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情 · 侠· 魔——别具一格的武侠世界(《蜀山剑侠传之孽海情天》导读)
在金庸纵横江湖之前,武侠小说江湖上最亮的金字招牌是什么呢?
毫无争议,《蜀山剑侠传》!
《民国通俗小说精粹导读丛书》
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不仅在问世之初风靡一时,而且七八十年过来,又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到百度上敲入“蜀山”一词,显示相关网页将近三百万!
再随便举一个小例子,便可看出“蜀山”的持久影响力了。在金庸的系列小说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情节:外人搅闹少林寺。
例如,《倚天屠龙记》的开篇,小姑娘郭襄寻人偶经少林,遇见何足道挑战少林,以及西域少林僧奔来报信,于是挺身出来打抱不平;《天龙八部》中,番僧鸠摩智挑战少林,扬言要取而代之,《鹿鼎记》则有两个少女阿珂与阿琪,不知天高地厚硬闯少林,结果遇到了韦小宝。可见金庸对于“闯少林”这个基本情节的喜爱。
而这些故事的重要源头恰在《蜀山剑侠传》之中。《蜀山》149回,先是两个少女三凤与冬秀来到少林寺,“冬秀更是满心记着昔日江湖上寻师访友的步数。因寺庙中不接待女施主,原打算到了寺前遇着本僧,略显身手,将寺中人引了出来,看看有无真实道法,再行定夺……”。
接下来,又写一个“蛮僧”来少林寺挑战,提出:“昨日我已递了法牒,限他三日将全寺让出,由我住持。”
《蜀山剑侠之英琼传》,还珠楼主著,陈洪导读批点,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年6月版
与上面金庸的闯少林彼此间递嬗之迹显然,甚至故事情境、人物话语都颇有相似处,如金庸所写阿琪与阿珂闯少林,也因“不接待女施主”而起冲突,并写道:“亭中两个年轻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争闹。蓝衫女郎双眉一轩,朗声道:‘我们听人说道,少林寺天下武学的总汇,七十二门绝艺深不可测。我姊妹俩心中羡慕,特来瞻仰……’”与还珠笔下的三凤、冬秀闯少林十分相近。
当然,金庸的作品出蓝胜蓝,更加生动有趣。但也毋庸讳言,还珠楼主的影响、启发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
《蜀山》卷帙浩繁,结构方面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板块连缀”。如开篇是李英琼的故事板块,有近百万字的篇幅,后面有戴湘英、凌云凤之戴家场板块,周轻云的板块,初凤姐妹板块等。各板块相对独立,而彼此之间略有交叉。这种写法类似于《水浒传》“武十回”“宋十回”的所谓“列传体”。
“列传体”结构方式对于报刊连载的好处是较为自由,作者顺手写去,无限生长。缺点是枝枝蔓蔓,有时不免于散乱。
香港著名作家倪匡讲:“曾发过愿,要替《蜀山剑侠传》下一番整理功夫,加新式标点,删去五十五集书中一些扯开去的枝节,重新出版。”便是有见于此。
《蜀山剑侠之孽海情天》,还珠楼主著,陈洪导读批点,南开大学出版社2019年6月版
在《蜀山》的各板块中,有一个故事板块显得与众不同,就是欧阳霜、崔瑶仙的两代情仇故事。无论在故事内容上,还是描写手法上都很特别——不仅是在《蜀山》各板块中特别,而且在所有武侠小说中也是不多见的。
这个特别之处就是在武侠与神魔的壳子里,描写的是世态人情的婚姻、恋爱故事。
本书就是节取欧阳霜、崔瑶仙两代情仇的章节,并为之命名曰“孽海情天”。
整个故事是以剑仙凌浑的四个徒弟奉师命赶赴大熊岭支援郑颠仙为引子,四人路遇妖人天门神君林瑞的徒弟,将其打败逃走,得知他们与卧云村村主夫妇为仇,于是入村相助。由此展开了卧云村中惊心动魄的情天孽海的故事。
卧云村是一个世外桃源。地方与世隔绝,居民本为避乱迁居而来,非亲即友,本来是一派祥和。但人性复杂,日久生隙。而导火索则是几对男女之间的爱恨情仇。
最核心的故事是黄畹秋、欧阳霜与萧逸的三角恋情。萧逸的表姊,姓黄名畹秋,长萧逸一岁,才貌双全,心机过人。她与萧逸小时同在一处读书习武,又是举家随隐,常日相见,深深种下情根。
双方父母也都看好这段姻缘。但是,萧逸另有心上人,就是寄居在黄家的孤女欧阳霜。
《蜀山剑侠传》电视剧海报
这个故事的基本格局,以及三个人的形象,都有《红楼梦》的影子。但故事的发展却是大不相同。
萧逸坚持自己的情感,多次婉拒了黄畹秋。乘父亲去世,姑母(黄畹秋之母)一时不察,与欧阳霜结为连理。而黄畹秋在失望、报复的复杂心态中“下嫁”了崔文和。萧与欧阳琴瑟和谐,黄与崔也育有一女崔瑶仙。
但黄氏恋萧之情历久不减,于是处心积虑陷害欧阳霜。在她的罗织之下,萧逸终为谗言所动,对欧阳霜恩断义绝,甚至到了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欧阳霜被逼上了绝路,只好以死抗争,留下遗书辩白冤情。
不料黄畹秋手段毒辣,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把遗书隐匿起来。但幸而有剑仙偶遇此事,将欧阳霜救走,并送到郑颠仙门下修行。萧逸的家庭遭到极大破坏,对黄畹秋渐渐产生怀疑。黄为自保,又出手暗杀了共谋者雷二娘。暗杀过程中,导致了另一同谋萧元与丈夫崔文和的丧命。
于是一连串扑簌迷离的命案,终于把黄畹秋的阴谋逐渐暴露。而此时欧阳霜的道业与武术都有了相当的造诣,奉师命回卧云村公干,顺路开始了复仇的行动。
经过几番较量,黄畹秋终于原形毕露,无奈之下仰药自尽。但欧阳霜却始终不肯原谅萧逸当初的绝情。
励力出版社1941年版《蜀山剑侠传》
黄畹秋临终之时,仍然在谋划报复的办法。首先,她处心积虑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埋到女儿崔瑶仙、义女绛雪的心里。然后,又计划了十分恶毒的祸害全村之策。接下来,故事的重心转到崔瑶仙与萧元之子萧玉的孽情上来。
本来,萧玉单相思于崔瑶仙,崔并无真情。但在黄的计划中,要借助萧玉实现复仇之策,所以授意女儿以“美人计”笼络萧玉。萧玉实为一浮浪子弟,故不为瑶仙所喜。但在对待恋人上却是一往情深,生死靡它。时间一长,崔瑶仙被他感动,也就动了真情。
于是,崔瑶仙、萧玉和绛雪就结成了复仇同盟。在复仇过程中,几度出生入死,险些为妖人虐害永堕畜道。
和这两条情感纠葛平行的,还有崔文和对黄畹秋的痴恋,绛雪对萧玉之弟萧清的单相思。落墨都不算多,但人物情感、心理的刻画都相当生动,也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黄畹秋是作者着力刻画的人物。这是个十分阴狠可怕的女人,但又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女人。作者写她的心理、行为,颇有可称道的笔墨。如她骤闻情敌欧阳霜与心上人萧逸成亲的鼓乐声时,作品这样描写:
《蜀山剑侠传》连环画
黄畹秋在后村也正心烦,遥闻鼓乐繁喧,笑语如潮,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段。后来听出鼓吹有异,方觉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寻来,说村主成婚,催往致贺,这才大惊。一问是谁,不由一阵头晕眼花,几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没有晕倒。
来人说罢,同行诸少年男女谁不喜事,一窝蜂都赶了去。只剩黄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蹈蹈凉凉,百感俱生,半晌做声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会场上笙歌细细,笑语喧喧,不时随风吹到。怅触前尘,顿失素期,冷暖殊情,何异隔世,越发入耳心酸,柔肠若断。想到难堪之处,只觉一股股的冷气,从脊梁麻起,由头顶直凉到了心头,真说不出是酸是辣是苦。
伤心至极,忍不住眼皮一酸,泪珠儿似泉涌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正在哀情愤郁,顾影苍茫,悲苦莫诉之际,忽听身后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声。先时喜讯一传,只见同来诸人纷纷喜跃,狂奔而去,本当人已走尽,不料还有人在。
忙侧转脸一看,正是素常憎为俗物的崔文和站在身后,两手微微前伸,满脸俱是愁苦之容。见畹秋一回头,慌不迭地把手放下,神态甚是惶窘,好似看见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抚慰,又恐冒犯触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
畹秋见他潜伺身后,不禁生气,正要发话,秀目一瞪,大颗泪珠落将下来,正滴在手臂之上。猛想起适才心迹,必被看破,心一内愧,气一馁,嘴没张开。同时看出他眷注自己,情深若渴之状,在自己万分失意之余,忽然有人形影相随,不与流俗进退,又是这等关心,心便软了好些。不禁把头一低,满腹情绪,繁如乱丝,也不知说什么好。
《蜀山剑侠新传》,上海百新书局1947年版
黄畹秋初闻时的震惊与伤心,接下来的羞窘与自尊,还有崔文和的痴情与柔弱,都描写得细致入微。这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中是少见的。
到了后面,写黄畹秋为灭口杀死雷二娘后的情状也是同样刻画入微:
且说畹秋在萧元家中鼓起勇气出去,到了路上,见雪又纷纷直下。猛想起害人时,雪中留有足印,只顾抱人,竟忘灭迹,如非这雪,几乎误事,好生庆幸。又想起适才二娘显魂,形相惨厉怕人。再被冷风迎面一吹,适才从热屋子出来,那点热气立时消尽,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
方在有些心惊胆怯,耳听身后仿佛有人追来。回头一看,雪花如掌,看不见什形影。可是走不几步,又听步履之声,踏雪追来。越往前走,越觉害怕。想早点到家为是,连忙施展武功,飞跑下去。
初跑时,身后脚步声也跟着急跑,不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声为密雪所阻,断续零落,听不甚真。畹秋料定是二娘鬼魂,脚底加劲,更亡命一般加紧飞跑。跑了一段,耳听追声隔远,渐渐听不见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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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描写这个狠辣的女人,果决狠毒,杀人不眨眼,尤其和怯懦的萧元对比之下,更是一派“女汉子”的气派。但是,她毕竟是女人,又是孤立无助的女人,杀人之后免不了心虚胆寒。这样一写,就更真实,人物形象也就更加立体化了。
畹秋如此,其女瑶仙的形象同样不乏细腻生动的描写。如畹秋自尽时要女儿学会操控男人,牢笼住萧玉用作报仇的助手。丧中,瑶仙紧遵母命,把萧元玩弄于掌股之上:
萧玉瞥见帘内似有微光透映,又不似点灯神气。闻言如奉纶音,不等说完,诺诺连声走将进去,放下雪具,匆匆关好堂屋门,朝灵前叩了三个头。
慌不迭掀帘钻入一看,室内无灯无火,冷清清不见一人,仅里面屋内帘缝中射出一线灯光。不知瑶仙是喜是怒,许进不许,正打不出主意。
忽听里屋通往后间的门响了一下,仿佛有人走出,跟着又听瑶仙长叹了一声。萧玉忙也咳嗽一声,半晌不听回音,提心吊胆,一步步挨到帘前,微揭帘缝一看,忽觉一股暖气从对面袭上身来。室内炉火熊熊,灯光雪亮,向外一排窗户俱都挂着棉被。
绛雪不知何往,只剩瑶仙一人,穿着一身重孝,背朝房门,独个儿手扶条桌,对着一面大镜子,向壁而坐。不由心血皆沸,忍不住轻唤了声:“姊姊,我进来了。”瑶仙没回头,只应声道:“来呀。”
萧玉听她语声虽带悲抑,并无怒意,不由心中一放,忙即应声走进。瑶仙偏脸指着桌旁木椅,苦笑道:“请坐。”萧玉忙应了一声,在旁坐了。见瑶仙一身缟素,雾鬓风鬟,经此丧变,面庞虽然清减了许多,已迥非昨日模糊血泪,宛转欲绝情景。
本来貌比花娇,肌同玉映,这时眉锁春山,眼波红晕,又当宝镜明灯之下,越显得丰神楚楚,容光照人,平增许多冷艳。令人见了心凄目眩,怜爱疼惜到了极处,转觉欲慰无从,身魂皆非己有,不知如何是好。
坐定半响,才吞吞吐吐道:“好姊姊,你昨日伤心太过,我又该死,害你生气。回去担心了一夜。今天稍好些么?人死不能复生,姊姊还是保重些好。”
说完,见瑶仙用那带着一圈红晕的秀目望着自己,只是不答,也未置可否。看出无什嗔怪意思,不由胆子渐大,跟着又道:“姊姊,你这个弟弟昨天也是新遭大故,心神悲乱,虽然糊涂冒昧,得罪姊姊生气,实在一时粗心,出于无知,才有这事。刚才因绛妹怕走早了,防人知道,来得又晚一些。昨晚我心都急烂了,望好姊姊不要怪我吧。”
说完,瑶仙仍望着他,不言语。萧玉面对这位患难相处的心头爱宠,绝世佳人,真恨不能抱将过来,着实轻怜蜜爱一番,才觉略解心头相思之苦。无如昨晚一来,变成惊弓之鸟;再加上瑶仙秋波莹朗,隐含威光,早已心慑。惟恐丝毫忤犯,哪里还敢造次。又想不出说什话好,心里也不知是急是愁,仿佛身子都没个放处。
由外面奇冷之地进到暖屋,除雪具、风帽留在堂屋外,身着重棉,一会便出了汗,脸也发烧,又不便脱去长衣。心爱人喜怒难测,尚悬着心,呆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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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的迷恋使得他背礼逾矩来私会瑶仙。他一方面不能自制、自拔,另一方面又心虚,又怕触怒心上人,所以表现的进退失据,首鼠两端。
而萧玉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瑶仙的欲擒故纵。在浓墨重彩写萧玉的同时,瑶仙的心机、隐忍自然流露于笔端。
可是,瑶仙毕竟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萧玉的痴情,少年男女的频繁接触终于在她的芳心中激起了涟漪,“天”“人”交战的结果,是她给自己找理由转变了态度。这一段,作者也写得十分细腻:
萧玉还在忸怩不安,瑶仙忽然轻启朱唇说道:“你热,怎不把厚棉袍脱了去?”萧玉闻言,如奉纶音,心花大开。忙即应声起立,将长衣脱去,重又坐下。
瑶仙忽又长叹了一声,流下泪来。萧玉大惊,忙问:“好姊姊,你怎么又生气了?是我适才话说错了么?”瑶仙叹道:“你适才说些什么,我都没听入耳,怎会怪你?我是另有想头罢了。你这两天定没吃得好饭,我已叫绛妹去配酒菜、消夜去了。等她做来,你我三人同吃,一醉方休,也长长我的志气。”
萧玉知她母仇在念,情逾切割,怎会想到酒食上去?摸不准是什用意。想了想,答道:“我这两天吃不下去,姊姊想吃,自然奉陪。”瑶仙玉容突地一变,生气道:“事到今日,你对我说话还用心思么?”
萧玉见她轻嗔薄愠,隐含幽怨,越觉妩媚动人,又是爱极,又是害怕,慌不迭答道:“哪里,我怎敢对姊姊用心眼?实对姊姊说吧,现时此身已不是我所有,姊姊喜欢我便喜欢,姊姊愁苦我便愁苦,姊姊要我怎么我便怎么。不论姊姊说真说假,好歹我都令出必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哩。”
瑶仙闻言,微笑道:“你倒真好。”萧玉方当是反话,想要答时,瑶仙忽伸玉腕,将萧玉的手握住,说道:“你当真爱我不爱?”
萧玉先见瑶仙春葱般一双手搁在条桌上面,柔若无骨,几番心痒,强自按捺,想不到会来握自己的手。玉肌触处,只觉温柔莹滑,细腻无比。再听这一句话,事出望外,好似酷寒之后骤逢火热,当时头脑轰的一下,不由心悸魄融,手足皆颤。
爱极生畏,反倒不敢乱动,只颤声答道:“我、我、我真爱极了!”瑶仙把嘴一撇,笑道:“我就见不得你这个样子,大家好在心里,偏要表出来。”随说随将手缩回去。
萧玉此时手笼暖玉,目睹娇姿,正在心情欲化的当儿,又看出瑶仙业已心倾爱吐,不再有何避忌,如何肯舍。忙顺手一拉,未拉住,就势立起挨近身去,颤声说道:“好姊姊,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真正想死我了。”边说边试探着把头往下低去。
瑶仙一手支颐,一手在桌上画圈,一双妙目却看着别处,似想什心思,不怎理会。萧玉快要挨近,吃瑶仙前额三两丝没梳拢的秀发拂向脸上,刚觉口鼻间微一痒,便闻见一股幽香袭入鼻端。再瞥见桌上那只粉团般的玉手,益发心旌摇摇,不能自制。
正待偎倚上前,瑶仙只把头微微一偏,便已躲过。回眸斜视,将嘴微努道:“人来了是什样子?放老实些,坐回去。我有话说。”
萧玉恐怕触怒,不敢相强,只得返坐原处,望着瑶仙,静候发话。等了一会,瑶仙仍是面带笑容,回手倚着椅背,娇躯微斜,面对面安闲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蜀山剑侠传》连环画
这样的画面放到《红楼梦》中,也可乱真几分呢。
除却描写痴情、孽情有出色的笔墨外,作为“世情”与“武侠”“神魔”的混合体小说,作品在其他方面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如描写瑶仙与绛雪刺杀萧逸一节:
(瑶仙)令绛雪伏窗窥伺,手握毒刀,走到房门前,把牙一咬,正待揭帘掩进,忽听叭的一声。
瑶仙心疑仇人已醒,连忙缩步,退向院中。见绛雪伏伺窗下未动,才略放心。双方打一手势,才知敌人梦中转侧,无意中将手压的书拂落地上,人并未醒。又待了一会,看见仇人实已睡熟,二次鼓勇再进,轻悄悄微启门帘,由门缝中挨入。
一看,萧逸仰卧榻上,床边上的手已缩回去搭向胸前。老远便闻到酒气透鼻,睡得甚是香甜。知道手上毒刀见血立毙,萧逸虽然武功绝伦,寻常刀剑刺他不进,幸在醉卧之际,刀又锋利异常,如向面部口眼等容易见血之处刺去,万无不中之理。
杀心一起,更不寻思,轻轻一跃,便到床前。单臂用力握紧毒刀,照准萧逸面上猛刺下去。满拟这一下必定刺中,谁知竟出乎意料,萧逸平卧身子忽又折转向外,放在胸前的那只右手也随着甩起,无巧不巧,手臂正碰在瑶仙的手腕上面。
虽是睡梦中无心一甩,力量也大得出奇,瑶仙手腕立被向上荡起,震得生疼,几乎连刀都把握不住。心方大惊,眼前倏又一暗,床前那盏油灯,也被这一甩熄灭。
跟着便听里屋萧珍在喊爹爹和下床之声。同时床上作响,萧逸朦胧中也似有了醒意。瑶仙虽是拼死行刺,毕竟情虚,一击不中,手反震伤,又酸又麻,灯再一暗,怎不胆寒。再加萧珍一喊,武功好的人最是警觉,晃眼人醒,再下手,只有送死,决难得手,哪里还敢逗留,慌不迭往外逃出。
仗着路熟心细,暗中逃退,并未弄出声响。走到门前,正揭门帘想往外走,那柄毒刀忽吃门帘裹住。心忙意乱,手又酸麻无力,竟然脱手。
又惊又急,还想回手摸索,忽听里屋三小兄妹相继惊醒,齐喊:“爹爹,外屋什么响动?”边喊边往外走。萧逸在床上也似有了应声。不由心胆皆裂,不敢再事摸索,急匆匆逃到院中。
全套《蜀山剑侠传》
萧逸宅心仁厚,欲使瑶仙知难而退,故佯醉诱其动手。而瑶仙虽亦通武艺,但毕竟与萧逸相去太远,又是个未经战阵的少女,所以完全落入对手掌控却毫不自知。萧逸的艺高人胆大,瑶仙的心惊胆薄,都刻画得栩栩如生。
写神魔的内容,也有不少独具特色的地方。如郑颠仙分配给欧阳霜的“工作任务”是种植七禽果树,以备饲喂金蛛,保证其吸取金船时的体力。想象力颇出人意表。而描写妖人林瑞的笔墨更是多有匪夷所思之处,如把妖徒化身为野兽役使:
还有两个矮妖童,早取来一狼一豹两张兽皮,旁立相侍。申武又用剑尖挑起两符,张口喷出一股碧焰。符便化为两幢绿火,各将二人笼罩,随即立起。眼看身上肌肉全数平复如初,和未受伤时一样。
二人反倒牙齿作对儿厮颤,格外害怕起来。一会绿火消去。申武念念有词,将幡一指,便有无数火针飞起,朝二人身上撤下,钉满全身。约有半盏茶时,火针飞回,随着针眼往外直流鲜血,晃眼成了一个血人,从头到脚不见一丝白肉。先还面色惨变,咬牙忍受。血出以后,终于忍受不住,往后便倒。
两矮妖童早抢向二人身后,张开兽皮等候,未容倒地,纵身迎上,接住由后朝前一包。跟着朝每人背上一脚踹去,趴跌在地。申武持幡一阵乱划,兽皮逐渐合拢,将二人全身包没,合成整个,化为一狼一豹,死在地上。由二矮妖童抓住尾巴,倒拖出去。
《天下第一奇书蜀山剑侠传探秘》
很有《聊斋》中描写《席方平》下地狱的文字风格。
另外,写林瑞门下徒弟们相互倾轧、陷害,与金庸的《天龙八部》丁春秋门下勾心斗角也是意味相通,不排除金大侠偷意于此、点珠成金的可能。
作品所写魔教中人物,铁姝也是个性鲜明,能给读者留下较深印象的一个。狠毒之外,高傲、好胜,宁死不折,都使她有别于其他妖魔。其斗法的场面也不同于一般,如与玉清大师拼命的一段:
全套《蜀山剑侠传》
两人正在相持不下,忽然远远传来一种极尖厉刺耳的怪声,叫道:“玉清道友,孽徒无知,请放她回山受责如何?”玉清大师知是鸠盘婆声音,忙答:“令高足苦苦相逼,不得已而为之。本在劝她回转,教主今回,敢不惟命。”
又听怪声答道:“盛情心感,尚容晤谢。”说罢寂然。玉清大师知魔宫相去当地何止万里,竟能传音如隔户庭,并还连对方答话也收了去,好生惊异。
再看铁姝已是神色诅丧,凶焰大敛,知道魔母已经另有密语传知,不会再强。忙把旗门移动,敛去光华,笑道:“铁姝道友,令师相召,你那法宝、焰光和三魔鬼未敢妄动,现在收聚一处,禁法已撤。我不便奉还,请你自己收回,归见令师,代为致候,改日再容负荆吧。”
祥光一敛,铁姝立即行动自如。师命不敢违逆,再如逞强,必受师父遥制,终归无用。闻言垂头丧气,满脸激愤,道声:“行再相见。”径自收回法宝、魔焰,化为一道黑烟冲霄而去。
还珠楼主
三个顶尖的高手,一个老辣果决,一个明白冷静,一个愤激隐忍,彼此相形益彰。
这部作品还有一个突出的特色,就是为萧逸、欧阳霜等设置的生活环境——世外桃源。
还珠楼主身处乱世,对世外桃源情有独钟。他在不止一部作品中描写了桃源,有的甚至以桃源的蜕变作为全书的大背景——如《兵书峡》中的“芙蓉坪”。他不仅写世外桃源,而且站在今天的思维高度,对桃源存在的可能性、桃源内在的种种问题,都做了相当深入的探索,并把思考的结果体现到小说创作之中。
可以说,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人对世外桃源的反思者中,还珠楼主应该占有独特的一席之地。
相信这本《孽海情天》带给读者的也将是十分独特而丰富的阅读体验。
大樽居士于丙申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