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字的妈妈:十只“鸡”,满天飞

不识字的妈妈:十只“鸡”,满天飞

文/陆生作

母亲说

老了,没有用了

我说

你活着

我回家喊一声妈

你答应一声

就有用

妈妈不识字,但会使空城计。

记得小时候,某个夏日夜晚,月亮圆,星儿亮,我们一家人出去串门。走出大门外,妈妈突然喊了一句:“阿妈不去了,在家管家。”我心头一震,抬起头,不快地问:“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吗?你……”话还没说完呢,妈妈就捏了捏我的手。我懂,妈妈叫我别说了。她小声说:“阿妈摆个空城计啊。”爸爸接着解释:“这样让人家知道家里还有人,就不会来偷东西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早就知道空城计,但让我牢记空城计的,不是诸葛亮,而是妈妈,厉害的妈妈。

后来,家里还真的遭过贼,有两次特别严重,都跟家里造新房有关。

一次,藏在小屋里的一大捆钢筋被偷了。这可是用来浇筑腰箍的钢筋,妈妈心疼极了!要知道,那是万元户的年代,五千块钱就能造一层新房。恰巧那天我睡觉睡过头,妈妈朝我大吼大叫,脾气发在我身上。我不敢搭话,穿好衣服,脸也没洗,就匆匆骑上脚踏车去了学校。一整天我都没上好课,不是因为迟到,而是因为妈妈的心疼。

由于前一晚下过雨,地上留有深深浅浅的贼脚印,妈妈沿着脚印一路追寻,直至脚印消失的地方,然后又去找了能掐会算的瞎子,依据时辰、方位推断贼人的可能性——说是熟人作案,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其实妈妈心里早有答案,她的分析很有道理——钢筋放在小屋里,用稻草盖着,根本看不出,谁知道这里有钢筋放着?只有那天请谁谁谁帮忙,进小屋搬东西,钢筋露了一点出来;你想想看,一捆钢筋那么重,一个人根本扛不动,必须两个人用抬杠抬才可能,地上刚好有两双脚印……

最后,可恨没有真凭实据,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时至今日,如果触碰到那个点,妈妈还会旧事重提,然后叹一句:“当时也真傻,怎么不去报个案?”我想,报案又能怎样?虽然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不是东西,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让他们作孽去吧。

新房只造了一层,没钱就没再升上去。接着,便是做门窗。为了省点运费,妈妈和爸爸用双轮车把又长又粗的水杉树料拖回家,真是累得半死。木匠量了尺寸取了料,堆放在新房里。可一夜之后,做大门用的那几段木料不见了。妈妈当然生气,但不像上次那样,只是又去买了木料,请木匠把活给做了。都说农人勤劳淳朴,见不得人好的,眼红的,从中作梗的,多了去了,但也没见他们把日子过成咋样。人哪!唉!

妈妈是苦出身,50年代生人,所饱尝的苦难是我难以感同身受的。妈妈到了上学的年纪,偏偏生了病,身上几处长疮。可怜天下父母心,外公外婆拼尽全力,背着妈妈求医问药,这个郎中,那位医生,这个要忌口,那个不能吃,可几年下来,病情没一点好转,还严重起来了。实在是没办法了,外婆下了狠心,把家里最后一头猪也杀了,不卖,留在家里给妈妈吃,不忌口了,哪怕死,也算吃过几顿好吃的,不白来世上走一遭。奇迹出现了,妈妈的病好了。外婆跟我说,忌口忌得营养都没了,人都浮肿了,吃了肉,营养有了,病也就好了。

虽然病好了,但妈妈已经12岁了,错过了上学的年纪,弟妹又多,妈妈得为家里挣工分了。捞草纸,船上挑沙泥,挑石灰……都是辛苦活,妈妈熬过来了。妈妈从小就是干活好手,挣工分抵得一个男劳力。阿姨总说,你妈壮得像头牛。这当然是夸赞,何尝不是生活的辛酸呢?

妈妈在家时是当过团支部委员的。爸爸、妈妈、姐姐、我,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常常拿团支部委员“取笑”妈妈。爸爸总说,你妈就是少了几个字,好给的话,我这几个字给了她。我不止一次听别人说,你妈要再识几个字那还了得啊!不得了!如果妈妈真识了字,肯定又是别样人生,估计也不会嫁给爸爸了,也就没有姐姐和我了。正因为不识字,她决心要嫁给一个有文化的人。爸爸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人也长得帅,歌也唱得好,还会拉二胡,琴棋书画算不上精,都略懂,算得上是妈妈心仪的对象。

妈妈和爸爸谈对象时,爸爸请妈妈看过一场电影,高仓健主演的《追捕》。说起这件事,妈妈就说爸爸傻,因为爸爸只买了一张电影票,叫妈妈一个人进电影院去看,而他则在门口等。妈妈颇为自豪,不识字,在偌大的电影院中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对号入座。爸爸肯定愿意和妈妈一起看,可能爸爸只有买一张电影票的钱吧,这么想,这也应该算是真爱了吧?哈哈。

前几天,妈妈来杭州。我把《追捕》放给她看,她看着看着就瞌睡了,说一点都记不得电影情节了。三十多年前的电影,一场恋人请她看的电影,被抚养儿女、孝敬老人、照顾丈夫、支撑家庭的苦难磨光了。如今她已是过了花甲的老人,头发花白。儿子看在眼里,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想起几年前,爸爸查出脑萎缩,医生说,只会越来越严重,所以在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南下福建,希望在爸爸在脑子还比较清楚的情况下,出去走走。我们去了鼓浪屿,看了海洋馆,进了土楼,妈妈很高兴,高兴得像个小孩,胸前挂着相机,这里拍,那里拍,还用自己的老年手机拍,拍给同事看。妈妈十根手指,个个粗糙,指腹罗纹十只“鸡”,没一个罗。她常说,十只“鸡”,满天飞,可没文化,飞不出去。这次出游,是她截至目前飞得最远的一次。夜里,姐姐和我陪妈妈逛玉器店,看中了一个手镯,一千多块钱,妈妈嫌贵,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营业员说,不买,不买,这样的我家里有。可姐姐嘀的一刷卡,妈妈还是美美地戴在手上,对姐姐说,以后传给你孩子,当个传家宝。回到宾馆,我和姐姐又“取笑”妈妈:“妈,你这普通话是讲得越来越好了!”爸爸凑上一句:“你妈那两句普通话是不错的咯!”妈妈学起工作的模样:“同学,大排要不要啊?今天的大排很新鲜的,味道很好的。”快乐的一家人,哈哈大笑。妈妈在一所大学的学生食堂工作,她的普通话确实越来越好了。

妈妈属羊,出生在正月里,她总说自己有口福,正月里是不缺吃的。她在美院附近的小饭店打过工,看到学生来吃饭,总给他们多打一点,因为这些学生让她想到自己的儿女,在外工作学习,也要去这样的小饭店吃饭。她怕我不懂事,吃饭的时候玩鱼仙,只一次,鱼骨头就稳稳地立了起来,她就放心了。她去饼干厂做过活,去娱乐城的食堂烧过饭……都是与吃有关的地方。不管到哪里,她都是好员工,活做得漂亮。在学校食堂工作的第一年,她被评为优秀员工,来杭州领奖状。这是大事,姐姐和我全程陪同。傍晚,我们在黄龙喝粥,有一份肉很好吃,妈妈说,剩几块带回去给你爸爸尝尝。妈妈到哪都惦记着爸爸。于是,我又点了一份,打包带回去给爸爸。

妈妈有口福,不是命中注定,而是自己争取来的。她自己会做很多小吃:油条、包子、饺子、菜饼、烘饼……所以才会去那些地方做活。

有好多年,我们家就以妈妈的手艺为生。三四点钟起来炸油条,在人们吃早餐的时候,爸爸妈妈骑着脚踏车在村里叫卖,赚辛苦钱。后来,妈妈在村口开了一爿小吃店,生意糊口;之后,她又去镇上盘了一家店面做小吃,生意难做,没多久便转手他人。这算妈妈的创业,没成功,但我特别特别佩服妈妈,她有勇气,她敢闯敢试,她只想让家里过得宽裕些,她的“十只鸡,满天飞”,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柴米油盐,像孙悟空一样翻跟头。人生行在路上,勇气是自己给自己的机会,更是一种担当,一种保护家庭的本能。

妈妈好强,也确有本事,称得上陆家第一媳妇。

她总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她自己争气,也享受儿女争气。

我初中快毕业时,一次模拟考得了第一。老师来送成绩单,路上遇到我妈妈。得知我考了第一,她油条也不卖了,特地去买了鲞,回来给我烧好吃的。我考上重高,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获最佳辩手,上电视……她都很开心。她从来都确信读书有用,从小给我们立规矩,书不能坐在屁股底下,更不能擦屁股。

我大学毕业,带了好多闲书回家,都挤在箱子里,箱子摆在角落里积灰尘。我在杭州上班,妈妈在家把书取出来,一本一本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又打电话告诉我,好多书被虫蛀了。那次回家,妈妈宝贝似的拿出一个捆扎好的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上次理书时,被书虫蛀下来的书末子。她问我:“这些还有没有用?上面还有字的。”那瞬间的感受,心头震动,我至今无法用言语描述——只能说,我幸运,投胎投了个好妈妈。后来,老房子遭了火,烧得只剩四面灰墙。妈妈心疼我的那些藏书、文章,说实话,我也心疼。

活到老,学到老。现在,妈妈已经认识不少字了,也会写一些字,都是爸爸、姐姐和我教她的。去银行取钱,她也能歪歪扭扭地把自己的名字签上。去年,我去各地找家谱。妈妈骑电瓶车带我去县图书馆,我看《陆氏宗谱》,她看《吴氏宗谱》。我正看着呢,她骂起脏话来,原来家谱上单单把她的名字写错了。她立马打电话向外婆告状,好像被欺负了似的。外婆也惊讶:“啊?有这样的事情啊!晓得他们怎么弄弄的啊……”八十多岁的外婆,六十多岁的妈妈,一场幼儿园小朋友的对话,可爱极了。事后,每每想起这事,我总觉得当时应该直接拿笔把名字改了,管他的。此刻,我打算什么时候再跟妈妈去一趟县图书馆,改名字去。

我年纪过了三十,才觉得妈妈可爱。

那次,陪她去江边散步,看到一片夺目的五星花,她高兴地扯上一把,绕成环,举在手中,定要我给她拍个照。

还有,去年过年,我告诉她,我写了一篇《奶奶的故事》,发表了。她说,帮她也写一篇,稿费要一千块钱。我答应了。刚才,妈妈打来电话,我告诉她,正在写《妈妈的故事》,就要发表了。她哈哈大笑。

在苦难的日子里,她痛饮生活的满杯,时光老去,苦难也终将老去,大有“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的透彻。她不止一次告诉我:生活,生活,人生下来,就是要做活的;活不做了,人也就不在了。大白话中有大道理,妈妈虽没文化,但有智慧。

最后再说一句:妈,谢谢你!保重身体!

写于2016年母亲节

2017.4.12找出来读一遍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