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却有一些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喜欢在极紧张的空间中奢侈地一字多用一词多用,表面上这违反了最基本的行文章法,但却往往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效果。堪称经典的是崔颢写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短短四句中重复用了三次黄鹤,可谓一句一叹三句三叹,并且在同一位置用了两次黄鹤,完全违反了平仄要求,然而神奇的是人们读起来却毫无拗口之感毫无厌倦之意,相反能产生一种层层叠加后强烈的快意和深远的意境。崔颢此诗一出,江湖惊起千层浪,浪,浪。唐朝诗篇,波澜壮阔,蔚为奇观,中华历史上再无此朝代,就在于一时之间涌现出了无数彪炳历史的风流名家,然而黄鹤楼的写法却无疑震撼了当时的诸多高手,就连诗仙李白读了这首也暗暗称奇连连叹服,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叹息,我的天哪,崔颢同学比我还小三岁呢,以他这样神奇的肆无忌惮的创作灵感和创作技巧,我的诗仙之名岂不早晚要被崔弟给摘了去啊?李白游黄鹤楼时我随便猜一下大约是尽兴而来忧伤而去啊。然而诗仙毕竟诗仙,诗仙之所以能成为诗仙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有强烈的超人的学习能力,敏锐的学习能力和敏捷的创造能力是无论从古代到现代从个人到企业能够获得真正成功的唯一途径。话说李白自黄鹤楼忧伤而去后很快就写出了自己的《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几乎完全是模仿了黄鹤楼的写法对不对,但一向光明磊落的李白是并不避嫌的,那个年代没有像现在写论文搞个citation引用那么严格,但之前已经说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已经向崔弟致过敬了,崔弟那篇就是我的参考文献,你的那篇写的太好,黄鹤楼我不写了好吧,我写凤凰台可以吧。凤凰较于黄鹤,便是神鸟较于凡鸟了,李白的这两句,上下两句重复了三次凤两次台,比崔颢的三句重复三次频度更高密度更高,然而用词却愈显简练,意境也更好,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这种重复手法中,大约是中华文化中最优秀最华丽的一段重复了,我再也没有在任何体裁的文学作品中找到比这更凝练更优美更意境深远的重复了。然而崔颢却并不是这种写法的原创者,可查的最初的写出这类作品的是沈佺期的《龙池篇》:“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光天天不违。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只是沈佺期和他的《龙池篇》都不太出名,不只现在的人知道的不多,大约当时也不是特别流传地开。所以其实我对崔颢略有遗憾,我猜测崔颢个人性格个人境界方面格局略小了,至少比李白要小了,你说诗仙李白兄都那么夸你了,但是这个写法又不是你的原创,你不会说一句“白哥夸我文章好,崔弟原来学沈爷”之类的话略表谦虚一下吗?沈佺期比你们大五十来岁呢,叫一句沈爷也是应该的吧?但崔颢大约就那么沾沾自喜过了很多年,于是再也没有写出比黄鹤楼更好的诗篇了。但无论如何,这种创作手法就像开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一样成了一种特别的写法,李白后来又创作了《鹦鹉洲》:“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这种重复叠唱的写法后来模仿者众,当然也出现了很多变形,稍微列举一些供大家品味:李白的《双燕离》:“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杜牧的《池州春送前进士蒯希逸》:“芳草复芳草,断肠还断肠。自然堪下泪,何必更残阳。”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王勃《采莲曲》“正逢浩荡江上风,又值徘徊江上月。”高适的《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姚燧的《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需要提一下的,也有不在字上重复但在音上重复的,如李白的《乌栖曲》:“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三句里重复四次wu音,读起来奥妙万千,甚是可喜。同样的还有晏几道的《阮郎归》:“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越过一千多年的历史,来到现代文中呢,最著名的一段重复手法的运用莫过于鲁迅的《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两株枣树的重复是大家都常谈及的,但其实这里还有“奇怪而高”的重复,两株枣树是横轴上的重复,奇怪而高是纵轴上的重复,两组重复把作者目力所及的范围给完全框成了一个平面。这短短六十来个字中出现的这两组貌似极为单调的重复,怎么评论呢?这么说吧,我认为仅靠这六十个字,鲁迅先生彪炳民国文化巨匠的首席就已毫无悬念了,鲁迅先生的这段平实无华的重复可与李白凤凰台的华丽重复相媲美。重复的运用,必须胆大心细,必须出奇制胜,必须叠出新意。如若不然,易出败笔,容易变成东施效颦。当然这种手法不只是中国文学作品中的手法,国外作品中也多用,比如一首名为Lemon Tree 的歌曲里的歌词:“Yesterday you told me about the blue blue sky. 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a yellow lemon tree. I'm turning my head up and down. I'm turning turning turning turning turning around. 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another lemon tree.” 初听此歌时,我惊了一跳,这不是把鲁迅的枣树翻译成Lemon Tree了吗。一些国外世界级的文豪们也非常擅长重复手法,比如《战争与和平》的作者托尔斯泰,就被人认为“重复手法可能是他文风中最重要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