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嫁大猪”|竹林居夜话
90岁高龄的父亲结束了勤劳慈祥的一生,永远地安息了。大姐夫李兄跪拜灵前,喊了一声“岳父大人”便泣不成声。他发自肺腑赞颂了岳父的优良品质,其中说道:“您从不重男轻女,在家境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坚持供五个女儿读书,使她们个个成才。”一旁的姐妹们听了无不动容、落泪。
大姐林惠兰解放前夕小学毕业后辍学,为生计走出家门卖甘蔗。一大早,便同惠民姐锦来兄一起,到浮洋集市进货。稚嫩的肩头一根尖担两条索(绳子),步行十几里路,再把两梱甘蔗挑回来。一只小凳子一把甘蔗刀,日复一日守在学校门前。甘蔗刀,削掉了她本该读书的美好时光。
解放了,学校面向当家作主的工农子弟。看到辍学的男同学就要背起书包,大姐羡慕不已。看出她的心思,父亲收了甘蔗刀,说:“你想上学就去上吧!”
大姐如愿考上了“潮安二中”,与男同学一起,出现在位于彩塘镇的校园。坐到明亮的教室里,环顾四周,更加感到美好时光来之不易。班里的女生很少,不消说,这是潮汕地区比较重男轻女的结果。女生的年龄也偏大,她们上学都晚,小学的大门,已经拦住多少女孩渴望的目光。“望子成龙”,“姿娘识字命苦”,“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个个陈旧观念一堵堵墙,女孩子难以迈过中学的门坎。就是迈过,也因为家务缠身难以走远,一旦功课跟不上,只好中途退学。
大姐和二姐林涌上初中时,学业、家务一肩挑。家务活儿可多:挑水,洗衣,舂米,喂鸡,倒尿、洗尿桶,缠稻草花(燃料)、烧火……星期天,捞浮萍、割草喂鱼,开垦、种菜。一看天气有霜降,半夜还得给地里的甘同(土豆)、番薯盖稻草,早晨用喷桶浇菜除掉霜花……有时候一边干活背上还背着幼小的弟妹。
大姐和我读潮安二中,走读,天未亮便离开家里。早晨的活儿许多要二姐承担:帮祖母倒尿缸,给她备上用稻草叠成的“大便纸”。乡下人以竹篾当“纸”,二姐要为我家设在大门外的公用厕所预备上,还要到溪边为弟妹洗屎布……二姐上金石中学,离家近,放学回到家里,母亲便递给她花规,让她抓紧绣花。母亲为了生计,料理家务之外,还绣花挣钱。绣花必须按时完成,收花员快要收花了,二姐二话没说接过花规。中午听到学校的铃声响,急急忙忙放下花规拿起课本去上学。晚上干完家务之后,赶忙坐到灯前,灯是一只钢笔水瓶插上油芯,灯光如豆,二姐常常读书到深夜。
供子女上学,父母更不容易。为了解决我们的学费,每年家里特意养了一头大猪,猪饲料人人出力,种番薯,割薯藤,捞水浮莲,收集残羹泔水,祖母精心喂养。父亲大名林汉好,当大猪抬进屠宰场时,街坊无不交口称赞:“老汉嫁(卖)大猪,要给子女交学费了。”
这,也是我兴奋的时刻:嫁大猪,能吃上猪肉了。可父亲舍不得,每块猪肉都是学费啊!我端着木盆走在他身后,一起走进屠宰场。等待许久,只端回来半盆猪下水……
一年又一年,又有弟妹上学了,父亲的担子更重。他坚持着,我们的“苦读”也坚持着。我和大姐、大妹林湃都在彩塘读书,离家十几里,本可“内宿”,但我们不让父亲多花钱,坚持“走读”。早晨走读要经过荒野的“鬼仔埔”,风吹影动,流萤出没,开始都心惊胆战,尤其是本就胆小的大妹。冬天露水冰凉,我们没让父亲买鞋,都赤脚走路,走到学校脚已麻木。一次,大姐到了学校,感到身体不适,趴在课桌上,老师发现她衣衫单薄,受凉了,赶忙拿自己的运动服给她披上。父亲得知后,当即卖了些谷子,为大姐添制了厚衣裳。
有一年,收成不好,家里日子拮据,买米只能一次买一纸简。一天,该做晚饭了,母亲发现米缸空空的,无奈递给二姐一个纸简,到邻居“娟姆”借米。这一简米,让二姐彻夜难眠,第二天对父亲说:“我想退学。”“为什么?”父亲着急地问。二姐哽咽着回答:“你要管七八張嘴,还要交那么多学费,负担太重太难了,我想帮你种田……”父亲打断了她的话:“别想这些,我想办法。”便没再言语。
正好有个节日临近,父亲一反常态,去了一趟很远的汕头市,进了一种很少见到的货:鲎。这种海鲜一般人还不会杀、不懂怎么吃,有钱人才吃得起,一旦有销路,好赚一些,父亲想试试。鲎像乌龟一样有个大壳子,爬行时发出“咯咯”的声响,临时在厨房放养,我在前屋睡觉,常被那恐怖的声响惊醒。父亲还专门买了杀鲎刀,请教厨师如何烹调。只见他把杀好的鲎一份份过秤,然后装在一个个陶缽里,放上调料,拿到鱼摊上卖。过年,我们也吃上了鲎肉,那些鲎壳和尾剑成了我们“打仗”的玩具。后来,父亲还卖虾。为了防老鼠,把一筐虾放在床边,那腥味好难闻。母亲也增添了家庭副业:为锡箔铺“刷纸”。干这种活手要巧,锡箔纸薄如膜,一叠锡箔纸要一页页分开,然后用浆糊“刷页”,贴小“金纸”,母亲刷得又快又雅。
眼看养一头大猪不够交学费,父亲又想出一招:养猪崽。养大猪必须买猪崽,市场上有专门的“猪崽场”。于是在天井的走廊用砖头、木板围出一个猪舍,养了几只猪崽。
猪崽养大之后,一只一只地卖。那天,父亲让一只猪崽吃饱喝足,看肚子圆鼓鼓的,才装进猪笼里。猪崽一路挣扎,二妹小荣和同学小琳好不容易才抬到猪崽场。父亲蹲在一旁吸烟,猪崽“哗啦”一声拉了一大泡尿,父亲焦急地望着到处梭巡的顾客。一会儿,又见猪崽“扑哧”拉了一大泡屎,肚子眼看瘪了下去,父亲眉头一皱,朝小荣一挥手:“走,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