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许建平作品 | 情牵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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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故乡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镇,那地方叫福山,滨临长江,东汉年间已置南沙乡,是一个有着近两千年历史的古镇。
那年,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从东北农场出发,千里迢迢赶回福山,在紧邻福山塘边的镇子上,临时向父母以前就认识的吴姓人家租了一间屋子安家。听姐姐说,这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解放前是资本家。母亲让我称两位老人“吴好公”“吴好婆”。
第一次见面,我就用普通话大声叫:“吴好公!”“吴好婆!”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年纪,只看见他们笑起来一颗牙都没有,笑得那么慈祥。
吴好公家有好多间房子,母亲和我就住在沿街第二间。房间里除一个大柜子,两只浅红色的箱子,两张藤椅子,再没其他陈设。
江南潮湿,蚊虫比北方多。晚上,我和母亲睡在一张大床上,幸好有蚊帐。我在蚊帐里面一点都不习惯,总感觉自己像被罩在笼子里。每次睡觉前,都听见蚊子嗡嗡地叫,好像在唱催眠曲。萤火虫也时常光顾,它们就像一盏一盏古代故事里的宫灯忽闪忽闪的。我就一只一只地数,却总也数不清,不觉间,我便进入甜蜜的梦乡。
虽初来乍到,我还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
这里山环水抱,景色旖旎。古有陶山、殿山、铜官山、范山、茅家山、石家山、箬帽山、蛤蟆山七座山。陶山也叫涛山。而殿山还称覆釜山,范山在西面所以叫西山,箬帽山叫塌山,而蛤蟆山包括小福山和下马山两个小山包。
这里到处可见河道里穿梭往来的大小船只;田头上水塘边,木制的水车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河边芦苇丛中有抓不完的小鱼小虾和螃蟹,各种各样的彩色蝴蝶轻飞曼舞……宁静的古镇特别宜人。
到上学的年纪了,姐姐托人帮我联系好了学校——关帝庙小学。
江南夏日里最凉爽的时间是早晨。
每天天色刚放亮,就会听见好公的朗读声。他在朗读什么,我听不懂,只觉得很好听。
“小猴子!小猴子!”母亲在叫我,“快点起床!粥,我烧好了。”
“嗯!”我懒洋洋地爬起来,洗过脸,吃完早饭,就冲出屋子。
“好公!好公!”我连叫几声,“你刚才在朗读课文吗?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牙齿里边漏风吗?”
好公大声笑着说:“你听不懂吧,我再来读一篇。少年易老学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听不懂,好公,快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好公笑眯眯地说:“这叫古诗。意思是说,人从小就要爱学习,不要把大好的光阴浪费掉。你看鸟儿在树上唱歌就是在晨练,叫醒懒惰的人们起床。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就懂了。”
“噢,好公我知道了!”我回答。
“好公,我去跟小朋友们抓蝴蝶了。”我一溜烟地跑了。
“嘿——慢慢跑——”好公叮嘱着。
好公好婆很喜欢种各种各样的花,从吴家门前走过的人,都能闻到飘逸的花香。
好公几乎天天看书、写字,知晓好多天南地北的轶闻趣事。听邻居们说,他是乡里最有学问的人。因此,我暗自喜欢上了他。
好公家的庭院里栽有好多树,一棵高大的榉树近百岁了,石榴树和玉兰树错落有致。经常会有鸟儿在树枝上歇脚,所以我就会常听到鸟儿的歌声。好公早就嘱咐我,不能吓唬鸟,更不能打鸟,不然,鸟儿就再也不来了。每次听到鸟儿唱歌,我也会随声附和。慢慢地,我和树上的鸟成了好朋友。
不久后的一个清早,母亲对我说:“你去请吴好公过来,让他帮忙写封信。”我立刻飞身出了房门。
吴好公不在家。“吴好婆,好公哪里去了?”我问。
“一大早就出的门,可能又去茶馆里喝茶了吧。”吴好婆抬头看了看天,接着说,“估计快要回来了。”
“有事吗?”吴好婆问。
“我妈又要请吴好公帮忙写封信了。”
“那好,等好公回来就让他过去。”
“好的。那谢谢啦!”
吴好婆夸我很懂事。
一杯茶的工夫,吴好公就笑呵呵地拿着毛笔和信纸走进门来。母亲连忙动手沏茶倒水,吴好公见状摆摆手说:“吃了半天茶,吃挺个哉,茶么就覅泡了。”
母亲不识字,每次写信都得请吴好公代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一次,好公都十分热情,母亲也不太会说感谢的话,却经常会跟我念叨好公一家人的好处,叫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他们。
“小猴子妈妈,想写什么,你说,我写。”好公已经磨好墨、执好笔,顿在信笺纸上。
母亲说:“我也说不太好,您老人家看怎样写合适就怎样写。我想告诉良宝和建芳,我和惠芳、建平,在这边一切都好,钱也不缺。”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的父亲。”母亲说,让他们经常去看望父亲,给他送换洗的衣服,好好照顾他。把我们在老家的情况告诉他,我们都非常想他。
“吴好公一家人对我们特别好,遇到困难他们都能帮忙。”母亲说,“我们不要你们牵挂,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时候,吴好公开口了:“再加上:我们热爱党,我们相信群众。”
“好公!也帮我写上两句。”我晃了晃脑袋,吴好公看着我,我说了句:“哥哥,我怕蛇。姐姐,我养的蚕宝宝结成蚕茧了。我和妈妈都很想你们!”
“好!”好公说,“这样就可以了。”
好公把信纸折叠后装进信封里,母亲接过信,封好口,执意留好公吃饭,可好公谢绝了。
这时候,我不知深浅地说了声:“好公!我俩一起去寄信好吗?”“小猴子,当然好喽!”好公爽快地答应了。
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展开,从里面拿出两毛钱,和信一起递给了吴好公,吴好公只接过了信封和一角钱。这是母亲摇着纺车拉扯着一尺一尺的棉纱积攒起来的钱。一张邮票八分钱,一个信封两分钱,正好一毛。
我欢快地跟在好公后面,走在老街上。
“小猴子,你父亲在农场干什么活呀?”
“当官的。”听见好公问我,我随口而答,“我父亲在农场办公室里工作。有时候父亲也要干活,就是修机器。我就在旁边滚铁环玩耍。”
“哦!他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来福山玩?”好公疑惑地问。
“父亲现在不能出来,有人看着他,不让他出门。”说到这,我的脸沉了下来。
“这就是你跟母亲来这里的原因吧。”吴好公说,“好公天天看报,知道得多。不过,小猴子,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懂得的。”
前面就是邮局,好公寄完信,走出邮局。
因为刚才我的问话,吴好公看着我有点闷闷不乐。为了缓和气氛,吴好公转移了话题。他指着邮电局的大门,说:“这个邮局存在已经很久了,早在清朝光绪年间就有了的。”见我还不开心,走进街边店里,给我买了几个芝麻饼和一根赤豆棒冰。
这两样东西都是我平日里吃不到的,自然喜欢。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过新年了。清明节后,我们娘俩要回东北。
一时间,整个场院门庭若市,热闹起来,乡亲们从家里边的缸缸甏甏里翻找出珍藏许久的好东西,带过来作为送行礼物送给我们。有些东西,我见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品尝了,什么桂花糕、扬糖糕、香豆腐干、雪片糕;什么熏青豆、盐发豆、油氽果肉、硬蚕豆;什么长生果、盐水豆、炒番瓜子、发芽豆;什么鸡蛋、皮蛋、咸鸭蛋;还有五香葵花籽,山前豆腐干,石梅盘香饼……
桌子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好东西,像个南货店,都是土特产。
母亲只是不断地说着:“谢谢!谢谢!”激动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看着这些东西,姐姐想了想,出了门。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卷牛皮纸,她是到街上的新华书店去了,找来了图书包装纸。
姐姐把牛皮纸裁成一尺见方的方块,把各种物品分门别类的分成一小份一小份,默默地一个个包裹起来。
母亲说,到了东北农场,要把这些礼物给各家各户都送一点,让他们也尝尝鲜,同时感谢他们以前给我们家的关心和帮助。
阳光射进了吴好公家的院子,花坛上用尼龙纸围着的玫瑰花暖棚,发出了阵阵浓香,这是吴好公精心设计的花棚,这个暖棚的花,可以比其他的地方玫瑰,早开花一两个月。
屋檐上,小鸟在欢快地跳着舞蹈。绕在河堤上的丝丝晨雾已经散开,雨过天晴了。
再见了,江南!
再见了,福山!
“秀英!秀英!”吴好婆喊着。
“哎——”母亲抬起头应着,她和姐姐在准备着我们的行囊。
只见好公手里拿着一件旧款的呢大衣,好婆左手托着一块花布料,右手捏着一叠钱。
“秀英,你带着惠芳和建平来到我们家,这不到一年的日子里,屋里屋外却洋溢着喜气,给我们带来了欢乐,我们不能收你的钱。”
好婆说:“你们家人多,用钱的地方也多。你把钱拿回去,收好了!”母亲推辞不下,只能收下两位老人的深情厚谊。
原来,快一年了,好公好婆始终都没有收母亲一分钱房租钱。前一天晚上,母亲好说歹说,老两口坚持不收。母亲只得撂下钱就回了房间。
今儿个,吴家好公好婆趁着母亲姐姐忙碌着,一定要把钱留给母亲,而且还加了不少,两倍都不止。看着两位老人,母亲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秀英,”好公递上了呢大衣,“北方寒冷,这旧衣裳给建平他爸御寒吧。”
“还有这花布,搁好长时间了,我们老了,也用不上,给女娃缝件衣衫吧。”好婆接过话,递上了花布。
这时,远处的乡里乡亲们也带着当地的土特产来给我们送行。母亲的手臂挽了两个满满的大包裹。我也提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好公买的笔、本子和小人书,还有那把我心爱的木头手枪。
轮船是下午一点的,我们离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即将告别这片土地,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祥和的气氛中,我们内心盈满了不舍与惆怅。
好婆走过来,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小猴子,你走了以后,好婆会想念你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见。”
我抬头望着好婆那慈祥的面孔,想着好公好婆平日里对我的好,“哇——”的一下,泪如泉涌,终于哭出了声来。好婆连忙给我擦眼泪。
“淘气的小猴子,你的眼睛怎么也会下起雨来了?”好公在一边打趣地说,“哟——!还是倾盆大雨呢,想把好公的房子冲走吗?”
听了好公的话,我破涕为笑,觉得很难为情,说:“好公好婆,我也会想你们的!我回到农场后,会给你们写信,告诉你们农场里有趣的事。通讯地址我都记好了,好公教我的诗我也会写在信里。”
“好孩子,得空就和你爸爸妈妈回来看看。”好婆的眼睛也湿润了。
出发的时间到了。我跟着母亲,和送行的好公好婆和乡邻们一起,慢慢地向福山塘码头走去。几十人的送行队伍,对我来说,够得上浩浩荡荡了。我和母亲眼里都噙着泪水,不时地回头……
作者简介:许建平,1962年生于内蒙古,江苏常熟人。常熟市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我的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