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柴达木散记(七章)
海 西
海西。真正的海之西。
太平洋大洋之西。黄海之西。青海湖这个湛蓝的海子之西。
渐次递升的……高大陆
是……
海——西——。
十九年的岁月。我在海西。
海西。十九年我在海西的马海。格尔木。大柴旦。鱼卡。德令哈。
在海西的这五片有水、或是稍微有水的荒漠里
悄悄喘息。
十九年的喘息。
疼痛,且窒息,且努力。
滴汗。滴泪。滴血。滴苦痛。滴灵魂。滴诗。……
滴着一切的一切,滴着一切的切,滴着一切的一!……
我以为我一定会死。
(我知道:我不仅仅是死过一次两次了呢!……)
然而……
我活着。活过了我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也许
还会是五分之一?……
(上苍。我以我父亲的生命做最大公约数了。
他老人家饱经磨难、倍受坎坷、大起大落、大开大阖……
已经九十九岁。却踉跄走过,依然健在。……)
这是海西。
走过海西。
重返海西。
重返海西,就是重返柴达木哦。我的海西!……
感谢你。
和我一起
走过那些恶梦那些苦难那些欣慰那些叹息与那些记忆。
感谢你
和我一起
品味那些美酒那些豪迈那些嘶吼那些惊惧与那些颤栗。
(有温暖的雪山泉水从心上流过。清凌凌的巴音河哦……)
重返海西,
我拾起一枚小小的石子
郑重交到你的手心。
让它
告诉你——
我的所有的故事。
还有,我和你,都平凡得和它,和这枚小石子一样,
在厮亿万年风霜雨雪冰雹中……不曾消失。
就因为我,也许还有你
只是一枚小小的坚硬的
石子。
曾经
我们曾经
冷冰冰的坚强
活在海西
长在海西
走过海西。
(而此刻,重返海西,
天上落下了亮晶晶的太阳雨。
伊看见了吗?
这是——我的海西。我的辉耀着太阳光芒的泪滴哦。……)
海西夜的星
夜的车厢里
铁在铿锵。
夜的大野里
无边苍凉。
夜的我心里
一片安详。
夜的星,
在天上。
夜的星,
大如月。
夜的星,
美若花。
夜的星,
大颗粒大颗粒的夜的星星啊——
璨璨。晶晶。莹莹。硕亮。瑰丽。神奇。
在铿锵的苍凉里,
我轻轻地撩开了薄翼也似的窗帘。
(——铿铿锵锵大戈壁。
大戈壁上……没有风——
风,全在我的心里。)
透过窗帘,
让那安详的海西夜的星光,照亮你的梦。
照亮苍凉的无边的大漠高原。照亮那些远处的骆驼刺。
照亮你的面庞。
而你
……在悄然安睡。
是有一声呼唤,或是呢喃,
在我心底。
于是,我心底的天空
就镶满了海西夜的星星——
璨璨。晶晶。莹莹。硕亮。瑰丽。神奇。
而最美、最温柔的两颗
是你
是你为我朦胧里睁开了你的朦胧的
眼睛……
德令哈
荒漠小城
清新典雅;
戈壁之星
剔透玲珑。
一条蓝色的巴音河
穿城而过。
荒漠里的蓝色的巴音河啊——
一半是水
一半是火!……
是的。是的。是的。
为德令哈写一千首诗,
也绝不算多。
为巴音河唱一万支歌,
也绝不算多。
如果,
如果你确实曾经在德令哈、在巴音河边生活过……
四十二年前
曾经路过。
木搭的桥。浅浅。
桥下的水。清清。
河底全是那五色斑谰的鹅卵石子啊——一粒粒。一颗颗。
一粒。一颗。
——波动于水中的“戈壁花”。
那一个青竹子似的少年,
抚栏远眺。
第一次
有了思乡的透骨悲凉。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么
二十一岁呢?
二十一岁的青年
除了两套衣裳一条被——
他还有什么?
一腔血?一箧诗?一肩的歧视与轻蔑与诽谤?也许?还有一份……永远的绝望与永远的希望?……
德令哈
注定我一生命运的德令哈。
巴音河
蓝色的流经我心上的巴音河。
我在你身边生活了八年。整整八年。尔后,东去……
二十二年后再访
我把你的手握在我的手心——
(你感觉到那些冰凉的汗了吗?
你感觉到那些灼热的泪了吗?
你感觉到汗与泪中狂暴的风了吗?……)
颤颤地,有一支歌
梦的歌。
你知道吗?那是我为你唱了四十二年的歌哦!……
——我的心爱。
柯鲁克湖摇舟
绿的芦苇。蓝的天。白的云。
有一丝涟漪,摇荡起现代派的抽象。
我们,在柯鲁克湖上摇舟。
舟不是我摇的。
也不是你摇的。
舟是心摇的。
也不是心摇的。
舟是情摇的。
也不是情摇的。
舟,这柯鲁克湖上的轻舟
是梦摇的哦。……
一个梦。
整整地做了四十二年。
从青年,到老年;从老年,再到青年,到少年。
摇荡起现代派的抽象,
绿苇。蓝天。白云。
有一丝涟漪……
一个梦。
有修长白皙的手指
轻轻地
悄悄地
将梦弹响!……
那一大蓬一大蓬一大蓬红的晶莹珠玉。
一种诱惑。
在哗笑和颤栗的喜悦里
匆匆折取。
折取的还有颤栗的……爱的……心。
疼吗?
疼。
刺激吗?
刺激。
难忘吗?
难忘。
于是
那一大蓬一大蓬一大蓬红的晶莹珠玉。
一种诱惑。
你的笑容。
就这样如一道涟漪,映在柯鲁克湖现代派的、抽象的、我的
心镜上!……
白的云。蓝的天。绿的芦苇。……
心上轻舟荡起
一层层的波浪
—层层的梦,也正轻轻轻轻
在
柯鲁克湖上摇响!……
夜的格尔木
夜的格尔木。夜的高原城。夜的绿洲。夜的霓虹灯。
一声车笛。朋友高大的身影,已站在夜的灯影里,给我一掬温暖与心安。
西出阳关有故人。
漫漫六千三百里。重返。
格尔木是一个拐角。格尔木是一个驿站。格尔木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哦哦,我青年时代注满苍凉血泪的格尔木哦!
你的泪,悄然浸湿我的衣……
知道吗?
我的眼睛,是在马海滩失明的
因为母亲的逝;
而我的心,是在格尔木失明的
因为巨大的骗。
这一代青年人,一万人,
就这样被欺骗了。欺骗得热火朝天、热血激荡、热情沸天、热汤灌顶!……
一个社会的进步,怎么会是上山下乡?
一个国家的兴隆,怎么会是戈壁荒原?
一部历史的纪录,怎么会是乾坤倒转?
一个民族的复兴,怎么会是席芨草、骆驼刺?……
一批大学毕业生,怎么会成了支边知识青年?
于是,我的支边的同学们
十二月党人一样地集结、密谋、探讨、宣示——
我们造反!!!
——1966年的十二月,
我们决定保卫我们最基本的人权与尊严。
你的泪,悄然浸湿我的衣……
含着泪,你听一个四十二年前的古老故事——
“十年动乱”中,一群最老实的青年知识分子
被迫宣布“造反”,“造反”!……且“造反”成功——
历时两年,东奔西往、上上下下、四处求证、按图索骥、八方演说……
终于,按大学毕业生重新分配
获得了对十六年寒窗苦读的
最基本认可。
感谢你,和我一起重返格尔木。
是的是的。
格尔木是一个拐角。格尔木是一个驿站。格尔木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哦哦,我青年时代注满苍凉血泪的格尔木哦!
遥遥的六千三百里!
察尔汗
察尔汉是一片盐的沃土
察尔汉是一片盐的神秘
察尔汉是一片盐的传奇
察尔汉是一片盐的花。
察尔汉,一座盐的湖。一道盐的风景。
盐的察尔汉。盐的湖上
有厂房、机械、采盐船。
有镜儿样的盐田。有山一样的盐垛。
有公路、铁路、盐的博物馆、五十年柴达木人的奋斗史。
奋斗史——
三口铁锅熬钾肥,
万里罡风洗意志。
察尔汉的历史,就是柴达木的历史。
当然,还有冷湖,茫崖,格尔木。
柴达木的故事,就是察尔汉的故事。
当然,一直是这样咸、这样涩、这样艰巨且沉滞。
岁月苍莽兮,
风雨如磐矣。
二十二年后我再来海西,再来察尔汉,
天大变化
天壤之别
天地人间……
我才知道:
潜龙,终将西起。
我才知道:
方向,比努力重要。
机会,比智慧重要。
决断,比吃苦重要。
五十年的奋斗史——
一半儿曲折一半儿笔直,
一半儿风雨一半儿阳光,
一半儿是汗一半儿是泪,
一半儿是血一半儿是花。
察尔汉,一座盐的湖。一道如盐一样带着咸涩的历史沉思。……
昆仓山口
昆仓山口。有风。
喜玛拉雅吹来的印度洋凛冽的风。
(原来是温暖、湿润的
而到达了这个高度,却就只剩了凛冽!)
四季的雨雪,飘去又飘来;
四季的阳光,亮了又暗淡。
这是我最后一次上昆仓山口。
这是你第一次来昆仓山口。
昆仓山口,生命的一重坎,
昆仓山口,记忆的一道痕。
知道吗?
我曾多少次地翻越昆仑山口,
南上——
更高的不冻泉,
更高的五道梁子,
更高的二道沟,
更高的念青唐古拉,
更高的喘不动的气,跳不动的心,更高的窒息……
然而,
更远处,
却有了
美丽的拉萨,翠绿的林芝,
湿润的、温暖的印度洋的风……
我曾在冰河里卸车。
我曾在泥泞里过夜。
我曾在零下三十七度里拧罗丝
手冻成一棵枯了枝的树。
我曾在藏北草原上深夜里独行
心颤成一只剥了皮的兔。
渺小,面对着不知边缘的蛮阔。
微尘,体味着没有温度的寰宇。
个体,茫然在亿万厮年的麻木。
凄苦,麻木在无边无际的罡风。
起伏的一种心路。
波动的一种人生。
重重坎上的沉思。
道道痕里的疼痛。
这就是昆仑山口。
这就是海之西的缘。
如果你曾用十九年的青春光阴
在这里劳作、流汗、拼打、流泪、痛苦、流血……
亲爱的!
你就会明白
我为什么要带你重返——
重返柴达木,
重返海之西,
重返大戈壁,
重返高大陆,
重返那一段没有青春的青春,
重返那一段永远不死的记忆。
站在昆仑山口,
亲爱的
请把你的一双手放在我的掌心,
就这样握住,握紧
让我们体会幸福与人生的
温度。……
2010、07、18写毕于超锐楼上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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