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业:为人谦和的萧相恺先生
萧相恺先生长期在江苏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曾任江苏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我看他最大的特点是为人谦和、低调,因此在熟人中我们一般称他为“老萧”。他很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人缘很好,在学者中威望很高。
萧相恺先生
萧老师长期在江苏文学研究所和欧阳健先生是同事,但他们两人性格迥异,萧老师是沉稳不露,而欧阳先生是锋芒毕露,虽然他们两人性格完全相反,但长期合作得很好,我看主要是老萧的大度性格包容了欧阳先生,他们两人多年友谊也是学界一道独特风景吧。
萧老师曾长期担任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会长,他曾邀请我参加过几次年会,在会上我对老萧的威望和领导能力深有体会。
萧老师几十年来孜孜矻矻、辛勤不懈地耕耘,在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取得了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我看他目前为止最大业绩是出版《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此书主要是由萧老师和欧阳健主编,是研究古代小说必备的参考书,1990年2月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已译成韩文,韩国蔚山大学出版部出版,1999年12月出齐,全书五卷五册。
在萧老师之后陆续出版的类似图书还有:石昌渝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朱一玄、宁稼雨、陈桂声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2月出版;刘世德主编《中国古代小说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6年9月出版。
《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
这些年来我和萧老师接触不是很多,给我印象最深的主要有四件事:
第一件事是古代小说序跋问题。
我从1999年开始从事古代小说版本数字化。主要是通过版本文字的数字化比对,研究版本的演化。我开始数字化时,觉得版本差异主要是文字差异,而序跋似乎对版本演化没有什么作用,因此数字化中没有做序跋数字化。
萧老师得知后觉得这是很大的疏忽,我也未在意。直到后来发生了《三国演义》版本序言的“嘉靖壬子”问题,我才明白序跋对版本研究也很重要,但为时已晚,再回头去做几十个版本序跋的数字化已经不可能了,这说明到底我还是业余爱好者,这是个惨痛的教训。
第二件事就是《三国演义》一篇序言的时间问题。
萧老师近年来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序跋的研究,我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版本,本来对序跋不怎么研究,但在研究《三国演义》版本中,萧老师的序跋研究对我有一次很大帮助。
《三国志通俗演义》
在《三国演义》最早的嘉靖元年本中有一篇修髯子(张尚德)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引”。此引言撰写时间记为“嘉靖壬午”,即嘉靖元年(1522年,因此一般称为嘉靖元年本。但在后续的周曰校本、夏振宇本等版本中,此序言却记为“嘉靖壬子”,即嘉靖三十一年(1552)。
以前多数学者都认为,因为“午”字和“子”很接近,因此“壬子”是“壬午”的误刻。
几个版本序言的对比
对此我一直有疑问,但找不到合适的证据,后来我突然想到萧老师专门研究序跋,因此向他请教,他立即帮助我找到了古代小说版本序言修改刊刻时间的两个典型例子,分别是明代《西游记》的陈元之序言,和清代《飞龙全传》的序言。
第一例是《西游记》世德堂本陈元之序言《刊西游记序》,其刊刻时间为万历壬辰,即万历二十年(1592)。而在《西游记》杨闽斋本中,同样也都有一篇《全像西游记序》,但其刊刻时间不是世德堂本的“壬辰”,而是“癸卯”,即万历三十一年(1603)。这肯定是杨闽斋本在万历三十一年刊刻此书时,特意将序言的时间从“壬辰”改为“癸卯”。这是后出版本修改序言时间的一例铁证。
两个版本序言的对比
第二例是清雍正、乾隆时小说《飞龙全传》的世德堂本有两篇序,时间分别为乾隆三十三年和三十五年。而在《飞龙全传》的芥子园本中,这两序的时间却从乾隆改为嘉庆二年。这又是翻刻时修改序言时间的一例。
以上两个修改序言刊刻时间的例子是毫无争议的,既然有此两例,因此我认为《三国演义》版本中“壬午”改为“壬子”就应该是完全可能的。
这样周曰校本(包括周曰校乙本、丙本和朝鲜翻刻本)、夏振宇本等版本就应该有一个“嘉靖壬子本”的共同祖本,因为此本是在嘉靖壬子年刊刻的,因此就把“壬午”改为了“壬子”,这也就可以解释很多相关的版本演化问题,限于篇幅,此处就不多谈了。
第三件事是《水浒传》的成书年代问题。
石昌渝先生1999年后陆续发表文章,通过“碎银子、子母炮、腰刀”等证据,认为《水浒传》成书不是在一般认为的元末明初,而是在明嘉靖年间,形成“嘉靖说”[1]。
萧老师看到后,2007年和苗怀明老师一起,对石昌渝先生的看法提出质疑[2]。他们把文章寄给《文学遗产》时要求提前给石先生看,石先生看后,也写了回应文章。
《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同时发表双方看法对立的文章,这在《文学遗产》中恐怕很少见吧。据说《文学遗产》这次同时发表不同看法文章,以后还被当做是一个正面例子。
2008年萧相恺先生与苗怀明在白鹿洞书院
我对《水浒传》成书虽然没有研究,但很感兴趣,我仔细阅读了双方的文章后,觉得还是萧老师的看法有道理。我认为,《水浒传》中的“子母炮”是作者空想的一个“母炮”带几个“子炮”,与来自荷兰的有炮膛、炮弹的“子母炮”根本不同。
《水浒传》“子母炮”只是作者的一个设想而已,并非是当时实际真有这样“母炮”带“子炮”发射的“子母炮”,所以石先生所谈的荷兰进口“子母炮”,和《水浒传》中的“子母炮”其实根本是两回事。因此我认为,石先生根据荷兰“子母炮”引进时间,来判断《水浒传》成书时间,出发点就是完全错误的,结论自然也不成立了。在学术争论中常有这种情况,双方争论实际不是一回事。
我看到《文学遗产》同时发表两方截然不同看法后,突然萌发一个想法,想在北京组织一次座谈会,请两方学者当面讨论,我觉得这比各自写文章讨论更直接深入,可以把这个问题彻底搞清楚。
我先问萧老师,如在北京对此问题举行一次座谈会,他是否可来北京参加,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我和石先生不熟悉,因此托另一位和石先生熟悉的老先生先与石先生联系,而石先生仔细考虑后没有同意,因此此事未办成。
看来学者们可以写文章辩论,但要当面讨论却很难进行,其实在我刚提出开座谈会设想时,一位老先生马上告诉我此事不可行,最后验证我的想法也太幼稚天真了,我对学术讨论的水深和复杂性还是不够了解吧。
《话说水浒传》
一年后萧老师和苗怀明2008年再次在《文学遗产》2008年第6期上发表文章,又列举了各种证据与石先生讨论此事。而石先生在2009年《文学遗产》第5期也再次发表文章[3],此文并没有直接回复萧老师的证据,而是从明初戏剧家朱有燉曾编有以李逵和鲁智深为主角的二种“偷儿传奇”,而此书与《水浒传》相距甚远,并认为如《水浒传》当时已经问世了,朱有燉就不可能不知道《水浒传》,因此所谓《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之说,不能成立。
我注意到萧老师似乎没有再回应。以我一个业余爱好者来看,朱有燉《水浒》戏曲不是铁证,朱有燉完全可能看到了小说《水浒传》,但还是去编了二种《水浒传》戏曲的,这在《三国演义》成书后,三国戏曲仍不断出现就是例证。
古代小说的成书、版本问题非常复杂,一个看法要找到铁证有时非常困难,有些人觉得这些不值得花费时间精力去研究这些最后可能无解的问题。我觉得即便这些问题最后肯定是无解的,因此就此止步也不对的。只要有一丝线索,就可以不断去探索。我研究版本也是出自这种想法,最后可能版本问题可能没有破解,但只要研究有进展,这就是进步。
第四件事是有关《水浒志传评林》中题署“天海藏”问题。
2019年8月在黄石湖北师范大学举办、我参与协办的第十八届中国古代小说戏曲暨数字化研讨会上,萧老师发表了文章《读稗杂记之关于〈西游记〉〈水浒传〉》,谈及《西游记》世德堂本主人唐光禄和《水浒传》评林本中“天海藏”两个问题,其中有关“天海藏”问题很有趣。
《水浒志传评林》本是《水浒传》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版本,其中一本现藏于日本轮王寺慈眼堂,此书前有一篇“题水浒传序”,在慈眼堂本此序下有一题署“天海藏”三字,萧老师认为“天海藏”是此序的作者。
我上海朋友李金泉很关心会议情况,请我发去有关版本的文章供他参考,我就把萧老师的文章发去。不料李金泉看到后立即告诉我,萧老师文章中“天海藏”有误,我也马上告诉了萧老师。他又和专门研究《水浒传》版本的邓雷核实,确实他对“天海藏”的看法是有误。
紧接着他又参加了2019年8月由山东大学主办,山东大学文学院承办的山东威海中国小说论坛国际学术研讨会,但会议论文集已经印出,也刊载了他同样文章,为此他特地写了一纸更正,在会议上散发。
萧相恺先生
后来萧老师在《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5期再次发表此文时,对此事的前后有详细介绍,我看了很感动,特此转载如下。
《稗海访书录》
此事实际不怪萧老师,在黑白复印件中很难看出哪些文字是原书原有的,哪些是后加的。李金泉、邓雷也是我多年好友,他们对版本研究的认真、仔细我也很佩服。
这是萧老师此文的第三次发表,其实他完全可以只修改“天海藏”的错误论述,指出此为日本天海和尚收藏所题写的,而不必说修改的过程就算了,别人也不会知道的。
我很吃惊萧老师在此文最后还如此细致地详细叙述了修正错误的全过程,不仅感谢了李金泉、邓雷,还提到了我,实际我对此没有任何研究,只是从中牵线协助了一下而已。由此事可再次看出萧老师待人的真诚,实在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萧老师提及的“天海藏”就是指天海和尚藏书,天海和尚是日本佛教著名天台宗的高僧,在日本战国时代和德川家康家族关系很深,他长期生活于日本日光市。日光市是日本佛教胜地,最有名的是东照宫,是为了纪念江户幕府开创者德川家康,德川家康家族墓地就在日光市。
我曾请日本上原究一领我专门去日光市游览,下火车过一小河,迎面就是天海和尚的全身塑像。日光市东照宫附近各景点游客如潮,但轮王寺在日光市的一个角落,我去看时竟然没有一个游客,天海和尚墓地就在轮王寺最后面,很不引人注目。
轮王寺里面最出名的是慈眼堂,慈眼堂藏书丰富,除了萧老师提及的《水浒志传评林》外,最出名的《金瓶梅词话》。
我千里慕名而去,但实地一看,慈眼堂只是个不大的小房子,因为怕藏书受潮,房屋是高架起来的。但现在慈眼堂藏书已经全部搬走了,藏在什么地方无人知晓,据说可能藏在某个秘密地点,一般人根本无法去阅读了。
我建议如果去日本爱看古迹的朋友,除去可去东京、京都游览古迹外,还可以去日光市看看,感受一下日本传统文化的氛围是有好处的。此文又扯远了,从萧老师又扯到游览日本去了,也是有感而发吧。
《水浒传鉴赏辞典》
我做古代小说数字化二十年来,和很多学者都有交往,萧老师的坦诚、真挚是十分突出的,对此我非常佩服。学者发表文章有时难免有误,可一些学者在被别人指出后,明知有误但仍然会固持己见,不肯修正。而萧老师做学问即认真,又虚心好学,勇于公开改正错误,从此小事又可见一斑,这很值得我们尊敬和学习。
《中国古代小说数字化随笔》
四、二十年研讨会随笔,是我参加各种研讨会后有感而发所写的随笔,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