点钟。   现在是鸽与豹搏斗   在下午五点钟。   大腿与悲凉的角   在下午五点钟。   低音弦响起   在下午五点钟。   砒素的钟与烟   在下午五点钟。   角落里沉默的人群   在下午五点钟。   只有那牛警醒!   在下午五点钟。   当雪出汗   在下午五点钟。   斗牛场满是碘酒   在下午五点钟。   死亡在伤口生卵   在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正好在下午五点钟。   灵车是他的床   在下午五点钟。   骨与笛响在他耳边   在下午五点钟。   那牛向他额头咆哮   在下午五点钟。   屋里剧痛大放异彩   在下午五点钟。   坏疽自远方来   在下午五点钟。   绿拱顶中水仙喇叭   在下午五点钟。   伤口象太阳燃烧   在下午五点钟。   人群正砸破窗户   在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噢,致命的下午五点钟!   所有钟表的五点钟!   午后阴影中的五点钟!   (*原译注:“摔”是斗牛的术语,原文是Cogida,就是牛用角把斗牛师挑起来,摔出去。)   这首长诗共四节,由于篇幅关系我只选第一节和第四节。在戴望舒译文的基础上,我参考英译并设法对照原作做了改动。遗憾的是,这首诗的戴译本有不少差错。比如在第一节中,他漏译了一句,并颠倒另两句的顺序。   在洛尔加看来,《挽歌》不仅是为他的朋友骄傲,也是为了展现“存在于人与牛的搏斗中英雄的(异教的(流行而神秘的美。”他喜欢斗牛的仪式和“神圣的节奏”。在这节奏中,“一切都是计量好的,包括痛苦和死亡。”也许这是理解这首诗的关键。无论在音调还是在节奏上,这四节都有明显的区别,展示了他对朋友之死的不同反应,以及他对死亡的总体思考。   第一节非常奇特,急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也许这就是洛尔加所说的“神圣的节奏”。而急迫正是由“在下午五点钟”这一叠句造成的。它短促而客观,不容置疑。伴随着这节奏的是大量的医疗细节(石灰(棉花(氧化物(砒素(碘酒(剧痛(坏疽(伤口),展开斗牛士从受伤走向死亡的过程。洛尔加说:“当我写《挽歌》时,致命的'在下午五点钟’一行象钟声充满我的脑袋,浑身冷汗,我在想这个小时也等着我。尖锐精确得象把刀子。时间是可怕的东西。”据马德里报纸说,当时送葬开始于下午五点钟。正象他所说的,在这节奏中,“一切都是计量好的,包括痛苦和死亡。”   这一节最初相当克制。在下午五点钟。/正好在下午五点钟。/一个孩子拿来白床单/在下午五点钟。/一筐备好的石灰/在下午五点钟。/此外便是死。只有死/在下午五点钟。随着死亡步步逼近,变得越来越焦躁不安,直至终点的叫喊:伤口象太阳燃烧/在下午五点钟。/人群正砸破窗户/在下午五点钟。/在下午五点钟。/噢,致命的下午五点钟!/所有钟表的五点钟!/午后阴影中的五点钟!   在我看来,这首长诗的第一节最精彩,无疑是现代主义诗歌的经典。由在下午五点钟这一叠句切割的意象,有如电影蒙太奇。前几年看过一部故事片《加西亚(洛尔加的失踪》,影片开始用的就是这一节。诗句伴随着急促的鼓点,镜头不断切换,仿佛是洛尔加专为此写的。正如他所说的:“我在想这个小时也等着我。尖锐精确得象把刀子。”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四 缺席的灵魂   牛和无花果树都不认识你,   马和你家的蚂蚁不认识你,   孩子和下午不认识你   因为你已长眠。   石头的腰肢不认识你,   你碎裂其中的黑缎子不认识你。   你沉默的记忆不认识你   因为你已长眠。   秋天会带来白色小蜗牛,   朦胧的葡萄和聚集的山,   没有人会窥视你的眼睛   因为你已长眠。   因为你已长眠,   象大地上所有死者,   象所有死者被遗忘   在成堆的死狗之间。   没有人认识你。没有。而我为你歌唱。   为了子孙我歌唱你的优雅风范。   歌唱你所理解的炉火纯青。   歌唱你对死的胃口和对其吻的品尝。   歌唱你那勇猛的喜悦下的悲哀。   这要好久,可能的话,才会诞生   一个险境中如此真实丰富的安德露西亚人,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   与第一节相比,第四节无论音调还是节奏都有明显变化。第一节急促紧迫,用时间限定的叠句切断任何拖延的可能。而第四节的句式拉长,舒展而富于歌唱性。如果说第一节是死亡过程的展现的话,那么这一节则是对死亡的颂扬。   这一节可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包括前三段,第二部分包括后两段,中间是过渡。第一部分皆为否定句,三段均以因为你已长眠的叠句结尾,带有某种结论性。接着因为你已长眠出现在第四段开端,从果到因,那是转折前的过渡:因为你已长眠,/象大地上所有死者,/象所有死者被遗忘/在成堆的死狗之间。最后是颂歌部分:没有人认识你。没有。而我为你歌唱。   我用呻吟之词歌唱他的优雅,/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呻吟之词与歌唱之间存在着对立与紧张。精彩的是最后一句,那么简单纯朴,人间悲欢苦乐都在其中了。在西班牙乡下到处都是橄榄树,在阳光下闪烁。那色调特别,不起眼,却让人惦念。橄榄树于西班牙,正如同白桦树于俄罗斯一样。梅亚斯曾对洛尔加讲述过他的经历。16岁那年,他从家里溜到附近的农场,在邻居的牲口中斗牛。“我为我的战绩而骄傲,斗牛士说,“但令人悲哀的是没人为我鼓掌。当一阵风吹响橄榄树林,我举手挥舞。”   老天成就一个人,并非易事。洛尔加扎根格林那达,在异教文化的叛逆与宽容中长大;自幼有吉普赛民歌相伴入梦,深入血液;父慈母爱,家庭温暖,使个性自由伸展;三位老师守护,分别得到艺术(社会和文化的滋养;与作曲家发亚(画家达里交相辉映,纵横其他艺术领地;马查多等老前辈言传身教,同代诗人砥砺激发,再上溯到三百年前的贡古拉,使传统融会贯通;从格林那达搬到马德里,是从边缘向中心的转移;在纽约陌生语言中流亡,再返回边缘;戏剧的开放与诗歌的孤独,构成微妙的平衡;苦难与战乱,成为无尽的写作源泉。   九   1934年10月西班牙北海岸矿工起义,随后遭到弗朗哥将军的残酷镇压。1935年5月初,内阁改组,包括五个极右组织的成员,并将摩洛哥任职的弗朗哥调回,正式任命为总司令。不久,保守政府切断了财政支持,“巴拉卡”陷入危机。   洛尔加在朗诵排戏的同时,卷入各种政治活动。他谴责德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暴政,声援两国作家和艺术家,并在反对埃塞俄比亚战争的公开信上签名,为入狱的年轻诗人赫尔南德兹呼吁。   在巴塞罗那上演新戏期间,达里的妹妹阿娜到剧院来看望他,她比以前更美了。他们去咖啡馆小坐,一直在谈达里。洛尔加终于和达里见面,这是7年来第一次。那年秋天他俩常来常往。他抓住每一次机会证明他对老朋友的感情。有一次在巴塞罗那书店朗诵,他专门念了那首《萨尔瓦多(达里颂歌》。他们计划一起合作写书配画,但并未实现。几个月后,两人友谊重又落到低谷。   1936年元旦,洛尔加收到从牛郎喷泉寄来的有镇长和近50名村民签名的贺年卡,上面写道:“作为真正的人民诗人,你,比他人更好地懂得怎样把所有痛苦,把人们承受的巨大悲剧及生活中的不义注入你那深刻之美的戏剧中。”   6月5日,洛尔加过38岁生日。他从来不想长大,时不时深情地回首童年。一年前,他曾对记者说:“还是我昨天同样的笑,我童年的笑,乡下的笑,粗野的笑,我永远,永远保卫它,直到我死的那天。”他还开玩笑说,他怕出版纽约的诗集,那样会让他老去。   西班牙政局进一步恶化,濒临内战边缘。在马德里,左右派之间互相暗杀绑架,血染街头。除了1919年格林那达的冲突,洛尔加从未经历过象马德里7月初那样血腥的暴力。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脆弱。他总是让出租司机减速,叫喊道:“我们要出事了!”过马路他要架着朋友的胳膊,随时准备跳回便道上。   7月13日,得知一个右翼领袖被暗杀的消息,洛尔加决定马上离开马德里。他和一个朋友几乎整天都在喝白兰地。他激动地吐着香烟说:“这里将尸横遍野。”停顿了一下,“不管怎样,我要回格林那达。”晚9点,他按响他的小学老师家的门铃。在老师的询问下,他回答道:“只是来借两百比索。我要乘10点半的火车回格林那达。一场雷雨就要来了,我要回家。我会在那儿躲过闪电的。”   回家第二天,本地报纸就刊登了他的消息。西班牙内战开始了。7月20日,支持右翼的格林那达要塞的军人起义,占领了机场和市政厅,逮捕了省长和新选的市长,那是洛尔加的妹夫。三天后,他们完全控制了局势。到处在抓人,每天都有人被处决。   长枪党分队接连不断到洛尔加家搜查,第三次他们把洛尔加推下楼梯,又打又骂。他们离去后,洛尔加给一个写诗的年轻朋友若萨勒斯(Luis Rosales)打电话,他三个兄弟都是长枪党铁杆。若萨勒斯马上赶来。他提出三个方案:其一,逃到共和派控制的地区;其二,到一向保守的法亚家避风;其三,搬到他们家小住,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说。第三个方案似乎最安全。当天夜里,父亲吩咐他的司机把洛尔加送到位于格林那达市中心的若萨勒斯家。   8月15日,长枪党再次冲进洛尔加家,威胁说若不说出去处,就要带走洛尔加的父亲。走投无路,他妹妹说出实情。   次日晨传来洛尔加妹夫被处决的消息。下午一点,一辆汽车停在若萨勒斯家门口,下来三个军官,领头的是原右翼组织的国会议员阿龙索(Ruiz Alonso)。他早就恨死了洛尔加。若萨勒斯的母亲边阻拦边打电话,终于找到一个儿子。那儿子赶来,问洛尔加犯了什么罪。 “他用笔比那些用手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 阿龙索答道。洛尔加被带走,先关在市中心的政府大楼,18日凌晨被转到西北方山脚下的小村庄,和一个中学老师及两个斗牛士一起关在旧宫殿里。看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告诉他们要被处决,让他们做临终祷告。“我什么也没干!”洛尔加哭了,他试着祷告。“我妈妈全都教过我,你知道,现在我忘光了。”   四个犯人被押上卡车,来到山脚下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是橄榄树林。在破晓以前,一阵枪声,洛尔加和三个同伴倒在橄榄树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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