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培恒讲授、曾庆雨整理:明代文学与哲学下(明代文学与哲学之四)
明代后期诗文思想与李卓吾最接近的,就是袁宏道的“性灵说”。这有一个理论问题,“性灵”或被理解为讲老实话,心中怎么想就怎么说。据此,就讲袁宏道的诗文主张是针对前、后七子的复古理论,这是不确切的。
袁宏道书扇页
理解“性灵说”,是要看到它与“童心说”的关系。“童心说”被误解,以为是写真情实感,其实不仅如此,而且要求符合人性的真情实感,反对由外而入的道理。
袁宏道的“性灵说”也如此,他认为当时的诗是不能传了,能传下去的是民歌,即《擘破玉》《打枣竿》之类。因为这样的民歌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由此可知,他指的“真声”不是心中作何想就是作何和说,而是“真人所作”才是“真声”。
要注意的是“无闻无识”,也就是外界的“闻见道理”,李卓吾认为“闻见道理”是要去掉的,袁宏道与李卓吾同见。袁宏道在《叙小修传》中讲了这一道理。
另外,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中,他提出“趣”,以之为文学中最重要的东西,文学中无“趣”就无价值。
“趣”从何来呢?最好的是“童子之趣”,人生最快乐是孩提时代,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本性活动,这是最高的“趣”。其次是“山林之人”的“趣”,这是指真正的山林之人,不是假隐士。这种山林之人是无拘无束,可自在度日,也有一种“趣”。
《袁宏道集笺校》
还有些人也有一些“趣”,这些人是愚蠢不肖的人,因为其“无品”,追求的东西都很卑拙,所以大家都讥笑他们,他们也不理会。人如果官渐大,地位渐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其中可进一步看出“趣”与“理”“闻见”是相对立的。
因“趣”是文学的灵魂,因而“趣”也是“性灵”,是一种东西,两者只是不同称谓。“性灵”与“趣”是一个事物的两种说法,就算有别,也是相互依存的。“闻见”“理”和“趣”相对立,也就与“性灵”对立。“童趣”与“童心”联系紧密,山林之人的“趣”是因为社会束缚少,这种“趣”恰显示出自然本性因受束缚少而有更多表现力。愚趣则是因保留着人的本能追求,品格低下,不怕社会打击、迫害。
由此可见,“性灵”是与社会强加于人的“闻见知识”相反的东西,而与李卓吾的观点一致。袁宏道“性灵说”与汤显祖相一致的地方,是汤显祖强调“情”,否定理,袁宏道也将“趣”与理对立。不论袁宏道还是汤显祖,都是以李卓吾为代表的思想在文学上的体现。
李贽画像
袁宏道的“性灵说”存在前后期的区别,袁宏道的批判矛盾指向是不强的,甚至批判意味也不强,当时确有趋向后七子的倾向。
李梦阳及前七子提倡真情,在重视文学独特美,并对如何做到这一点有不准确的看法。李梦阳提出要表现文学独特美,以前的作家掌握了方法,因而要细心研究前人规律,掌握这种美的规律,并按此来写自己的作品,这不是模仿。
这种说法本也有困难之处:如何掌握他们的规律又不模仿呢?文学与社会是不断发展的,要求有新的表达方法,遵照前人是无法满足现实要求的。而后来受其影响的人对于李梦阳不模仿的观点没有充分重视,故确切存在着模拟倾向。
《空同先生集》
然后七子之间也没有淹没写真实情感的主张。关于真情,李梦阳并没有充分展开,而后七子中的真情,如李卓吾要求的“童心”较少,故后七子的弱点:第一,注意写真情,但对社会冲击力较少,说明受社会束缚力强;第二,存在模拟倾向。
袁宏道则是在后七子基础上大大提高一步,提倡表现人的自然本性的真情,矛头指向是当时社会的保守势力,号召作家写人的本性,当然对模拟也有所批判。要求写人与自然相处中的种种喜怒哀乐,否则是不符合他的“性灵说”的。
由“性灵说”出发写的作品并不都好,诗尤其这样。因为诗的感情是近乎凝结的感情,而“性灵说”有着对当时创作倾向的一种反抗性,他对诗的艺术形式的特点和规律,有着自己的倾向特点。
袁宏道就注重写自己胸中的事情,而不考虑艺术性。这本身也有合理性,但是读起来无诗味,虽有一些独到的看法,但更应该用来写散文,论说文。就这种并不好的诗中也看出一种倾向,要求诗摆脱旧有形式束缚,追求一种新的形式,这是有益的。唐诗形式是好的,但随着人的思想感情的不断发展、复杂化,人的心理活动方式、心理构成的变化,诗也应有新形式。袁宏道诗的白话倾向是没有经过凝结的形式,从这点看是应该肯定的。
《袁中郎先生全集》
袁宏道诗与李梦阳诗、杨维桢的古乐府诗有相通之处,相似成分,那就是摆脱诗歌格律束缚,搞新形式。尽管不被人注意,但是仍在进行。
到了“五四”终于出了新形式,甚至有了艾青这样的新诗人(当然是不是艾青等新诗人的诗歌形式就是新形式,要在今后诗歌创作的发展中看。这主要看是否能像旧体诗,如唐诗一样取得巨大成就),但在“五四”前,新形式仍没有出现。
我们虽有诗的辉煌时代,但衰落了。我们原有的适合表现的形式曾获得成功,而后则再没出现,而原因值得探讨。
袁宏道还有一些写得好的诗,并没有显示出新形式探求的努力,与传统形式无多大差别,显示出的只是有新的情绪,这对袁宏道而言是一个悲哀。
袁宏道的好诗突破了原来的题材范围(思想感情方面),与人的情感变化相适应,有一种新的情绪,如《卢沟道中》写寂寞孤独之情,这种情绪之强烈,在古诗中是较少看到的,诗中的景色与心情是一致的。
传统是情景交融,这种写法在过去诗词中经常出现,但实际上传统少有以景引情,往往是以情选景,即我的感情如何,景色便如何。如秦观的词,因情苦而春景也就凄涩,情景关系并不是水乳交融的。
《袁宏道评传》
而袁宏道的诗则是景情有机构成,诗中所写的“卢沟道中”,北方自然景色,与南方不一样。南方对北方景色的荒凉感觉明显,一般南方人并不认为美好。这种景色处理,往往写不值得留念。而袁宏道诗中写景不美好,但同样使人感到有诗意。因荒凉与寂寞痛苦之心已融为一体。由此,景色在诗中成为不能缺少的元素。
诗中的寂寞痛苦,一是因本身寂寞而产生了要求有物来补充;二是这种要求并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景致寂寞更进一步打击了他。这是一种情景相互生发,情景相互加深的情绪,是人与自然的对比,与传统不一样,不是人痛苦景痛苦,而不都是一致的。
他希望摆脱寂寞,追求新意时,自然则进一步打击他,反映人与自然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当时社会的新东西,一般古代对人的自我意识少,人在自然中感到渺小,而自然则伟大。人所希望的是人与自然的结合,崇拜自然,其结果是依附。
“攀龙附凤”这个成语在开始并不是贬义的,因而古代诗歌中的自然景色都是以人与自然和谐为主要特点,人的寂寞痛苦在自然界找到寄托。而袁宏道诗中则是对立,人所有的是一种烦躁,无出路的感觉。
《袁宏道〈珊瑚林〉〈金屑编〉校释》
这种感情写得如此强烈,在过去的诗中是少见的。过去也有写得生动、深刻的痛苦,而袁宏道诗中是一种烦躁情绪,是一种新的情绪。当人对于很多事情有希望时,烦躁很少出现,当人在现实中不仅绝望,而且无出路时,人就出现烦躁情绪,追求麻醉。
在人与自然对立中出现的烦躁情绪是与现代人接近的,而杜甫的情绪与现代人则有相当距离。《卢沟道中》的荒凉景色有诗意,是景为情的有机构成,在当时诗中是一篇值得重视的诗,但形式上并不是新形式的,也不是他所追求的(这或许是袁宏道的一种悲哀,最能表现他的思想情绪的仍是旧形式的诗)。
袁宏道的散文成就比诗高。他的散文,明显的特点是显示性灵与童心。它们由本性出发,与社会接触,而喜、怒、哀、乐的感情随之产生,且反映充分,说出了一般人不敢说的话。
如《兰亭记》讲的是人的生死问题;《龚惟长先生》《徐汉明》是袁宏道写给亲友的信,其中肯定了适世之人,贾宝玉便是这样的人。
袁宏道对人生已出现了一种崇高无意义,不如吃喝算了的人生观。《红楼梦》时就出现了这类代表人物。袁宏道还是要做官的,到贾宝玉则是真正的不做官了。
《晚明风骨袁宏道传》
袁宏道的散文能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思想表现出来,有着相当多离经叛道的东西,新的人生态度,是社会发展到新阶段必然出现的。其中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不是社会发展的正常途径,如正常是不会出现玩世不恭的。
《十日谈》等也鄙视传统,但有对生活的追求。而袁宏道既看不起传统的有追求,又玩世不恭,这是社会发展出现毛病的关系,其中可看出他内心的一种痛苦。
他的“五快活”显得可笑,而内心则有着相当深的痛苦。他把“恬不知耻”作为快活是痛苦的反映,用痛苦侮辱自己,侮辱别人,是因社会对他压迫太强烈,他内心的愤怒无处发泄,又不完全甘心,就出现了侮辱自己来侮辱别人。
后来路翎小说中出现了《罗大斗底一生》,罗大斗就是一直想出头而终不达,类似阿Q这样的人物。当时国民党拉壮丁拉走罗大斗,走前他向母亲跪下叩头,他心里高兴(他高兴的是他侮辱了母亲,侮辱了自己,侮辱了别人),他对母亲感情复杂。
《敝箧集》
袁宏道的痛苦与个人奋斗不一样,这种痛苦不引向反抗,而是一种消极的超然物外。他的散文能用清新的笔调,诙谐的味道写新思想,新感情。因此,他的散文具有一种新鲜感和感染力。以前散文中从未出现过诙谐、清新而又痛苦的情绪。唐宋八大家,除苏轼还活泼外,其余都是板着脸面。
袁宏道的散文是散文的新成分,虽然抒情味不浓,但也能抒情写景结合,有感染人之处,如《灵岩》一文,写景时与黄庭坚诗有相似之处。袁宏道写来是平铺直叙,不事雕琢。他的散文好在整体,而不在一词一句。
对景的描写是不经意、客观,而不是要写美景的写法。这样使人看到一方面是太湖,一方面是松涛声,作者并由此想到美人西施住这儿的情形,表面是与和尚开玩笑,而实际是他自己由松声想到了西施。
写十几岁的“小奚”(小书僮)看到西施履迹也感动了,虽然是石上有一块凹迹,可作者似乎看见着了鞋袜的西施足。就这样一面写景,一面写自己的感情,用短文把情、景结合来写,写真实感受,故引起读者共鸣,成就高于诗歌。
《袁宏道与晚明性灵文学思潮研究》
这是明代后期由于思想上新的成分引来文学上新的成分的状况,但是明后期也分两个阶段,后一阶段这种势头夭折了。其过程是,随着李卓吾以及新倾向文学家的影响越来越大,统治者上层越来越不安,进行了镇压。因为统治者对此有不安情绪。
这在《明实录》中可反映,举简单的例证,如冯琦,袁宏道是他的学生。袁宏道考科举时,冯琦是考官,故算是袁宏道的老师。
冯琦在李卓吾被捕、被迫害时任礼部尚书,冯琦的前任是余继登,继登死,冯琦写过一篇行状,由“公见士习薄名行、喜浮说,离经叛言”之类的话可知,余继登对思想学术界的风气感到忧心,对当时意识形态或思想界的总结是准确、全面的。
主要是有人认为儒家经书是不对的,因而有所反对,一切从自己的心出发,结果传统的界限都超越,如于慎行为余继登撰写墓志铭所谓“惟一了此心,则踰闲荡检”。一切从自己的本性出发,这些青年知识分子不仅如此做,还写文章宣传。
《典故纪闻》
由此,余继登上奏皇帝,不要让他们晋升,这是完全针对当时思想界的。冯琦赞同这一意见,并认为是余继登的贡献,写进行状里。因为行状与墓志一样,都是好的才写,这不仅表现冯琦对余继登的肯定,也表现在冯琦的行动上。
后来冯琦主持科举,凡卷面上有新说者一概不取。当然,他还是错误地取了袁宏道。同时,李卓吾被铺,冯琦向皇帝上《为崇经术祛异说以正人心以励人才疏》,收在他的文集《北海集》中,不仅赞成对李贽法办,还提出具体建议,并对当时思想界进行批判,立场与余继登一样严厉。
新建议就是要禁书,我们历史上有趣的是,每当有新思想一出来,就有一大批禁书。《明实录》中没有完全引冯琦“疏”的具体内容,但记载了他上书皇帝一事。皇帝肯定了冯琦,估计当时有一批禁书,可惜不知名目。李卓吾的书是都禁了,但后来禁书不成功,过了一些时候,李卓吾的书又流行,比李卓吾活着时还厉害,以至于出现冒名者。
通过迫害李卓吾和禁书,思想界出现了变化。尽管李卓吾的思想还在艰苦地继承,可失掉了汹涌澎湃的劲头。另外一批人很快起来,占领思想界,这就是东林党。这个党是复杂的,政治上敢于坚持己见,不怕牺牲,操行较好,不是贪官污吏,对当权派敢于表达不满。
东林书院
东林党形成于万历后期,紧接着李贽被迫害,顾宪成等人在东林讲学。李贽被害第二年,东林党崛起,其主张与冯琦完全一样。李卓吾是从王阳明发展而来,东林党则是反王阳明,提倡程朱理学的。他们从根本上批判了王阳明的“心学”。
王阳明认为任何事都要用“心”来衡量,这种精神从注重“心”开始,有强调理性精神的意味。虽然“心”与理性有差,但要求用自己的眼光来衡量事物,是重主体性的观点。顾宪成在《复李见罗》一书中是批判王阳明的,东林党提倡践行孔孟学说,欲将明后期出现的要求自由的思潮束缚并击退。
王阳明提倡“无善无恶心之体”,认为“心”本是空灵的(此观点导致出李卓吾“童心说”),“心”之本体无善恶,仁义道德不是人心所有,进一步要求按“心”的要求生活,而导致注重个性、欲望等这样的思潮。
东林党对此进行批判,认为此观点与佛教的“空”的主张相通,这确是禅宗的教义,所以,东林党联系到王阳明的观点上去。他们认为“空灵”是错误的,并进一步揭露“空”的危害性,这种批判是因他们以孔孟之道为标准。与冯琦理论对照,东林党批判的着眼点和文章语气是一致的。
王阳明塑像
东林党的兴起不仅在时间上与冯琦批李卓吾相衔接,与朝廷杀害李卓吾相衔接,他们在思想上也是一致的,与统治阶层的要求取向一致。统治阶层中相当复杂,东林党的人在万历年并不得志,与上层产生矛盾的根本地方,是对传统伦理的观念是否坚持。
东林党反对上层,是因为他们认为上层违背了传统伦理道德,而对新思潮也因此要反对。东林党尽管在政治方面与上层有分歧,但在思想成因上是一致的。东林党和新派对上层的不满情绪是一致的,而两者在思想上是不一致的。
东林党与冯琦的一致思想是明显的,魏忠贤曾公布了一张东林党名单,冯琦等都上了名单。及李卓吾被害后,上层开始了思想整肃运动,并得到了士大夫阶层中一批人的拥护。这些拥护支持者确有一些真诚的、不怕死、不为钱的人,使这种整肃更有气势。
《精镌古今丽赋》
而新思潮转入低潮,这从袁宏道的后期观念中便可知。袁宏道后期的“性灵说”变了形,他在一篇文章《叙呙氏家绳集》中说:东坡非常喜欢陶渊明的诗,因陶诗“淡而适”。故袁宏道对“淡”加以肯定,认为甘味、苦味都不符合“真性灵”,只有“淡”是不能造作的,是文学的“真性灵”,所谓“唯淡也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
表面上此与袁宏道前期有联系,提倡“不可造”,不能造作,似乎还提倡自然,他仍认为“淡”才不可造。这个“淡”从字面说是“平淡”,这也可说是感情起伏少,是并不强烈的感情。与陶渊明联系,是陶诗的“淡”。
鲁迅认为,诗在陶渊明笔下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但袁宏道强调陶诗中“淡”的一面,感情平静,“性灵”已经去掉了袁宏道前期对生活的欲望和反抗性,以及对生活的的热烈追求和积极性。因为,在追求中有甘苦,不能只是“淡”,所以“淡”对封建社会来说是不排除的。
丁世弼绘陶渊明诗意图
陶渊明的心灵与林逋的心灵,统治者不仅不害怕,而且还赞美。袁宏道后期作品中如有反抗,也是不真实的。陶渊明的文学地位在南朝不高,昭明太子则乐于收他的诗。到唐、宋,陶渊明文学地位才高起来。李白并不欣赏他,杜甫则很欣赏。林逋在宋代极有名,后期袁宏道“性灵说”的战斗性已无,统治阶层已能接受。
钟惺、谭元春之“竟陵派”,他们也讲“性灵”,有很多人都把竟陵与公安看成一个流派。他们的一致性在于公安派后期与竟陵派有相通之处,不同的是竟陵派在讲“性灵”时加上了束缚,与前期公安派不一致。
竟陵派认为“性灵”要多读书,使自己的心灵变得“厚”,才是“性灵”的真实。所谓“厚”,指的是敦厚。要多读传统的书才能敦厚。这就算是读李卓吾的书也是不对的,因为李卓吾认为“心”要排除由外而来的问学污染,“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
竟陵派自敦厚出发的“性灵”是经过改造的、儒学思想的性灵。竟陵派是把后期袁宏道的思想加以发展,对“人的本性”否定。袁宏道还能强调不可造的“淡”的性灵,而竟陵派则要读书,这把“不可造”也改掉了,出现了思想的倒退。
汤显祖邮票
戏曲创作上,汤显祖也出现倒退。《牡丹亭》是他创作的高峰,以后往下走下坡路,到《邯郸记》,下坡路走到另一个顶点。《牡丹亭》中歌颂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到《邯郸记》则用虚无否定了这种追求。
尽管其中还有好的段落,表现了追求的过程,但追求到了还是虚无,结局还是否定了这种追求。尽管这个好的段落有吸引力,等看到虚无的结局,人更加强烈地悲哀起来,也更有力地把人推向虚无。
汤显祖之后,有名的戏曲就是阮大铖和吴炳的作品。阮大铖的作品写得漂亮,构思、情节有特点,作为消遣是不错的,对于消遣文学应有正确的看法,应肯定它。但汤显祖的不顾一切的反抗精神看不到了。
吴炳与汤显祖有相通处,如《西园记》,写的是一个女孩姓赵,从小由父亲订婚,但丈夫不好,她心情忧郁。赵女有一个姓王的好朋友,一个书生看见这个姓王的女孩子,有好感,但误以为姓赵。赵女死后,书生以为是他爱的那个,常来看望。赵死后还是撮合了姓王的女孩子与书生的爱情,其中有许多有趣的写法。
《西园记》剧照
吴炳的剧本与《牡丹亭》相通,就在于写赵姓女孩内心的痛苦。赵女死前很高兴,因为可以不用与那个不喜欢的人结婚。这是说明,人被压迫的痛苦超过肉体的消灭。这些情节还可以看出《牡丹亭》的传统,但也有不同。赵女与书生恋爱,尽管情感很深,但她总是想到自己是鬼魂而选择了退让。
这种品德至今还是提倡的,与汤显祖的不顾一切是有差距的。剧本中,王氏女子是主角,赵姓女子是配角。按角色来看,赵姓女子是贴旦(相当于《牡丹亭》中的春香),王氏女子是旦角扮演,因而看出吴炳的本子仍是消遣为主,把王氏女子与书生之间产生的误会,那种很好玩的东西作为主要的内容,而把赵姓女子有意义的事件作为次要的,这也反映了汤显祖《牡丹亭》中精神的一种衰退。
从小说来讲,衰退的情况比较晚,这可能是小说的文学地位较低的缘故。在明清之际,戏剧与白话小说的地位不一样。像汤显祖这样的著名文人,他们都不写白话小说。小说都不是名人写的,小说不受重视,所受的束缚就少。这与后来是一样的,越受重视的文体就越被束缚。
中华书局版三言二拍
“二拍”刊刻以后,小说的衰退出现。《二刻拍案惊奇》中封建说教的味道明显,如《石点头》。曾经在《西游记》《金瓶梅》中的那种精神没有了,多是才子佳人的题材,而这些才子佳人最后都符合了封建道德,反抗也就没有了意义。
以皇上命亲的方式解决了矛盾冲突的写法,带来了副作用。这种副作用也说明了这种才子佳人小说结局的可笑,而且情节写在恋爱时也注重道德。晚明不顾一切的追求精神看不到了,都是规规矩矩的生活,有小错误也不影响大品质。另一种是秽亵小说,如《如意君传》等,开始还有一定的好处,观念中还是有新的成分。到晚明和清初,这类小说则完全是一种追求商品价值的小说了。
晚明和清初的这类小说题材的观念是《如意君传》的观念,但除了性之外,看不到与传统观念不一致之处,指导思想上或许与前人相通,但大量的性描写掩盖了思想意义,不能使人感动。
《硃批增注聊斋志异》
明后期是程朱理学抬头,新思潮衰退以至失败的阶段,其失败过程延续颇为长远,清代三大思想家对李卓吾是讨厌的。在思想上,他们与李卓吾有相当大的距离,黄宗羲还好一点。清代小说除了《聊斋志异》保持一点追求精神外,再就是如脂砚斋评《红楼梦》——“得《金瓶》之壸奥”,说明《红楼梦》与《金瓶梅》的继承关系。
戏曲《桃花扇》《长生殿》与《牡丹亭》中的爱情不完全一样了。历史中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不符合传统道德,不符合要求爱情的专一,后来的作者进行了批判,对李、杨真实关系处理上掩盖了乱伦的大缺陷。洪昇就更不承认杨贵妃是唐明皇的儿媳,改变了生活原来的事实。这些改变都是为了不与礼教冲突。
《桃花扇》中写李、侯爱情是次要的,写政治斗争,国家兴亡是主要的。观念还是传统的褒忠贬奸,也没有了《牡丹亭》的追求精神。
清坚白道人绘《清彩绘本桃花扇》
清代散文是桐城派的天下。就诗而言,吴梅村、王渔洋的诗中还有感慨,但王渔洋的感慨表现得较为隐约。吴梅村有家国兴亡的感慨,但也没有热烈、前进的取向。清诗在衰落,文学理论上有个别人能有所继承,如金圣叹,但还是被杀了。整个清代文坛走入了一片肃杀的境地。
直到乾隆时,戴震出来,肯定人欲,反对以礼杀人。这个观点是在他看似学术著作的《孟子字义疏证》中提出来的,远远没有引起像李卓吾那样的轰动。戴震没有专文谈此问题,也只是隐约透出罢了,可视作是晚明精神恢复的迹象,但还没有恢复到晚明时期的深度和广度。
袁枚在诗文上提出“性灵说”,继承了袁宏道等人的思想,同样显示晚明之风在恢复,但那种气势并没有恢复,直至“五四”。
晚明后期新思想与新文学夭折的原因是什么?自元末明初可以看出,当时在文学上有一种新精神的作家是在江、浙一带。
《不京不海集》
这一代的工商业发展较快,经济发达与思想是联系的,明后期出现的情况也是一样。王阳明是浙江人,汤显祖虽是江西人,但长期在南京为官,李卓吾是福建人,福建本是通商口岸,后又在南京长期为官。江、浙地区形成的文化中心,是有着离经叛道色彩的文化中心。明后期,非江、浙地区作家已成为与江、浙地区相联系的新潮人物。
这说明,如果当时一个以江、浙地区为新文化中心的话,也是一个很狭小的中心,反映的是这个工商业发达地区的意识形态,由此而影响了其他地方。我们现在所学西方的东西,在中国还不能扎根。
当时的江、浙两地的文化也如同今天西方的东西,看起来气势大,但基础脆弱,不易真正为人所接受。从当时政治人物看,非江、浙人超过了江、浙人。明代政府代表了中国广大地区的政治经济力量,当新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招致镇压时是十分容易的事。
袁宏道、汤显祖的转变正说明了这一问题。汤显祖一再遭到打击,袁宏道的恐惧感日益明显,这都反映了一是虚无,一是怕受到迫害。在袁宏道写给李卓吾的信中(《致李龙湖》),劝李卓吾不要坚持原来的观点,这说明他开始变了。
《袁宏道集》
袁宏道的改变是纯粹思想转变还是因外界压迫?在李卓吾死后,他有一封《答黄无净祠部》,其中说道,他常与其兄敲警钟:“今时做官遭横口横事者甚多,安知独不到我等也?”横口,指污蔑;横事,指意想不到的灾难。
袁宏道的这些话可看出,在万历二十七、二十八年中,他生活在恐惧的心理阴影里边。两年后,李卓吾被杀,那时正是冯琦之流提出要整肃的时期。
袁宏道这些人,除束手就擒,接受迫害,坚强的死了,软弱的被迫在恐惧中生存,新思想更无任何抵抗力。因为,新思想它的武器是陈旧而脆弱的。中国传统是儒家思想,要反对就要有新的思想武器。
他们不能借用佛、道思想,虽说这似乎也能有一定的作用可发挥,因佛、道学说是一把双刃的剑,从这边引导,可视作一切处于本性的“童心”;从那边也可引导出虚无。既可向前,亦可后退。
因而,后退是可以预见的,这是外界经济与文化发展不平衡出现的特异现象,新思潮不过是孤立的新思想。另外,由于没有新的思想武器的出现,主、客观的作用一起,使新文化运动夭折。为什么没有新的理论出现?这也是有客观原因的。
《中国文学史新著》
接着是清兵入关,骇人听闻的文字狱等等一系列的变化,造成了中国文人的心态趋于奴化,影响直到现在。
本资料是为纪念复旦大学章培恒先生辞世5周年,据本人1989年9月,在复旦大学古籍所举办的“元明清文学助教进修班”学习时的听课笔记整理而成。
对“明代文学与哲学”课程笔记的整理始于2006年,当时为了给我校第一届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备课,在查阅资料时,有感于这一课程所受到的启发,便开始了对听课笔记的整理。
因我的随性且又慵懒,故整理工作也是断断续续的。直至2015年8月,在北京参加“明代文学思想与文学文献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明代文学学会(筹)第十届年会”时,遇到了陈广宏、郑利华二位好友,他们是章培恒先生的得意门生,话题很自然提及到章先生生前的一些往事,我在不经意间聊到要整理笔记的事情。
章培恒先生
没想到立刻得到广宏教授的鼓励,并嘱尽快整理完成,尽快把电子版发给他,在《薪火学刊》上予以刊载。从北京返回昆明,再次开始了录入整理的后续工作。虽然两月后全部笔记的录入完成,但发现之前整理的内容多有错讹,资料也有不少遗漏和错误。不得不按下一份如释重负的轻松心情,再次从头校对原笔记,增补材料,纠错订讹。
时值2016年1月23日,整理校勘的工作终于全部完成,昆明也迎接了最冷的寒潮日。尽管之前世界各地都被一片寒潮包围,可是昆明的阳光依然温暖,直到我的工作完成,我的城市才终于被寒冷遮蔽。
这样的巧合真是上天的眷顾,又或者是先生英灵的庇佑,可以让我在没有取暖设施的南方蜗居里,不用一边给手指哈热气取暖,一边敲打冰冷的键盘。
当我再次拉动着滚动条,看着屏显上下翻动的页面,先生当年上课时的音容又浮现眼前。带着浓重绍兴口音的普通话授课,曾让我刚听课时十分的晕菜。
我这个来自云南的学生,为了听懂江南语音,真不知有过多少种听力方法运用的纠结。一开始,先生十分理解,常常用板书让我们这群来自东西南北各地的学生,不致因他的口音缘故而有所失误。
《灾枣集》
先生的板书书写是我十几年的读书经历中,第一次看到依然使用繁体字,且竖排,并从右向左写的板书。如今想起,依然还记得当时自己眼珠外凸状的新奇感。后来我们适应了,先生的板书也少了。
而今自己也有多年教学,方知那样的板书量有多累人,更体会到先生爱重学生之心的细腻,便是润物细无声啊。随着一页页文字的滚动,心里缓缓泛出温暖,眼眶不时会有些热胀。竟然联想起英国伊丽莎白二世曾写过的一句碑文,译文的大意:眼泪是为所有的爱付出的代价。
据当年班主任黄毅老师说,我们这个班是古籍所的第一个,也是章先生用心出力最多的一个班。这个班与当时很多大学同类的办班相较,不仅仅是推荐报名,要想进入还要经过考试,只是没有外语科目考试。且当时办这个班的生源选择,主要是边贫地区的高校和普通地区高校的青年教师。据说,这也是章先生做的决定。
看着终结的文稿,更觉得应该写写当年随先生学习的那些时光。回想起先生过往的那些寻常又萌态的举止,生动且有趣的闲谈也变得越来清晰而动人。
《薪火学刊》第三卷
公元1989,这是一个中国历史不能带过的纪年,这一年在中国发生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件,这一年也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这一年给中国留下了至深至远的历史性影响。
而这一年,我有幸考入复旦大学古籍所,成为章先生讲坛下的一名学生。公元2016年,希望这个纪年不要成为多事之年。窗外冬雨敲打着书房的窗,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些聒噪。
距离2月8日的猴年春节尚有16天,借着如释重负的心绪,向我所有的亲朋好友说一句,提前祝各位猴年好运,健康快乐!也祈愿先生的在天之灵徜徉于无垢天堂的花园之中!
二〇一六年腊月初七午后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