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挣脱黑暗的一坨黑〡沉默的水红树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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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庚子大疫,笼闭陋室,完成长篇小说一部,名为《沉默的水红树》。近十六万字,共四十九章。全书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每一章的标题,即为本章的叙述者。匆匆一载,疫情持续,滞留乡野,且连载之,供大家闲阅。可留言,可转发,可赞赏,可忽略。

3.凤芝

我赶场回来已经很晚了。又没买什么,和萍萍两个硬是在街上绕到了下午。背时天,一场接一场的大雨,打着伞都没法走。我们就坐在谭家铺子阶沿上躲雨,等车。雨水顺着马路往下洗,像条河。车子跑过,水花溅起人把高。进村的车也没有。过了十二点,司机都不跑了,嫌客少。又是星期六,不然还可以坐学生娃那一趟。
“那你再等一哈儿嘛。”蒋尾巴儿说。
“这时节肯定没人了,”我说,“还要回去采茶呢。”
“这么大的雨,”蒋尾巴儿说,“采茶,只怕啊。”
等了好久都没人,蒋尾巴儿不愿走。我晓得专门送我们一趟,他是怕划不来,又不好意思开口多要车费。“走嘛,送我们回去,车费你要多少我出就是嘛。”他嘻嘻笑着说:“不是车费的问题,雨太大了,进你们湾里的路不好走。”没办法,只得包他的车回来。
路上倒也停了一阵子。到河坝里下车,又下了,还是那么大。背时的,收了我四十块钱车费。唐贞梅喊我坐。我说不坐了哦,要回去。她说,你看这背时雨,好大,等它晾一下再走嘛,急什么。我说,天都黑了,赶个场,又没买东西,搞到这时候。唐贞梅说,买了一背篓啊还要买什么,坐哈着,晾一下再走唦。要不是有萍萍,我还真不打算坐了。雨不停地下,天黑蓊蓊的,满山都是罩子。
“哦,那我不晓得呢。”我说,“一天都在街上,这时候还没回到屋啊。”
“先前四毛下来找,问我看见没得,我也确实没看见啊。”唐贞梅说,“今天从中午起就下大雨,我在屋里坐了一天,背时茶筷子长一根根的,背时天又要下雨,我就在屋里坐了一天。没看见他路过啊。是前天还是上前天,擦黑边,他从恩施回来,我正好在当门田里采茶,还喊了他的,说了几句话。四毛说,一屋场的人都在找,打了无数遍电话,通了,始终没人接。不晓得这时候找到没有。”
“哦,我今早上去赶场,走到马峤岙,还看见他和幺婶在茶田里采茶呐。”我说,“一屋场的人都在找?”
“是呐,”唐贞梅说,“四毛说一屋场的人都在找。怪而古之的,还留了张纸条条儿,说是对不起你幺婶,对不起两个娃儿。你说这怪不怪。”
唐贞梅在说这话时,脸色有些异样。我们都想到了会发生什么事,但没有说出口。我又觉得不应该啊,怎么会呢,早上还看见他在马峤岙采茶呐。不过,这几天见到他确实有点怪,喊他也不答应,脸色阴沉沉的,好像谁得罪了他。昨天早上我正在灶屋炒菜,他声不作气不出地进来站了一会儿,还抓起我的手一拃一拃地量,怪而古之的。
说了一歇话,雨晾了,天还是黑蓊蓊的。唐贞梅要留我吃了夜饭再走。不管她是带口话还是真心要留,我肯定是不吃的。天本来就要黑了,再吃一顿饭,回去真要打电筒了。我和萍萍爬着山路,一边走一边总是忍不住想,发生了什么事呢。走到王菊香门口,她又喊我坐。我说不坐了,天都黑了。
“嗐!”她语气一变,“今天你们屋场里到处在找你幺满,不晓得这时节找到没。”
“哦,那我也不晓得呢。”
过了她家,上梁子,再无人家,一路都是树林,黑森森的,雨珠子打在树叶上稀里哗啦响,心里竟有点怕。翻上枫树梁子,陡坡路总算爬完了,再也没有幽深的树林子,真是松了一口大气。迎面吹来一股风,冷得浑身一哆嗦。四面的山,都在罩子里。
听她们说一屋场的人都在找,还以为会很热闹呢。远远看去,树林中露着几栋瓦房子,安安静静的,连狗也没听见叫一声。真的一屋场人都在找吗?一路上这么安静,真希望哪里能热闹点。大坪的茶地里有两座老坟,平常也没觉得,这时候走过,身上竟然隐隐发麻。坟前栽着几根柏枝树,刀一样竖着,总是忍不住去看。黑黢黢的坟堆,好似两个怪物蹲着,生怕它们悚然一起,跳过来咬我。走过之后,还几次回头看了看,罩子在昏暗的天光里,就像腾起的烟。下面是锁口湾,埋了化生子,听说丽丽死了也是在埋在下面的。一路走,脚只发麻。我就大声地跟萍萍说话。
走上一段斜坡路,就到马峤岙了。茶田里空荡荡的。田边的杉树立在昏暗里,瞟眼一看活像一个人。四婶家茶田那头,他家的枞树林下面,埋着彩四表伯和彩四表伯娘。平常是不怕的,这会儿总感觉怪怪的。我们爬上马背一样的梁子。梁子下面就是黑山湾,罩子蒙蒙黑蓊蓊的。湾里也埋有化生子,海燕死了就埋在沟底脚的。简直不敢朝下看一眼。天天过路上下早就习惯了,今天是怎么了?我不觉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屋。
过枞树林,到了二满家屋坎脚,还是没听见一点动静。整个屋场阒静风严的,像是没一个人在家,安静得可怕。犹豫了一下,没有照直走马路,叫萍萍走上面一条小路。二满家里好多年没住人,猪圈屋都快烂垮了。走上四婶家的场坝,仍然没见到一个人。坎上秋哥家没有动静,紧挨着的他家也没有动静。
走到阶沿口,喊了一声四婶,没答应。大门敞开着,屋里黑洞洞的。他们都出门找去了吧。怎么还没找到呢。对不起两个娃儿,听起来好古怪。不出事,干嘛留一张纸条条儿呢。简直没法理解。早上去赶场还看见他在马峤岙采茶呐。萍萍走在前面,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她不会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也不晓得,只是隐隐的怕。刚走到四婶家吊脚楼下的猪圈边,直听见幺婶在后面山里扯起声音喊:
“老四,老四,你快些上来哦!”
这声音嚇了我一跳,不敢往前走了,喊住萍萍,我们站在猪圈边。声音从三满家屋背后的树林里传来,听着就像一个人在喊救命。天快黑了。要是不下雨,这会儿太阳应该还没落山。下雨天罩子重,阴沉沉的,黑得早。猪圈里的猪猛地站起来,哼哼呛呛叫着。背时丧,肯定是以为要喂潲了,也嚇我一跳。喊过之后,又安静了。四下里无人,无声。把萍萍揽在身前,望着三满家屋背后的树林,等着。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过了一会儿,只见不远处的竹林里一个黑影快步跑了上来,像是从昏暗中突然钻出来的什么东西,喘着气,直朝上面跑去。是四满,从他的背影才认出来。他像是没看见我们,钻出竹林,转身就朝上面跑去了。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摇晃,消失在黑洞洞的树林包围着的小路上,像是被黑暗吸了进去。其他的人去哪里了?
“妈妈,怎么了?”萍萍说,“四爷爷跑的好快。”
“莫动。”
我把她揽在身前。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四满在喊四毛,在喊东哥,在喊秉成,声音特别急性,也像是一个人在喊救命。然后,四满从黑洞洞的小路里冲了出来。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像挣脱黑暗的一坨黑,从黑洞洞的小路里冲了出来。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很害怕,就像被一只恶狗子在追咬,要拼命地甩脱。那一瞬间,感觉所有的恐怖都凝聚在他身上,直朝我扑来。心咚咚直跳,但我没有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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