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词心⑧│周邦彦—大雅宗风开妙谛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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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词人生平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早年疏隽少检，宋神宗元丰中入太学。约元祐四年出为庐州教授，知溧水县。绍圣四年还为国子主簿，历秘书省正字、校书郎、考功员外郎、卫尉、宗正少卿。政和二年以直龙图阁，出知隆德府、明州，召拜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未几，复出知顺昌府，徙处州，后提举南京鸿庆宫。归杭，适方腊起义，返南京。卒，赠宣奉大夫。邦彦诗、词、文并工，通音律，善自度曲，词集名《清真词》，一名《片玉集》。

大晟府，北宋置官署，管乐律。提举，官名，主管。清真曾任此职，后世乃以“大晟府”称之。

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沈义父《乐府指迷》）

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惜乎意趣却不高远。（张炎《词源》）

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读得清真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勾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浑厚。（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清真长调骨力奇高，其雄浑处全在连用三字，句逗紧接，前后呼应，无一复笔，势如转丸，却不使气而自然挥绰，此境亦莫能名已。（郑文焯《批校清真集》）

二、代表作品

瑞龙吟春景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以下多选编自唐圭璋、俞陛云评语。）

此首为追述游踪之作。第一片记地，“章垂路”三字，笼照全篇。“还见”二字贯下五句，写今来所见，巢燕归飞，花事方酣，人家依旧。第二片“黯凝伫”三字，承上起下。“因念”二字贯下五句，写当年之人，回忆此地初逢，笑事风姿，宛然在目。第三片写今昔之感，层层深入，极沉郁顿挫缠绵宛转之致。“前度”四句，不明言人不在，但以侧笔衬托。歌姬舞侣，大半飘零，闻说秋娘尚在，如洛中柳枝娘，犹能忆诵玉溪诗句。“吟笺”二句，仍不明言人不在，但说“犹记”二字，并及以下两句，名园寥寂，伴饮无人。至“事与孤鸿去”一句，顿然咽住，盖前路尽力盘旋，至此乃归结，既以束上三层，且起下意。所谓事者，即歌舞、赋诗、露饮、闲步之事也。“探春”二句，揭出作意，换醍全篇。前言所至之处，所见之景，所念之人，所记之事，无非伤离意绪；“尽是”二字，收拾无遗。“官柳”二句，写归途之景，回应篇首“章台路”。“断肠”二句，仍寓情于景，以风絮之悠扬．触起人情思之悠扬，亦觉空灵，耐人寻味。通篇宛转写来，情景两融。“孤鸿”至结句，景中见情，妙在不说破，其味无尽。夏闰庵云：“清真平实处，与屯田无异，至矫变处，自开境界。其择言之雅，造句之妙，非屯田所及也。”

锁窗寒春景

暗柳啼鸦，单衣伫立，小帘朱户。桐花半亩，静锁一庭愁雨。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否。到归时、定有残英，待客携尊俎。

词为寒食雨中作。闲淡写来，因雨而念故人，更念及湘楚旧游，苍凉寄慨。起句点染，二句入事，第三句记地。“桐花”两句写雨。“洒空阶”两句承上，言夜深话雨。“似楚江”三句，因今思昔，文笔荡开。“瞑宿”与夜“雨”应，“风灯”与“剪烛”应。“迟暮”自“少年”转下，更写羁客之凄寂。旗亭唤酒，已属他人之事，故曰“付与”，用撇笔以衬己之无心作乐。“想”字直到底，言思家之切。家中挑李无人同赏，故曰“自春”。“定有”与“在否”应。“携尊俎”与“换酒”应。上阕“故人剪烛”四句，能情中带景，情味便厚，亦词家途径也。

满庭芳夏景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此首在溧水作。上片写江南初夏景色，极细密；下片抒飘流之哀，极宛转。“风老”二句，实写景物之美。“雨肥”句用杜甫诗“风绽雨肥梅”。“地卑”二句承上，言所处之幽静。江南四月，雨多树密，加之地卑山近，故湿重衣润而费炉烟，是静中体会之所得。“小桥”句，亦静境。“凭阑久”承上。“黄芦”句用白居易诗“黄芦苦竹绕宅生。”换头，自叹身世，文笔曲折。“且莫思”句，以撇作转，劝人行乐，意自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憔悴”两句，又作一转，言虽强抑悲怀，不思身外，但当筵之管弦，又令人难以为情。“歌筵畔”一句，再转作收。言愁思无已，惟有借醉眠以了之也。

通首气脉之贯注，顿挫之蓄势，自是大家。下阕“身外”、“尊前”数语，不着闲愁，自成馨逸，尤为超妙。谭复堂拈出“地卑山近”二句，谓是五代人语，为词家度尽金针。夏闰庵云：“换头处直贯篇终，有矫若游龙之势。”

解连环春景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此首托为闺怨之词。起句“怨怀无托”，己摄全篇。“嗟情人”两句承上，言人去信杳。“纵妙手”两句言人不在，无与为欢。“纵”字与“似”字呼应。“燕子楼”二句语隽而意悲，“移根”三句倒装句法，倍觉其厚。换头推开，从远处说起。“人在天角”与“情人断绝”相应。“漫记得”句一开，“把闲语”句一合。既烧却前书，又盼寄梅信，有“恩怨喁喁”之意。倘仍肯赠我梅花，当酬以泪点，长毋相忘也。

忆旧游

记愁横浅黛，泪洗红铅，门掩秋宵。坠叶惊离思，听寒螀夜泣，乱雨潇潇。凤钗半脱云鬓，窗影烛光摇。渐暗竹敲凉，疏萤照晚，两地魂销。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差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但满目京尘，东风竟日吹露桃。

先将窗外之秋声，闺中之愁态，细细写出，以“两地魂销”句彼此开合，遂与下阕衔接一气。“朱户”三句迨“为郎憔悴却羞郎”，妙在不说尽。“拂柳”、“吹桃”等句，仍寄情于空际，弥觉蕴藉。“巢燕”句感光阴之易过耶？抑喻人事之更新耶？词境入空明之界矣。夏闰庵云：“上阕之结句，不可无此顿挫；下半阕一气带出，其得势在此。”

大酺春雨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顿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此首因春雨而有感。起三句，点春雨。“墙头”三句，写屋外景；“润逼”三句，写屋内景，皆于静中会得。“邮亭”三句，写听而入梦；“奈愁极”三句，写雨惊梦醒，皆足见雨声之繁，与独处之愁。换头，抒思归之情。“怎奈向”三句一转，言归去不得，触景伤戚。“伤心目”三字，是全篇主脑。“未怪”二句，言伤极而泪落。“况萧索”三句，重述雨景。“夜游”句，与“自怜幽独”相应，余情凄绝。

起笔言烟收、禽静，以下琴丝三句，从旁面景物着想，为春雨传神。愁极、梦轻，三句从听雨者着想，而不落滞相。转头处恐“流潦妨车”，别开意境，兼寓思归之意。“憔悴”三句用垫笔，为下文作势。“哀曲”句下复用“况”字以振起之，更见力量。结处不欲一泻无余，故“秉烛”句以含蓄出之。通首极浑脱流利之观。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此词题为柳，实非咏物也。第一片就柳上说出别恨。起句，写足题面。“隋堤上”三句，写垂柳送行之态。“登临”一句陡接，换醒上文，再接“谁识”一句，落到自身。“长亭路”三句，与前路回应，弥见年来漂泊之苦。第二片写送别时情景。“闲寻”，承上片“登临”。“又酒趁”三句，记目前之别筵。“愁一箭”四句，是别去之设想。“愁”字贯四句，所愁者即风快，舟快、途远、人远耳。第三片实写人。愈行愈远，愈远愈愁。别浦、津堠，斜阳冉冉，另开拓一绮丽悲壮之境界，领起全篇。“念月榭”两句，忽又折入前事，极吞吐之妙。“沉思”较“念”字尤深，伤心之极，遂迸出热泪。文字亦如百川归海，一片苍茫。

齐天乐秋思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云窗静掩。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綀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六丑落花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渡江云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在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驿、深舣蒹葭。沉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少年游

朝云漠漠散轻丝。楼阁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门外燕飞迟。而今丽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

此在荆州听雨怀旧之作。“不似当时”，淡语也，而得力全在此句，使通篇筋骨俱动。

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古今词统》引毛先舒语：题曰冬景，却似饮妓馆之作。起句“并刀如水”，若掩却下文，不知何为陡着此语。“吴盐”、“新橙”，写景清别。“锦幄”数语，似为上下文太淡宕，故著浓耳。后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必别著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又云：末三句何等境味！若柳七郎，此处如何煞得住！

【清真词风特点】

（长调）线索缜密，回环往复，气脉浑成。

附论：四声填词略辨

冒鹤亭《四声钩沉》：“郑叔问舍人，是时选一调、制一题，皆摹仿白石。迨庚子后，始进而言清真，讲四声。朱古微侍郎填词最晚，起而张之，以其名德，海内翕然奉为金科玉律。吾滋疑焉，以为仄韵之词，上去可通押，何至句首或句中可通融之平仄，乃一字不能通融？又默念古人传作，其后遍与前遍，句法同者，平仄不必尽同也。乃取《清真词》之同调者对勘之，而知其不然也。又取方千里和《清真词》对勘之，又取杨泽民、陈允平二家和《清真词》对勘之，则几无一韵四声相合者。而世人乃狃于万红友谓'千里一集，方氏和章，无一字而相违，更四声之尽合’之一言也。”

清真《风流子》、《荔枝香近》、《满路花》、《西河》、《瑞鹤仙》、《浪淘沙慢》、《看花回》诸调，本集互勘、三家和词对勘，四声确乎间有不同处。又梦窗和清真词如《风流子》，二首对勘，亦非四声全合。（注意：非四声全合，指词中少数仄声字之上去入所用不同。）

冒氏又指出，词之四声乃配器之乐音宫商角羽，而非文字之平上去入，填词者讲究四声却不通宫调，所作反致艰深晦涩。此说甚得其趣。

三、结语

北宋词坛，甚至两宋词坛，推清真为盟主，并不过分。清真集前辈词人之大成，又开启后世白石、梦窗等人之路，在两宋词史上地位极为关键和重要。清真长调章法，为后世开无数法门，所谓学梦窗、学白石，仍是学美成耳。他的长调富艳精工、浑厚蕴藉，又复有沉郁顿挫之致，这和之前的柳、秦、周的词格是完全不同的。深感久思，而出之以含蓄蕴藉，反复缠绵，摹写物态则曲尽其妙，加以时空之错综变化，浑然入化。至美成，始真正形成宋词雅化的面目特色，后人常称之为“浑厚”。此种“浑厚”，是需要细细咀嚼和体会，越体会越知其味，相较前代小词，固是少了许多清丽晓畅，可以说是两种不同的风格吧。

（图片来自网络）

千古词心⑧│周邦彦—大雅宗风开妙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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