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西拐棒的斜阳》(上篇)
走进西拐棒胡同时,斜阳正从西边的房脊上直射下来,散散地洒在东边的房墙上。土路让斜阳照出菊黄色的光来,来来往往的行人,把只有一车宽的道占满了,从胡同院子里飘出郭建光唱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高音划过院墙直冲到胡同里,又沿着拐弯一溜烟地冲过去,战士的合唱合着胡同的喧闹,给斜阳里的烟火西拐棒胡同平添了几分激昂;有干部模样的人骑着自行车,按着铃铛,嘀铃铃地从身边过去,下学的孩童说笑着,在胡同里推着铁圈做成的轱辘,直溜溜地、颠簸着、跳跃着向前滚去;老妇人刚开了院门朝外喊着:小五,快回家啦——!下班的工人抽着纸烟,提着铝饭盒,咣铛铛地响着、晃着,推开院门走进去;中年女人端出一盆脏水泼在胡同的街上,水的波盖在斜阳的光上,立时阴㓎了土地;孩童们陆续着消失进胡同两边的房院里。东边有火车刚刚进站,发出隆隆的震颤,噗噗地喷着的热气弥漫着飘过来,罩在胡同窄窄的天空上;南边的拱门剧场里,隐约传出女人咿呀的喊嗓子声,是演员已经进了剧场,准备着晚上的演出。
在7号院里,年老的奚啸伯正靠在东屋墙上,抬头眯缝着眼望着斜阳,侧耳倾听着胡同里的响动和远远的咿呀、咿呀的声音;他也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咝咝啦啦的微弱气息,好像是在说,也好像是在唱,但没有任何的声音,他两只眼睛,虽然浑浊却透出光亮。他穿着一身旧的黑的棉袄棉裤,绑着裤腿边,一双旧的棉鞋穿在脚上,佝偻着不高的身体,可是你丝毫不觉得他邋遢,隐约看见,好像是刘备在《白帝城》思念他的兄弟;也似《白毛女》中的杨白劳在给喜儿扎着红头绳。他倔强的性格,在衰败的身体里顽强地挣扎,日月精华熔炼了他儒雅的气质,不会因风雨侵袭而凋零,反而在斜阳里他更显得苍劲挺拔。
与所有老年人一样奚啸伯常常回忆那过去的事情。幼年爱戏到疯魔的地步,每天凌晨,不管是风雪交加还是大雨滂沱,他都从家里出来到城外桥下喊嗓子,人们说,怪不得奚啸伯嗓子打远,他把桥下的石墙楞喊出个坑,此时他会心地一笑;他想起昨天欧阳从北京来看他,知道他已落实政策,他高兴的一宿没睡,这是他几年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就说他自己的问题也该有盼头了,到那时,台上不去了,戏唱不了啦,就给剧团写字幕;师徒有说不完的话,他还记得把自己的孙子小路嘱托给了欧阳,让他好好带他,似有“托孤”之意。
这时,隔壁院子里收音机里正唱《龙江颂》为淹不淹九万亩稻田,江水英和李保田正在争论;奚啸伯想起前几年的夏天,他在劳动改造时正在地里割麦子,遇到戏校的学生们,学生见他年老体弱就要帮他干活,却遭到一个女老师的呵斥说:他是反动艺术权威,不许帮他。奚啸伯想起那个女老师是唱青衣的,也是在学生时期,她们要参加省里在天津举办的少儿戏曲比赛,地区行署请出奚啸伯做艺术顾问,奚啸伯用几个月给她们说戏、排练。他是全国的四大须生,由他带队,组委会很重视,对石家庄的参赛队伍也不敢小觑,在火车站还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参赛时,奚啸伯亲自给她们把场,鼓励她们要有信心,怎么学的就怎么演。那次比赛石家庄获得表演一等奖、团体一等奖。
斜阳里的他挪动着脚步,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慢慢蹭着脚步,这不到10平方的小院好像就是他的舞台了。他跟着江水英哼唱着、、、、。这时,南屋的门开了,走出奚啸伯的儿子和儿媳,他们迈着有韵律的脚步走到院子门洞时,斜阳已经从西屋边落下去了,应该是正挂在西边红山的山崖上;小院里立时暗淡下来。儿子回身说:爸,你怎么又出来了,太阳下山了,快回屋。我俩去剧场,晚上散了场开完批斗会还要打扫剧场,嘚很晚回来;儿媳接着说:晚半晌,小路来陪你,您老给他说说戏,别让他贪玩。老人像是对他俩说也像是自言自语:我连累你们啦,连累了,也耽误了小路。儿子说:我尙大爷有信了,他在西安京剧院烧锅炉,身子骨还行。说完,院门在他身后吱呀呀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