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坡 || 第四章 出嫁(五)

“换亲冲喜”,许家又是嫁女儿,又是娶媳妇,匆忙准备着,但这么大的喜,两个当事人面上毫无喜色,心中尽是悲戚。志兴甚至有些恨远秀,她这样武断地砍掉了他的真心,他的爱意,难不成,她之前并未有过那么一点点动心吗?甚至于,她现在这样急不可耐地想要嫁到镇上的殷实小康之家,只是为了对后父报恩吗?难道她明远秀就没有一丁点攀高枝的心?志兴晓得自己不该这样猜忌远秀,将远秀想象得这般不堪,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它们每分每秒仿佛都在心头燃烧,稍不注意,可能就会忽然腾起,烧灼得他体无完肤。

婚期越临近,志兴越不想看到远秀平静如水的脸,她静得让人害怕,她快乐吗?她选择嫁给宋国梁这个神经病,到底是为报答许家养她十余年的恩情,还是自私地只想尽早跳出这个穷家破户?志兴将脑袋仁都想疼了,他好多次都想抓住远秀问一问,但问她,又能问出什么呢?像那天在国有林,她冷淡地躲开他的手,仿佛单方面给他下了绝情通牒,他一个男子汉,难道还要跪地哀求她,求她施舍给自己多一点点爱意不成?

唐之蓝是从学校急匆匆赶来的,她收到远秀的信,一刻都没耽误,当晚没了班车,她就搭人家货车,搭了一路,又走了一路,还坐了一段拖拉机,赶到远秀身边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她蓬乱着头发,衣服上沾着稻草和泥巴,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个大学生。面对爱情,唐之蓝是勇敢的,她直接找到志兴,三言两语表白真心:“邱桃香不要彩礼,我也可以的,我也不要。”志兴愣了一愣,半天才弄懂唐之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唐之蓝的真心,永远都用错了时间、地点和对象,这次亦然,志兴听懂之后,竟然恼羞成怒地用力挥挥手,大声回答:“我不可以!要我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我情愿出家当和尚!”

那晚,唐之蓝和远秀两人共用一个枕头,挤着睡了一夜,她们压根没睡着,前半夜,是唐之蓝在哭,她很委屈,难道自己就这么讨人厌吗?为何志兴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她?后半夜,是远秀在默默流泪,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志兴的心,但明白又怎样?在世人眼里,他们是兄妹,更何况,志兴从未当面对她起过什么誓,当面表白过什么。

当年,如果当年志兴勇敢一点,他敢当着父母的面,说出自己对远秀的心意,他们后面的人生,会不会顺畅一点?不会这样一步错步步错呢?远秀不知道,多年后的她,既无法重回二十岁,让年轻的自己再做一次抉择,她也不晓得,就算是近二十年之后的她,能否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取得巧妙的平衡?

唐之蓝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个爽朗明快的女子,曾说过自己喜欢落凤坡,和落凤坡有缘,但这天她从落凤坡离开时,满心灰败,满眼萧瑟,落凤坡,也不过是一个丑丑的村落罢了。

在筹备婚礼的十来天时间里,志兴像个易怒的爆竹,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怨恨上面,恨远秀的自作自为,恨父母强逼他成婚,恨五婶为啥来他家说媒,他恨来恨去,竟忽略了某天去磨房挑面粉时,有个女子向他问路,他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方向,担起面粉就走了,此时的志兴,年轻体壮,虽说皱着眉头,无精打采,但他的模样生得端正,浓眉大眼,宽肩长腿,浑身上下洋溢着阳刚英武之气,那女子瞅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呆,待志兴走到拐弯处,背影彻底消失于女子眼帘,她才收回视线,莫名其妙地对自己点了两下头,然后朝着志兴指的反方向走去,她看到答案了,心收进了肚子里,可以安心地回镇上了。

那女子叫邱桃香,她虽一开始答应了换亲,但很快又生了悔意,害怕自己嫁的男人,也像表哥一样有什么缺陷,她在镇上坐立难安,决定自己亲自来看一看,这一眼,竟让她瞬间就倾心于志兴,这个相貌端正的男子,真的会是自己未来丈夫吗?在回镇的路上,桃香已经开始了无休无止的甜美幻想。

志兴没有对这个偶遇问路的女子留下任何印象,待桃香进门,还故意给他多方暗示,他却始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桃香为这件事发了一次脾气,摔打了两个碗,志兴给了她一巴掌,啪一声下去,她被打蒙了,志兴也愣住了,幸好那时,苦根已经进入终日昏睡的最后光阴,听不到房中儿媳的哭闹吵骂。

志兴躲到外面吸烟,他现在学会抽烟,也学会喝酒了,对,还学会了打老婆。志兴将自己右手伸出,举到眼前细细打量,他心头的悲哀,像沉水的秤砣一般往下沉,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深不见底的深渊,竟是他日后的每一夜,每一天。而那个深渊,正是被远秀捅出来的,她让他的内心,多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竟然就不管不顾,拍拍屁股一个人嫁到镇上。远秀,远秀,你解脱了,你离开了这个家,我呢?我怎么办?志兴狠狠抽着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碾进泥土,像是在碾磨一段令他痛苦万分的感情。

换亲一个月后,苦根平静地离开人世。村里的孤老人哑巴叔,论岁数还比苦根大将近十岁,他因为哑巴残疾,一辈子没讨上媳妇,就这样凑活过着,心地极善,但凡村里谁家有白事,谁不情愿干的事,他都愿意顶上去,这次,他也跑到前面,甩开膀子为苦根挖墓地。毛瘸五腿脚不便,他挖不了墓坑,就亲手折了一大口袋的元宝,口中念叨着:“苦根,你在人世受了一辈子的苦,这下要去好地方了,你别舍不得花钱,等这些元宝花光了,你托个梦,我再给你叠,再给你烧……”

毛瘸五絮絮念叨,远秀回来奔丧,她听到瘸五叔平淡无起伏的声音,竟像小刀在她肚腹中搅转,她再也按抑不住心中奔涌的感情,跪倒在地,两手死死抓着枯草根,脸伏在泥土上,哭得声嘶力竭。

苦根的亲生儿子,竟然远远站在远秀身后,他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有泪落下来,但他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恨远秀了,远秀帮他,将泪都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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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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