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 旭 | 漫话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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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凌”是凤翔老一代人对冰的称呼，现在的年轻人早已经把凌字打入了冷宫，中老年人也接受了这种叫法。于是，就只有冰而没有凌了。
凤翔人把冰叫做冰凌，并不是重复啰嗦，因为冰和凌还是有区别的。冰指的是水在寒冷的气候里结成的固体物质，泛指所有的冰。而凌指的是冰面上突起的部分，也就是高出平面的部分。古人对这些事比较较真，现代汉语里把这个概念给模糊起来了。
中国古人说话擅长用形象语言，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指事。比如草，由于其到处都有，就可以代指群众，于是就有“草民”。风，由于到处吹，没有一刻停歇，就用来形容那些社会活动家，叫“风流”。
中国古人说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把词语分成三个阵营，一个为之褒，一个为之贬，还有一个模棱两可的中性。可对于冰，我却不好对它下定义。说它是褒义也行，因为“冰清玉洁”，“一片冰心在玉壶”，都是美得出类拔萃的境界。说它贬也对，你看，“冰天雪地”，“凛若冰霜”，哪一个不是让人想打寒颤。为了冰字的词性划分，在万事追根问底的青年时代，我曾和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也没有定论。
不管冰字是什么属性，它和文人还是有些缘分的。记得少年时看书，就看到了一个因为“冰”字而引出的命案。说是一个书生去赶考，住在了一个客店里。这个店是由父女俩经营的小店，父亲当老板，女儿就当服务员。
这个书生虽然穷得只能住小店，却也不是个安分青年。在姑娘给客人送茶水的时候，这书生就看上了这个姑娘。他脸皮也挺厚的，就直接向老人提了出来，要和姑娘结为连理。这姑娘见小伙子长得不错，也就不反对。她虽然知道这小伙子是个读书人，但不清楚他是真有学问，还是那种外表好看肚里空空的绣花枕头。为了弄明白，就提出了一个条件，说她出个对子，如果小伙子对上了，她就答应这门亲事。如果对不上，就请小伙子抓紧时间去赶考，别误了前程。
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对对子是启蒙课程，小伙子自然是信心满满，爽快地答应了，拉开架势等着姑娘出上联。过了半晌，姑娘才走了进来，一只手提着个酒壶，一只手拿着酒杯。她走到桌前，放下酒杯，摸了摸酒壶，看了一眼小伙子，开始往酒杯里斟酒。她倒得很慢，口里还数着数：“一点，两点，三点。”她大概是凤翔人吧，说的是“点”，而不是“滴”。倒够了三滴酒，她收起壶，转身走了出去。
姑娘这一走，小伙子一头雾水：说好了她是来出题的，怎么倒了三滴酒，就转身走了？难道这题她不出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正好老店家从门前经过，他赶忙拦住老人家打问。老人想促成这事，就问小伙子，女儿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小伙子复述一遍，老人想了想，也摸了一下酒壶，那酒壶竟然是冰的。于是，老人笑着对小伙子说：“你尝尝那酒。”
小伙子端起只有三滴酒的杯子，一口喝下。老人问道：“感觉怎么样？”小伙子说：“冰的。”那时的人喝酒都要烫热了喝，而这酒是冰的，自然就有猫腻了。老人说：“这就是题。”说得小伙子更加迷茫。老人看小伙子可怜，就小声说：“冰冷酒！”又指了指酒杯：“一点两点三点！”小伙子这才反应过来说：“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老人点了点头出去了，小伙子却陷入了深思。
过去我们的“冰”字不是今天的样子，是在“水”字左边横撇的横上加一个点。这个字在六书里属于“指事”，那个点就是高出水面之上的“冰”。文字改革取消了“一点”这个部首，冰就不再在水上边，而是增加了体量，跑到水旁边去了。
了解了冰字的结构，就知道了这个对子的难度：冰字的部首是一点，冷字的部首是两点，酒字的部首是三点。冰冷酒是一个物体，名称中包含了这三种点，还特意说出来，成为对子的后半部。有什么东西名称的结构能具备这些要素呢？小伙子犯难了。刚进门时的意气风发全然销声匿迹，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晚饭也不要吃，嘴里就剩下了“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这几个字。到了第三天，小伙子还没有想出下联。那姑娘也动了恻隐之心，就让父亲动员小伙子去赶考，等考试回来再对对子。可小伙子是个死脑筋，说：“我连一个对子都对不上，赶考还有什么用！”就搬出小店，住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庙里，成天苦思冥想，靠父女俩接济度日。读书人哪吃过这苦，不久就病殁了。
到来年清明，姑娘想起那小伙子是为了自己而死，现在成了孤魂野鬼，就想着去给小伙子上坟，也算相知一场。可到了坟前一看，坟头上开满了丁香花。姑娘突然明白，小伙子已经想出下联了！她放声大哭，回家告诉父亲，那书生已经对出下联，她不能失信于人。就收拾东西，以夫妻之礼到坟上祭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小伙子就是她的知己，她决心为小伙子守寡，侍候老父亲一生。
那下联就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丁字是百字的头，千字是香字的头，花字是万字的头。当时的万字是草字头下边一个禺。
其实，我喜欢冰是因为冰凌的另一个特性，与这个故事关系不大。
我是个乡下人，小的时候，农村里除过桃花杏花这些水果树的花，剩下的就成了苜蓿花荠菜花这些野草花。到了冬季，便万物萧瑟，只有到河边去看冰凌花。其实，冰凌花应该是最美的花。它虽然只有一种颜色，但那图案却无穷无尽，就像树上的叶子，找不出一朵相同的来。小小的一片冰，就是一个万花筒，那图案就能变化无穷。我也是个傻呆痴，对着一个牛蹄窝里的小冰花，就可以消磨大半个小时。
冰花有一个特点，所有的花都是由几何图案构成。那线条刚劲有力，或粗或细，互相连结，又经纬分明。大图案中套着小图案，层出不穷。我很想把它保存起来，可就是把它在最冷的地方放上一晚上，它的图案也会改变。于是，在天寒地冻干不成活儿的时候，我常常到雍河边上去看水边形成的新鲜冰花。
参加工作以后，没有了到河边看冰花的机会，这令我非常遗憾。可是有一年，我住到了一个安着玻璃窗的屋子里。到了冬天，没有生炉子，也没有电褥子，我就裹紧了被子睡觉。第二天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我突然发现窗户的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太阳一照，晶莹透亮，漂亮极了！这时的窗户远比过年时贴的窗花还要好看！我披上衣服站在窗前，对着这在阳光下不断变化的冰花发呆，连吃早饭的时间都错过了。有了这个经验，那个冬天，我拒绝生炉子，宿舍也被朋友们戏称为冰窖。
这样的好光景只有一年。没多久，我们调整宿舍，我被调整到了一排宿舍房的中间。那时的职工宿舍都是两边淌水的大房，房间上边是通着的。冬季我不生炉子，其他人却都生着炉子，我的房子里依然降不到零下，窗户上也就形不成冰花。此后，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冰花却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思念冰花，这成了我好日子里的一种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