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拍照越流行,好的摄影作品越稀缺?

不过,这也对拍照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手机摄影的边界,似乎并没有简单的答案。

手机拍照越流行,

好的摄影作品越稀缺

文 | 朱朝晖

01

数码单反的终结

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谷泉老师有一天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注意到,手机就是现代人的新石器?”
就像蛮荒时代猿人手中的石头,手机已经成为现代人手中的万能工具,除了砸核桃,什么都能干。或许在千百年后的未来人眼中,手机上那些使用过的痕迹,和古人器物把件上的包浆并无区别。
作为摄影爱好者,我也曾经相机不离身,而现在出门,越来越少携带相机,手机已在不知不觉中替代了相机,附近散步如此,甚至远途旅行也如此。梳理自己近些年拍的照片,我发现大约有一半是用手机拍摄的。
仅仅在二十年前,摄影还有着明显的门槛:首先是技术门槛,能拍出对焦清晰、曝光准确照片的,就可被奉为摄影家;其次是器材门槛,拥有相机的人,家境至少可称得上小康。而现在,手机的普及,使得“人人皆摄影”不仅成为可能,而且已是现实。人们完全可以不具备任何摄影知识,也无须购置任何专业器材,随时随地就可以进行拍摄。
曾有人问摄影师安妮·莱柏维兹,你觉得什么相机好?莱柏维兹说,我觉得iPhone就挺好的。如果没有记错,这段对话发生在iPhone4的时代,那时乔布斯还在世。从iPhone4到今天的iPhone11,苹果手机已经迭代升级了无数次,但那时的手机拍摄性能,已经让安妮·莱柏维兹觉得满意了。
2018年,佳能低调推出了初代R系列相机,在我看来,这意味着数码单反的终结。R系列号称“专微”,意思是专业微单。微单和单反的本质区别,在于有没有那块反光板。而那块反光板,来自胶片时代,需要用它在镜头和胶片之间遮住光线。
但问题在于,数码相机的感光模块是一片叫CMOS或CCD的电子元件,和光线是否直射没关系,和通不通电有关系。所以,这块反光板,是数码相机的盲肠。凭什么数码相机非要有一块反光板?延伸问题是:凭什么数码相机的全画幅要和135胶片一样?甚至凭什么,数码相机要和胶片相机长得一样?
数码单反,命中注定是从胶片时代到数码时代的过渡品。而且,不仅数码单反是过渡品,目前所有数码相机也都是过渡品。单一功能的数码相机,必将被例如手机的综合数码产品所取代。
2009年,柯达胶卷停产,象征着胶片时代结束;2017年,尼康小型数码相机停产,意味着手机时代来临。上期的苹果秋季发布会,100分钟时长,有13分钟在宣传 iPhone 11 Pro 的相机功能,此外还占用了7分钟介绍iPhone 的浴霸摄像头。
今年春节,苹果推出的贺岁短片全程使用iPhone拍摄,不再过度倚靠专业器材的辅佐,反而凭借轻便灵巧,获得了专业器材难以实现的视觉效果。手机的拍摄模块进化至今已趋成熟,无论从画质还是功能,已经完胜当年摄影大师手中的昂贵相机了。从Instagram到微信朋友圈,显然,用手机拍摄才是当下主流。
02

许多个“决定性瞬间”

布列松拍摄的两张照片,跳水洼的男人和抱酒瓶的男孩,是示范 “决定性瞬间”的经典范例。而在今天,获取类似照片的概率显然提高了。拍到跳水洼的男人,可以用数码相机的连拍功能,甚至可以打开手机的LIVE模式,事后从连续画面中选出那个决定性瞬间即可。
而抓取街头男孩的笑容,可能遍布街头的监控头就可以做到,每天有无数个街头的无数个男孩的无数个笑容记录在海量存储器里,要做的可能只是截个屏而已。
布列松经典作品:跳水洼的人

布列松经典作品:抱酒瓶的男孩

2019年10月,我参与了中国美院跨媒体学院“列岛·影像志”拍摄项目,引导学生们用纪实摄影的方式进行感知和创作。“列岛·影像志”的拍摄作业,没有对拍摄工具作任何要求,学生们使用的器材五花八门,甚至包括DV机和拍立得。最终,评选出的全场最佳是用手机拍摄的。
“列岛·影像志”参展作品。摄影:王若兰
复盘这张照片的拍摄过程,如果当时换作相机,这个场景很可能是拍不到的,要么稍纵即逝,要么不便打扰,环境和时间都容不得举起相机。用手机拍照所带来的自由度是前所未有的:可拍摄的场合增加,拍摄机位更灵活,隐蔽性更强,被拍摄者也更习惯更松弛。这些独家便利,足以抵消手机画质的短板——如果拍不到,就什么也没有。
这是“列岛·影像志”的另一幅作品,用大疆拍摄。在无人机出现之前,除了上帝和鸟,这个机位无人到达。
“列岛·影像志”参展作品。摄影:F4
我们在怀旧徕卡的时候,似乎忘了徕卡的起家是因为它轻便和便宜——相较于当时笨重昂贵的大画幅木壳相机;也似乎忘了徕卡从初代A型到胶片终代MP的演变,是对焦、曝光等功能的逐步自动化、电子化。而更轻巧、更便宜、更多更好的性能,不正是数码摄影器材正在进化中的么。
在我看来,相较于数码影像,胶片影像有四个特征:低分辨率,低宽容度,标志色调,颗粒感。在此不妨逐一做个大致分析:
分辨率:135胶片的分辨率大致相当于一千万像素,目前市面上任何一台百元手机都可以达到。
宽容度:胶片的ISO范围,到1600已经算作超高感光度了,而数码的感光度极限已经动辄10万。读库主编张立宪用新买的iPhone 11拍深夜熟睡的女儿,感叹说光线暗到连自己都看不见,但手机能看见。
标志色:胶片所谓的标志色,本质上是制造材料和工艺导致的色彩特征,以及不同批次之间的品控差异。手机APP无数类似LOMO、NOMO之类的小程序,都可以轻易模仿七八成。
颗粒感:我完全同意,微妙的胶片颗粒,比生硬的数码噪点迷人得多。好在,目前许多后期特效插件,可以模拟各种品牌、型号甚至批次的胶卷颗粒,效果足可乱真。
这也是“列岛·影像志”的作品,粗颗粒的晦暗光影具有微妙的质感,散发出一缕阿尔·古勒般的忧伤。在展览现场,很多人询问这张照片是否是用胶片拍摄的。但实际上,实现这一效果,不是通过胶片,而是通过PHOTOSHOP的NIK插件。这幅照片有多达十几处的区域调整点,以实现以前需要在传统暗房中花费无数小时达到的效果。
“列岛·影像志”参展作品。摄影:谌文君
数码后期示例
对于数码影像来说,模拟胶片的各种特征,属于向前、向下兼容,没有玄虚,也没有技术难度。
和传统暗房相比,数码后期的路数并无二致,变化只是用鼠标代替了手指而已,进入手机时代,手指则再次代替了鼠标。前不久,苹果将IOS系统更新至13版,照片编辑功能再次提升,几乎可以实现PHOTOSHOP一大半的常用功能。感谢手机背后强大的影像专家和AI算法,手机“一键自动”瞬间生成的后期效果,往往超过我用PHOTOSHOP调整半天的结果。以至于,我有时无法确定效果的PS照片,会传至手机,用“一键自动”试试看。
在“列岛·影像志”作品展的布展间隙,我参观了“列夫·加布里埃尔森:中国的面孔1980”摄影展。三十年前,挪威摄影师列夫用胶片拍摄了中国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三十年后,他拍摄的那些中国面孔用艺术微喷的方式再次呈现。这次展览带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提示,通过艺术微喷而不是传统暗房,也同样可以呈现展览级效果。
摄影术的发展,第一次突破是曝光时间由八小时缩减为半小时;第二次突破是由半小时缩减为几十秒;第三次突破则出现了现代意义的底片。从时间的意义来看,是完成一次拍摄的数量级由小时到毫秒的进程。在这个时间维度上,胶片和数码几乎只是并肩而行。
我不是一个怀旧的人。在我看来,从胶片到数码,唯一失去的是摄影的仪式感。当然,对于感知和创作,仪式感确实重要。一想到这个,我还是不免有些惆怅。但也仅限于惆怅而已。
03

和大卫·赫恩喝下午茶

学习一本书,比通读深入的是精读,比精读深入的是审校,比审校深入的是编辑。机缘所至,我成为读库出版的大卫·赫恩《摄影师手册》的中文版编辑。
大卫·赫恩是玛格南成员,书的原名是《On Being A Photographer》,意思是摄影师养成。“这是一本关于摄影的书,但摄影是关于人生的。”在这样的句式面前,我毫无抵抗力。
流行摄影书的内容主要分为三类,器材性能,拍摄技巧,后期技术,但这本书谈的是摄影的想法和办法,与前者基本无涉。对于摄影爱好者来说,最新器材和最炫PS,可以从网上轻易找到海量资源,甚至和影友在饭局酒桌交流就可以。而“拍什么”和“怎么拍”,如此本质而关键的问题,却其实并没多少书可供指导。
我把这本只有几万字的小册子改名为《摄影师手册》,源自法国《电影手册》,尽管当年的电影新浪潮已经被无数后浪推至遥不可及,但《电影手册》至今仍然是从导演到影迷手中的电影圣经。
这本《摄影师手册》也一样,书里关于摄影的真知灼见,不仅适用于胶片时代,也同样适用于数码时代,它的价值不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赫恩说:“你只需观察一个摄影师几秒钟,看他是怎么拍照的,就能了解他的水平。”的确如此,无论这位摄影师的手中是胶片相机、数码相机,还是手机,都一样。
《摄影师手册》首版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正值数码相机初露头角之时。在大局已定的今天,反观当年的观点和判断,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1967年,MG汽车俱乐部舞会上的退休男人。摄影:大卫·赫恩
1974年,《漫步滕比》。摄影:大卫·赫恩
书里谈到一则轶事,赫恩去亚利桑那完成一个为期一年的拍摄项目。他来到一家摄影器材店,问有没有某个牌子的胶卷。店主说有,拿了一卷出来,赫恩说,我要一千卷……一卷三十六张,一千卷就是三万多张,赫恩用一年时间用完了它。
在胶片时代,一个专职摄影师一生的拍摄量大致是几十万张,而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可能一生也拍不完一千个胶卷。但现在,一张256G容量的普通CF或SD卡,就可以承载相当于一千个胶卷的照片。当然,256G内存的手机也可以。
赫恩在书里独辟一章,谈作品小样的重要性。这些小样既用于编选照片,也用于索引存档。赫恩说:“我中意的所有图像都印制在8×10 英寸的相纸上。许多摄影师更喜欢5×7 英寸的,但对我来说,大一点的样片有多个优点,钉到墙上后也更容易评估。至于费用上的些微增加,我可以通过出售复制品来弥补。”
而在今天,作品小样已经不成问题了,几乎所有看图软件都弥补了传统印样的局限,任意缩放,而且不用花一分钱。赫恩还在书里友情提示:“你要有一个准确的编档方法。当你拥有四万个负片夹,每个都有六条负片,你就会明白,一旦负片放回去的位置不对,就如同把它丢进了废纸篓。”
如今负片夹变成了硬盘子目录,无论一张照片存在哪里,都可以通过关键词检索,迅速把它找出来。
当然,赫恩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暗房技术,包括当时还算新生事物的数码暗房:“我确信许多报道摄影师会用最新工具来重设影像。他们能够实现尤金·史密斯在暗房中花费无数小时才能达到的效果,或是像他那样重新安排相机前的元素。”我们知道,尤金·史密斯的暗房是最高机密,只有上帝知道他如何在暗房里完成他的杰作。
不过,赫恩对数码摄影持保留意见。他一方面委婉地说:“我期待电子图像的马克·夏加尔出现。观看、欣赏这种具有永恒价值的电子图像,将成为赏心悦目的事情,尽管我个人对参与这类创作毫无兴趣。”另一方面又承认:“目前,这种数码处理的图像似乎还是蹩脚摄影师的雕虫小技。但很快,数码摄影师就能游刃有余地操作电脑。”
同时,又透着成功者和过来人的聪明和狡黠:“当数码相机、电子图像遍地都是的时候,老式银盐照片将获得前所未有的价值。我正赶在银基相纸消失之前,把那些需求最大的图像各冲印25 张。这将是我的退休收入。”
在《摄影师手册》里,赫恩提到了他的日常拍摄训练: “坐在某家咖啡馆里,观察别的顾客,想象你的眼睛脱离躯体,在空间里四处漂浮。当所有变量凝聚成一幅完美画面的时刻,眨眼。”这项训练如今看来,非常像在遥控一台大疆无人机进行拍摄。
五年前,谷歌放弃了谷歌眼镜。有迹象表明,苹果可能重新拾起它,并在十年内取代手机。或许十年后,相机将不再被拿在手中,而是戴在头上。还是老问题,作为现代人的工具和玩具,凭什么必须是拿在手里的一个方块呢?如果出现这样一副眼镜,轻巧,隐蔽,具备手机摄影的性能,但眨一眨眼就可以按下快门,那么无论是布列松,还是大卫·赫恩,都会欣然接受这副眼镜罢。
无论如何,未来已来。
(根据中国美术学院“2019感受力论坛”讲稿整理首刊于《艺术当代》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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