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经典作品展之(一)简明:武烈河(外一首)、军垦(组诗)
武烈河/简明
武烈河发源于燕山山脉七老图山支脉
而我发源于一对青年男女
流向蜿蜒的初恋
我的父亲母亲,曾栖息在滦河中游左岸
上游多岔流,下游少滩涂
右岸沙洲连绵
(2)
命中风水,注定我会在河流开阔处
搁浅,并被泥沙掩埋
石头的结局,殊途同归
武烈河没有惊涛骇浪,上游有知遇
和与之相关的感怀
下游有与之相关的人
(3)
大河之威,不在其体,流域浩荡
汹涌,暗礁险滩或咆哮的潮头
似乎无敌于天下
其实宽怀为大
怀柔之心正如皇恩普惠,所到之处
谦和而仁慈
(4)
顺其势,与满民族的宗脉同行
在避暑山庄与寺庙之间流淌
在始发与终点之间行走
如同穿越山海关的龙辇轿
道路两旁,居住着它溅起的浪花
(5)
兼容并蓄
是武烈河的天性,浪花是武烈河
最大的动静
我发现:一朵浪花与另一朵浪花之间
是有停顿的,像每一个白昼之间
民间一直独享这停顿
(6)
独享上午与下午的阳光,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生息与武烈河的姿态
保持一致
独享子夜时分,分泌物
涌动身体内部的感恩
万物暗中复苏
(7)
与天空下的纯粹事物保持联系
与武烈河的闲情逸致,合拍
这样的境界,让到承德一游的人
心领神会
(8)
沿岸布道,吉祥之兆
如同每一种下上贯通的命运
应验在最远的远方
有陈旧的人与事指引我
而我一直在思索
如何平慰额外的索图
尽管那声音还很遥远
尽管那步伐已经靠近
真实的细节,逐步显现
(9)
有故乡的气息停泊在某个地方
还有怦怦跳动的心
和惆怅
我知道你在他处
此处,没有岸
(10)
不止我一人,沿着武烈河
与时光交错或平行
不止我一人被遗忘在某处
位于平原或山丘之间
我只能顺着武烈河的两岸拾遗
关于故乡和源头,有短暂的迷失
(11)
忘掉唐宋明清的帝王将相
忘掉对武烈河的溯源而上
忘掉对故乡的刨根问底
忘掉掌声,它们总是在不该响起的朝代
响起
死,使卓越的人显露出头角来。
一一萧伯纳
纪念改变历史进程的事件
其实是纪念人,前人被后人
称为英雄,他们死去越久
名声越响亮
毎年都有老人和孩子远道而来
每天都有少女和鲜花梦萦魂绕
在河北隆化县,一个叫董存瑞的人
炸碎了自己和一个旧时代
一个人的瞬间行动
成为英雄史观的完美诠释
这个行动,必定是赢得了
新时代的敬重
行动才是物质化的思想
它使人生远离轻浮
使精神境界与物质形态
保持真实的链接
董存瑞用行动拯救灵魂
诗人简明的语言行动
则替天行道
让灵魂出窍
军垦(组诗)
这片戈壁滩,与我们曾经
打扫过的三大战场,总面积相仿
一个加强建制的野战兵团
驻扎进去,仅仅压住了
它的后方
正前方才是王胡子的专属区
指挥部的视野如此开阔
沙葱、红柳,绝无藏身之处
任何方位的炮弹,连呼啸声
都一目了然
舟桥连改名叫骑兵连了
汽车团改名叫了
信号兵改行去喂马了
白俄罗斯技师把吉普车
改装成发电机组了
有人把机枪挡板打造成坎土曼了
有人把步枪刺刀改成烧火棍了
还有人声称:能将坦克
改装成拖拉机和耕牛
王胡子发火了
星罗密布的大小鹅卵石
从未允许过走兽飞禽在上面歇脚
如今,它每一个感光面
都急需建立党支部
布置流动哨
沙漠的前身是戈壁滩
炊事兵罗大豆的前身是辽沈战役的俘虏
他发明的石头干蒸法,让秃鹫
盘羊、雪鸡、野免子、黄鼠狼们
恨透了无水作业这个新战法
地窝子,不仅仅解决
烈日当头、体无完肤等问题
它战略性地缓解了人心戒备
睡眠不足、水土不服
以及乡愁所造成的战斗减员
手语
翻越祁连山后才能见到真正的落日
自下而上,掩埋自我的落日
否则祁连山上的一朵雪莲花
就能轻而易举地粉碎
你躬身泥土的目光
太阳行走在从天堂返回人间的路上
只有它,穿越此处又重返此处
祁连山的此处,世间绝无仅有
兵士们一生只亲身验证过一次
下雪的呼吸
翻越祁连山后才能见到真正的新疆
否则新疆,就是地图上的新疆
翻山越岭绝对不止使用脚力
老连长说:掉进冰窟隆里不能呼救
声音会牵动更大的雪崩
把手举高,永远等待
没有
我收到的平均每两个月一封家信
都书写了同一种好奇心
你能看见时间在沙砾中彳亍而行吗
土的颜色?没有土
有哪些植物?没有
崭新的邻里关系,没有枪的家庭
还没有组建,没有床,没有墙
没有阴暗面一一包括私处
毎天都有充足的紫外线
照射
只有干净的天,干净的沙
干净的石头,干净的自然界
阳光和月光轮流安排我的作息
——这样的生活质量
没有杂念
奎屯河只在白天流动
覆盖一层雪,再覆盖一层阳光
再一层雪,再一层阳光
河面上的雪,河面上的阳光
它们在夜晚结冰封河
月色肃静。它们在白天流动
并溅起浪花
浪花在起跳的那一瞬间
就会凝固成冰花,银色的
碎片,绽放前从容
下落时烂漫。如我亲眼所见
它们跌进流动的冰河里
随时准备再次跃起
三九天,奎屯河被冻成了
一个国家,它内部结构缜密
像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国家一样
拥有领袖、政府、军队和人民
像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国家一样
神圣不容侵犯
这是一条梦中的旱河
乌苏、克拉玛依、沙湾、石河子
原始河道上的干枯记录
一场沙暴就能将水洼填平
它们需要最资深的观察家
每天到奎屯河走一遭
奎屯的天下,是枪杆子
打下来的,数九寒天
奎屯,会在老套筒里
寻找弹道式的河流
执着,像枪声一样清脆
驾上雪橇,将奎屯河驮到
冰山上,将冰山驮到火焰上
一层雪,一层阳光
再一层雪,再一层阳光
火焰上的棉被,被一层一层
卷起来,火焰上的海市蜃楼
穿越小雪大雪,小寒大寒
再也无力返回家园
生土
松花江流域的东北兵以为
鹅卵石下是黑色沃土
再下是大豆高粱
黄河流域的山东兵、河南兵以为
鹅卵石下只能是黄土层
和大饼面条
长江流域的南蛮子兵认为
鹅卵石下是泥沙
大米和鱼虾
结果鹅卵石下什么也没有
除了鹅卵石
和地气
这些滚过枪林弹雨的兵油子们
握了一季锄,再握枪杆子时
感觉手生了
熟土养气息
生土养海市蜃楼
也养一野王震兵团
只有突发性的剿灭,谈不上战事
平原上的军事用语已经脱胎换骨
那些沙,以先行者的姿态
不间断地扩大势力范围
贯穿于戈壁之中
它们表面涣散,矜持而傲慢
却血性坚忍,深藏不露
它们昂头,接受烈日的洗礼
它们背对地壳,忽而狂奔
忽而沉默
沙与积雪和平共处,快速移动的光
无法抵达相邻最近的缝隙
手捧它们,表达对生命的无限敬畏
脚踏它们,我将忘却返程
它们会热爱并记住我
我将成为它们其中的一员
或者成为它们的新主
从此这样说话:雪在沙中,沙在雪中
紧贴大地,融化其中
猪圈上空
为了增加效果,猪圈上空
始终飘扬着一面鲜红的军旗
各种定时添加的杂草料,随时令更换色彩
从浅绿、翠绿到黛绿,草茎
成了红旗的配饰
飞鸟,天旋地转地关注着草色
怎样搭配细碎的光斑
母猪长膘或公猪掉膘,快或慢
全听军旗指挥,我习惯了看着猪
一斤一斤成长,连长的杀猪令
即将下达,我坚信:杆秤上的的气味
与秋色是一致的
情有独钟
我和石河子的沙,都是微小事物
石河子的沙对我情有独钟,并不意味着
我将以沙的形式,隐于其中
石头是控制不住沙暴的
它们最有可能被沙漠围困
并掩埋,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我必须把地球裸露在外的粗糙部分
重新梳理一遍,换句话说
眼前的事物确乎并不尽如人意
我必须把它们重新爱一遍
再爱一遍,死后就把骨灰
一遍一遍撒在上面
吃雪
我先于羊,学会吃雪,战马先于我
雪的中间地带是温暖层,香脆可口
昨夜这场雪,共下了九九八十一层
中间层仿佛千里之外,而八十层
七十九、七十八层却近在眼前
拨开七十七层的云雾,拨开辛酸
拨开六十九层的雷雨,拨开甘苦
还有六十七层的辣,五十七层的咸
拨开生活的五味杂陈
方能吃到原味
秋收
整个春季,田鼠都忙于交配
繁殖期逶迤而壮观,它们和子孙后代
先于镰刀占领了田间地头
湘妹子熊秋秋虽然名义上是卫生兵
但进疆四年多了,从未放过一枪
这一天,她用班长的三八大盖
向鼠群射出一枚改造过的铁砂弹
陈尸遍野!老天立刻阴了脸
沙尘暴席卷了所有的地面和空中目标
只有农垦战士们留在了原地
抗旱晚熟玉米折了腰,但昂着头
一年一季,顽强向好的收成
已经所剩无几,现在需要从沙砾里
像淘洗金砂一样,小心翼翼地
把它们一粒一粒挑选出来
归入粮仓
野生的晚霞
老军垦坚信:每天都是换季的日子
野生的晚霞,耐旱的夕阳
像一条红色河流,从老军垦
饱经风霜的头顶倾泄而下
从田间返回家园的农人
每每驻足河边,洗涤身心劳顿
感受流汗的喜悦
季节选择农事,正如田间劳动者
选择农具,在季节的感召下
面朝泥土,落下第一粒汗水
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农事每天都重新开始,泥土的虔诚
每天都有每天的芬芳和自足
老军垦嗅一嗅泥土的气息
便知道今天是操枪还是操锄
以及流血流汗的滋味
与昨天有什么不同
季节像一条红色河流
老人生命的实践,巳经贯穿整个河道
世上再不会有另外一条船
能够沿着老军垦的忠诚
从冬季,直驶金秋
只有第一滴汗水,能让贫瘠的沙漠
沉醉,只有第一声拓荒的号子
能让沉睡的沙漠欢呼与沸腾
只有我刚刚褪下军装的父亲
那汹涌的汗腺,能让腋下的戈壁
嗅到脚步声和芳草的清香
军垦,军垦,军垦
数十万拓荒的队伍,驻扎在
沙滩左肺,感恩驻扎在右肺
只有这样才能与大戈壁的呼吸
完全合拍。简朴的生活
连语言都可以节俭
粗看起来,我父亲就像落难到
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块石头
他口腔里残留着飞鸟、鼠、昆虫
和枯草的气味。迎着进军的号角
他广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着
春夏秋冬
碎银般的光阴,上午紧挨下午
黄昏紧挨长夜。父亲扛着
汉化的馕饼,出工耕作
一垄紧挨一垄的茎菜植物
一滴紧挨一滴的汗水泪水
连绵起伏,直窜炕头
分分秒秒的劳动
已经微小到,再不能分割
一阵风,母亲的幸福感
就会受到惊吓,就会把父亲
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园
刮进伊宁城
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微小的辛酸值得珍重!
父亲的汗水让往事浮现
这只勤勉的飞蛾,一针一线
把自己的翅膀缝合起来
挂在祖国的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