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轩】妆台
妆台
文／小夭
（一）
椭圆形镜子里映出一张娇俏的脸，一只眉笔在眉眼间游走，很熟练的勾勒出一条细长的眉，末处微微向上轻挑形成眉峰，平添一抹傲气。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复杂的工序之后，方妍妍红唇轻启，给镜中的自己一个轻轻的吻，然后微微上扬起嘴角。这辈子，方妍妍可以嫌弃自己那一身的高仿，可以嫌弃自己的身材不够完美，却从来没有嫌弃过这张脸，每天出门之前都要精心打扮一番。
“叮铃铃铃……”她看看熟睡中的我，走到浴室，轻声把门关好。
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听不清具体什么内容，然后声音越来越大。
“王经理，这套房子我真的做不了主，要不您跟老袁说说？”
“嗨，您这是说哪里话呢？我一个小小的职员，能做些什么呢？”
“王经理您可真是个敞亮人，好的，好的，再见。”
……
“喂？小张，刚才王经理给我打电话，我直接告诉他找咱老板了。”
“跟你说哦，咱俩谁都别接这烂摊子，听到没？”方妍妍关了手机，打开浴室的门。
“春芳，醒了啊？抱歉哦，把你吵醒了。”
“没事，过一会儿我也该上班了。”我一边穿好衣服，一边微笑的对她说。
“哎！对了，几点了？”她总是习惯性的问时间。
“哦……”我抓起手机看时间。
“哎呀，惨了惨了，我要迟到了，先走了哦。”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喷了一点啫喱水，一只手在头发上抓了抓，另一只手拎起包，然后夺门而出。
看着她匆忙的样子，真的有点想笑。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只有三个多月，但我眼中的她永远都是那个爱美，没什么烦恼忧愁的女孩。她比我小两岁，但是无论从穿衣打扮还是生活经验上总是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练，这让我这个久居“象牙塔”里的人很是羡慕。
（二）
我是一名大四实习生，当别人还在考研和实习之间徘徊的时候，我果断选择出去实习。对了，也可能是因为浏览网页时冒冒然出现的一句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走走。”那股在心底蛰伏很久的冲动突然迸发出来。
三年前我考上离家很近的大学，只要放假就往家跑，有时候真的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可是对于一个连地图都看不懂的路痴来说，出远门真的需要点勇气。
恰逢三个月前学校的招聘会上，我通过一家公司的初试，这是一家外企，工作对口，薪水还算可以，于是经过父母的同意，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从家走的时候那叫一个“踌躇满志”，怎样找到一个合适的房子，如何努力的工作赚钱，最后“衣锦还乡”什么的。
可是事实呢？果真应了一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工作是找到了，一年的实习期过后就可以转正，可是住处却成了最大的问题。刚开始我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宾馆，本打算一天两天就找到房子了，可是一连半个月都没找到一所合适的房子，不是离公司太远就是像“监狱”一样终年见不到阳光。
就在我为了找房子迷失在这座城市时，我遇到了方妍妍。那天我下了班就出去找房子，不但迷了路，而且半路上天还下起了雨。我站在一个公交站牌下低着头站在那里双臂紧紧抱着肩膀，就那样一直站着，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件白色的T恤衫紧紧贴在身上，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想打电话给家里人，可又不想让他们担心，心里就像被堵住一样的难受，眼泪不自觉的滴落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交车停了又停，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道路上的积水被路灯照得泛起了光亮，我掏出手机查询回去的路线。
“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一个声音传来。按着键盘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我微微抬起头，看到穿着很时髦满身香水味的方妍妍。
“嗯……我……”
她见我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就抢先问：“你住在哪儿？”
“**公司附近的宾馆。”我说。
“那不能在这等车，去对面，一直往前走，前面有个站牌，乘坐102就行了。”她一边看着来往的车辆，一边对我说。
也许是因为冷有些僵硬了，我只是“嗯嗯”称是，人却依旧站在那里。
她见我不动，借着微弱的灯光瞥向我的脸，冻紫了的唇抖动着，几绺头发濡湿在额前。“刚来这儿吧？”我点了点头。
“我的公交到了。”她又说。
我只是抬起头望着她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只是好想让她留下来。
“要不？……”她转过身很认真的看着我。
“嗯？”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有点不放心，不如你在我那儿住一晚。”她言辞恳切的对我说。
我低下头。
公交车已经到站，她伸过手拽住我的手上了车。她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拉住我的瞬间，整颗心都温暖起来。
她让我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旁边，把胳膊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
“学生吧？！”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
“嗯。”
“这年头儿大学生竟成了弱势群体……”过了许久，她回复了一句，然后就没再继续说话。
而刚好她一直没找到合租的人，于是我就搬到她那里去了。她说，这地方人杂，别把她的住处、号码告诉别人，并且还提醒我也轻易别说出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名字。
（三）
上了一天班，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便想着去小吃街转转，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去途中经过一个广场，“咦？寻人启事？谁家又丢小孩子了？”我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张望着。
去到小吃街吃了一碗面，然后买了一包甘梅地瓜。经过广场时，视线不自觉的又扫了一眼寻人启事上的照片。
“冯兰英，女……”
“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方妍妍呢？”照片里的人清新自然，脸色绯红，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虽然没有化妆，但和认识的方妍妍简直如出一辙。
“不会这么巧吧？”我一只手托着地瓜口袋，一只手拿着签子扎起地瓜条放在嘴里嚼着，仔细打量照片里的女孩。
“这位姑娘，你认得她吗？”耳边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很朴素的中年妇女，两鬓的黑发中明显多出了很多白发。她毕恭毕敬的站在那里，等待我的回答。
“这地方人杂，别把我的住处、电话告诉别人。”我又想起刚搬去方妍妍那里时，方妍妍说的话。
“哦，不认识。”我低下头，又往嘴里塞进一根地瓜条。
“嗨！”那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姑娘，那麻烦你要是看着她，给我个信儿。”她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继续说道：“你看看我，不识字儿，电话号也记不住。姑娘啊，你记一下。”
于是我就拿出手机存了她的手机号。
“阿姨，这是您的女儿吗？”我指了指照片。
她看着照片，若有所思。
“嗯，她就是我闺女，我要把她找回来。”
天色渐晚，我告别了她，一个人去了公交车站。我回头望了望她，路灯下拉长的影子是那样的孤独。
“妍妍，今天我看见一个寻人启事，你猜怎么着？里面的照片特别像你。”
方妍妍的脸上露出很不自然的神色，“她叫啥名？”
“没记清，反正又不是你。”我回答道。
“哦，是啊，呵呵。”她有些拘谨的笑了起来。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我认识方妍妍三个多月，好像从来没听她说她的家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和方妍妍联系到一起。我没睡，方妍妍的床也一直咯吱咯吱的响。
（四）
“妍妍，今天周末，陪我出去买几件衣服吧。”我搂住正在化妆的方妍妍说。
“好呀，正好我也想买件背带裙呢。”
我带着她来到那个广场，方妍妍正一脸兴奋的跟我说新买的裙子多么漂亮，我却一直寻找着那个两鬓花白的阿姨。
方妍妍抬起头，呆立住了，视线注视着前方某一处。
顺着视线看去，正是那位阿姨。她眼里含着泪水也正在看身旁的方妍妍。
方妍妍挣开我的胳膊，裙子的口袋仍在地上转头就跑。可是脚下的高跟鞋使他重重的跌倒在地上。那位阿姨很快的跑过来，手死死抓住方妍妍的胳膊，哭泣着说：“英儿啊，摔疼了吧。”
方妍妍红着眼睛大声说：“阿姨，您可能认错人了，我不是冯兰英！”
“英儿，你不认二婶了吗？”那人依旧不放开手。
“我不认识你，再抓着我我就报警了！”方妍妍嘶吼道，两行眼泪跟着流了下来。她挣脱那人的手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英儿，跟二婶回家吧，二婶不反对你和那孩子的亲事还不行吗？”花白头发的阿姨跌坐在路上，眼角的褶皱里镶嵌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我安抚好那位阿姨之后，回到住处。屋里没开灯，我顺手打开了灯，发现地上七零八落的散落着很多东西，就连方妍妍平时最喜爱的镜子也被摔烂了一角。我弯腰捡起了那镜子，立在她的桌子上。
“不准捡！”坐在一旁的方妍妍大声吼道，一双红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你就是冯兰英是不是？”我挺直了身子质问她。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知不知道你二婶找你很辛苦？她就睡在大街上！大街上，你懂吗？都一把年纪了睡大街！” 我更加愤怒了。
“我说你们大学生是不是整天没事做，专门爱管别人家的事呀？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带着几分轻浮。
我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方妍妍！你还是不是人？我拿你当朋友才管你的，你要是陌生人我懒得管，懒得问！”
“呵呵，朋友？你流落街头的时候碰到了我，我流落街头的时候，我那些朋友都在哪里？”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抽泣着说：“那时我就像你一样蹲在路灯下，饿得胃疼，兜里只剩下五毛钱，我问卖烤饼的老头儿一个烤饼多少钱，他说一块，我问买一半可不可以，他很不屑的瞅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记他一辈子！我发誓我要赚钱，我要让别人看得起。什么朋友，狗屁，都他么的是利用！需要你的时候跟哈巴狗似的，不需要你的时候谁认识你？！”
“我看错你了，你不是我认识的方妍妍，没想到……”我浑身颤抖着。
“呵，让你失望了吧？”她大笑起来。
我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摔门出去了。
（五）
路灯下，我一个人走在宽广的马路上，一如刚来到这个城市一样。只不过那时身体是冷的，心是暖的，可现在我的心是那么冷。我不理解方妍妍的想法，简直丧心病狂！难道那天晚上收留我也是想利用我吗？那我还挺幸运的，有被利用的资本。
望着高高的楼宇和霓虹，我仿佛又一次迷失了。现实该是有多么残酷，让曾经那么清纯的女孩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不觉的我走到我给那位阿姨订的旅馆楼下，我还是想搞清楚事实，最起码我答应阿姨帮她劝劝方妍妍的，如今变成这样还是要给她一个交代的。
我按亮了电梯的门，一路思索着该怎样跟阿姨说。
敲响了阿姨的门，她好像一直在门口等我，因为很快门就打开了。
“来啦？”她忙请我进去，见我脸上还有泪痕迟疑了一下。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阿姨，我……”我双手捧着杯子弱弱的开口道。
“孩子，不用说了，阿姨都知道。不要怪她呀，她这孩子也是挺可怜的。五岁那年，她爸妈就走了，就剩下这么个孩子。她就住到亲戚家，可人家也有孩子也要过日子呀，她总和人家孩子吵。她自个儿还挺有主意的，吵完就跑，还跑到邻居大姐家去。她大叔看不过去了，就领到自己家了。后来见我和她二叔家里没孩子，她二叔还是个老师，就这么的就给了我们家。”阿姨看着手里的水杯认真地讲述着她的故事。
“这孩子的脾气呀，跟她爹一模一样，不爱说话，还犟。从来都不让我管，她啊，也不喜欢跟别的孩子玩儿。”
“那后来为什么来到这儿呢？”我问。
“高中那会儿啊，她突然回家收拾东西，一个男孩子就在门口等他，她还说要跟那男孩子走。要说那小男孩是正经孩子，我俩也就不说啥了。那孩子跟个痞子似的，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穿个花衬衫，瘦得跟个杆儿似的，你一说不行，就拿眼睛白楞，你说是什么孩子呀？”说起那些事，她显然有些激动，我只能在一旁点头称是。
“后来呀，她就偷偷跑出来了，我就一直找她。今天看见她了，我就回去了。”她有些失神。
“阿姨，你要回去了？”我问。
“嗯，她二叔病了，我得回去照顾他，人老了，这身体也不行咯。知道英儿在这过得还好，我就回去了。你来之前我去火车站买的票，你看！”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火车票给我看。
“无座？！阿姨，这一路您能受得了吗？”我有些紧张的问。
“没事没事，孩子，我一个庄稼人儿，站一会儿没问题的。”
听着她这么说只觉得很是心疼，她为了找方妍妍，这一路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心里还是挺不是滋味的。
“阿姨，这一路上你一定受很多苦吧。”
“找到她了就不觉得苦了，人这一辈子啊，吃了多少苦，享了多少福都是有数的，等这些都经历个遍儿后，这辈子啊也就过去了。”
（六）
“你二婶走了，她说你二叔病了。”我安静地说，送走了阿姨，我便回到我的住处。
“谢谢你。”她依旧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
对于她的感谢我感到有些惊讶，我走在她的背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缺了一角的镜子里映射出一张稚嫩的脸，她没有化妆但仍旧很漂亮，就像那张照片里一样。
“春芳，我打算辞职，然后回家照看他们。”她看着镜子里的我说。
“挺好的。”
“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想我能理解你。”
“你真的很好，谢谢你。”
过了几天我送她去了火车站，在站内等车的时候，我把那条背带裙交给她。
“妍妍，其实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把你带到你二婶面前。”我红着脸说。
“没关系，如果没有你，也许她还在辛辛苦苦找我。春芳，你虽然比我大几岁，但我还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凡事不要太较真，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不一定是你看到的样子。当你知道他们‘浓妆’后的‘素颜’时，不要拆穿他们，你说出了真相，对方也未必会感激你。谁也没办法让自己赤裸裸的站在在人群中是不是？”她微笑的对我说。
我点点头，眼睛里噙着点点泪花说：“那你会讨厌我吗？”
她摇了摇头说：“因为你我才敢于面对我的内心，虽然这个过程有些痛。那天我跑开了，其实我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二婶，我让她受了那么多苦，我都知道。自从我和那个男的分开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我也想回去，可是我不知道怎样面对他们。”她抽泣起来。
“妍妍别哭，妆花了就不漂亮了。”我抽出纸巾，帮她轻轻擦拭眼泪，柔声说：“她们是你的家人，不会怪你的，在家人心里无论你做了什么伤害他们的事，他们都会原谅你的。你知道吗？那天你二婶叫我不要怪你，她还说找到你了，知道你一切都好她这一路受得多少苦都值得。”
过了一个月，妍妍给我发了个长长的Email，大概说她在家乡特别开心，她二叔的病也有明显的好转。回去当日，她二叔二婶都没有因为以前的事责怪她，反而都很开心。她二婶做饭特别好吃，每顿都要吃两大碗，这一个月下来，胖了五斤，五斤肉呐，该是多大一坨猪肉啊！这边的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缺了一角的镜子依旧立在那里，人生如是，淡妆浓抹，只为变成心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