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潘洪巨:【月亮升起的月亮坪】(散文)
月亮升起的月亮坪
作者:潘洪巨
我是水族人,出生于整个大家族集聚而居形成的连绵水族村落。村头有一片空地,名叫月亮坪,那里有很多我儿时的回忆。
关于村子的最初记忆,藏在我头顶那一块清晰可见的疤痕里。从刚能甩开步子在寨子里上蹿下跳的时候起,我便很喜欢整天跟在同宗的哥哥姐姐们后面,追逐他们的欢声笑语。那天,我们正在寨子中间那条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跑跑跳跳,比赛着谁能找出形状最漂亮的石块。当跑过一个弯,看到三叔家的墙外,沿着路零零碎碎满布着形状不一的碎瓦,喧闹着争执不休的一群人瞬间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里看到了财宝的戈西母一样,激动万分,一拥而前。我找到一块形状完美的瓦片,正准备跟哥哥们吆喝炫耀时,脑子突然嗡的一声,整个人跌坐在碎瓦堆积的地上,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隐约听到伙伴们传来的笑声,还有从头顶往下传来的愈加清晰的疼痛。
抬起头,才知道原来平时居住的房子顶上是这样的结构。从狭小的石板路面往上看去,两旁的屋檐毗邻相接,身手尚属矫健的三叔正脚踏木槫,手扶木椽,蜘蛛般着力在纵横交错的椽椽上,背倚着棉白的云朵,一片接着一片铺着瓦片。
正好奇看着三叔的动作,还没来得及为头顶的疼痛哭出声,身后传来酉生的声音。“巨,你流血了,我奶奶说,用这个马上就好了。”刚说完,手托着小伙伴们从地上刮起的细尘沙就往我流着血的头顶糊过来。
酉生稍大我几岁,因为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酉生和奶奶一起在家生活。说是一起生活,实际上两奶孙分开住在相隔几十米的两个房子,说酉生一个人生活也符合现实。因此,除了偶尔他奶奶过来补添一些油盐之类生活物什的时候,酉生每天都是自己一个人住的。也就是说,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里,他绝大多数都是在外面玩到最晚才回家的那一个。
可能因为我年龄最小,也可能是我也贪玩的原因,酉生一直很照顾我,我自小便和酉生关系亲密。
说来也神奇,被酉生这一顿尘沙糊弄后,淌着血的伤口还真堵住了。而我也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只有母亲在旁的时候,摔倒和受伤带来的疼痛才会加倍释放,也才会哭泣。血刚止住,就又被小伙伴的活动吸引,噙着泪跟着跑了过去。偌大的村寨,也就这样被少年奔跑的脚步从点连成了面,从此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深植心底,不曾忘却。
水族的村落素来依山而建,连绵起伏的山脉上,一座座木制的吊脚楼毗邻相连。远远看去,土瓦木墙,黑黄间隔,错落有致。当间,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从村头直贯村尾。在路的两旁,一户户人家的外墙相对而立,还有一扇扇小窗相向而开,屋中生活的烟气袅袅飘出,好似寒风中紧紧相拥的爱侣,相对呼出的气息。
在那烟气袅袅的窗板下面,横布着两旁人家靠墙堆立的柴火垛,颇像男人热气腾腾鼻息底下一抹浓密杂乱的胡须。沿路走过的时候,你可能会认为这些柴火垛有碍整齐观感,但你可不会知道这杂乱的柴火丛,可是孩子们躲猫猫的天堂。
躲猫猫游戏,一般就是从村头那块名叫月亮坪的空地开始。空地上,一群小伙伴围成一圈,用“黑白配”(有的地方又叫“手心手背”)决出一名输家作为找猫猫的人。待找猫猫的伙伴找一个地方伏着开始数数后,其他小伙伴便从月亮坪开始,沿着石板路在寨子中四散飞奔开来,有的躲到墙外的柴火垛里,有的钻进吊脚楼楼板底下的杂物堆中......找猫猫的伙伴数完数后,便开始沿着寨子挨个找人。待所有人都找出来后,又全部回到月亮坪,由第一个被找出的伙伴作为找猫猫的人,开始新一轮的游戏。
由于寨子太大,有时候为了缩短一轮游戏的时间,也会将躲的范围缩小确定下来。当然,也都是以月亮坪为中心。不仅只是躲猫猫,还有其他各种游戏也是如此。可以说,几乎是一年四季的玩闹时间都在月亮坪度过。因此,我常说月亮坪那里有很多我儿时的回忆。
三、少年
记忆里有一年冬天,素来较为温热的村庄难得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当飘飘洒洒的雪花穿过圈圈圆圆的枯枝残藤覆满这村落的红梅黑瓦,轻轻柔柔给月亮坪盖上一层温软的羽绒被,小伙伴们可高兴坏了。从早上睁开睡眼看到窗外一片白开始,便不停地翻着花样想从难得的白雪处找得乐趣。早上雪多时候,伙伴们穿着水桶鞋,在月亮坪里,在石板路上的雪地学写字、堆雪人、打雪仗。后来雪少了,又坐在不知何处找来的木板上,从高往低,在雪凝成了冰的石板路从上滑了下去。再到后来,雪滑不动人了,便一排排站在月亮坪上,掷冰球一样,沿着石板路往下推出被伙伴们当马骑的长木棍,比较着谁能推得更远。一时间,月亮坪上,推得远时的欢呼声和近时的借口,此起彼伏。可以说,一场难得的雪,极大地丰富了孩子们的玩闹生活。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玩闹后,我的手脚开始被冻僵了,肚子也感到些许饿意,我想回家了。和酉生说了后,他和我一同往我家走去。在家里的客厅,父亲和母亲正围着熊熊燃起的火炉取暖聊天。我习惯性地坐到母亲的膝盖上,边和母亲喊饿,边褪开冰凉的水桶鞋,将脚往火炉上伸过去。父亲一边伸出手握了握我冰凉的脚,又往上抬了抬,怕我被炉火烫到,一边招呼着酉生过来坐下烤火。
“酉生,冷不冷啊?”父亲问道。
“不冷啊!”
“过来坐这里,烤一下脚,会暖和一点。”
“等一下,我倒一下水。”
我扭过头,看到酉生正光着脚踩在地面上,手提着两脚的鞋往门口走去。哗哗的两声过后,我才知道玩闹时候的雪已经在酉生的水桶鞋里化成水。
“酉生,你的袜子呢?怎么不穿袜子?”酉生在火炉边坐下后,父亲问。
“破了一个洞,穿着容易卡脚趾,不舒服,我就没有穿。”
“你奶奶知道吗?不穿袜子会冷的。”
“我奶奶不知道,我不冷啊!”酉生说道。可是我明明看到酉生伸出来烤火的脚是青紫色的,换做是我,一定很冷。
“等下我去和你奶奶说一下,以后你什么东西坏了,破了,也记得要和你奶奶说,知道吗?”
“好!”
“你现在是和奶奶一起吃饭吗?还是你自己做?”
“自己做!”和我们玩耍时的闹腾不一样,面对大人的问题,酉生总是问一个答一个,然后便保持沉默。
“你寒假作业做了吗?”
“没有,又没有开学,开学时候做了,老师不说就行了。”我知道,因为成绩不好,酉生已经习惯了被老师说,哪怕不做寒假作业,老师也不能对他另外怎么样了。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啊?”
酉生伸出手,揉了揉被火烤热的脚,没回答。
“你想你爸爸妈妈吗?”
又是一阵沉默。
在母亲怀抱里的我,猜不到酉生的答案。只是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心疼酉生,也很庆幸父母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丢下我外出打工。
这种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浓烈。其实,酉生的家庭条件比我家好,只是他的父母想去沿海城市打几年工,挣些钱回家在吊脚楼之外,再建一间砖房。
后来,因为去外面读书,渐渐也失去了和酉生的联系。仅仅是从父母的口中,陆续知道,他不读书了,他去沿海打工了,他回家结婚了,他当父亲了,他有二胎了......
“六爷爷,在喂鸡呢?”
听到我的问候,老人有些愕然。
“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洪巨啊。”
“是你啊!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我还以为哪里来的外人呢。你来看老房子吗?”
“是的呢,爷爷,很久没回家了,来看看,您现在是拿老房子来养鸡了吗?”
和六爷爷聊天,让我得知了家乡这些年来许多的事。比如说儿女们建了大砖房子,但很多老人总是不舍得让代代相传的吊脚楼空下来,于是将原本住人的楼房改成了养鸡的场所,一日早晚都要过来给鸡投喂些食物。再比如说,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几乎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
“对了,你抽烟不?来两口?”
“谢谢爷爷,我不会抽烟。”
“你胡子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抽烟了。”听我回绝,六爷爷收回递向我的烟斗,说道。
从小到大,我向来无法接受烟草的味道,更甭说让我抽烟。为此,小时候没少被六爷爷调笑。
......
这是去沿海城市的人。
“那边可干了,白天早上脸上都是干干的。那边的人把水看的很珍贵,不像我们那么随便。”
“还有他们那边都不吃猪肉。”
“那他们吃什么?”
......
这是去西北地区的人。
夏夜的晚上,月亮坪上总是如此热闹,也因此会聚起一大帮的听众,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喜欢听大人们讲着天南海北的事,每每都会听着入迷,也总是因为太过于入迷而引得大人们注意。
“洪巨,你这么喜欢听我们故事,那你长大了和我们一起去打工怎么样?”
“好,我要到很多很多地方去打工。”
小小的脑袋里,只有着远方的想法,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沈从文先生在《鸭窼围的夜》里写到,“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日后,当我在走南走北的列车上听到打工者们在嬉笑吹牛,总是很容易就沉迷在他们的朴华和烟火气息里。毕竟,这一切,我也曾深深经历过。
这种安静的聆听往往会被六爷爷的到来而打断。
六爷爷喜欢抽烟,他的烟都是自己种的,味儿也特大,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晚饭后的六爷爷,总是会手握着烟斗就朝月亮坪溜达过来。看到年轻人们正在高谈阔论,边笑着接上话题,便往人群里一挤,看到六爷爷来了,小年轻们自觉地便会让出一个位置出来。
才刚坐定,便顺手从衣服的兜里掏出报纸叠装好的烟丝,又在青石板边磕一磕烟斗,然后细心填上烟丝。随着嚓地一声,明亮的火柴火焰将黑夜点出了一片光洞,然后化为烟丝上的一个红点。紧接着便在明灭间咂巴咂巴抽起来。
这时候,我一般就开始捂着鼻子,准备逃离。
“干嘛看到我就跑啊?来六爷爷这里。”
“不要,你抽烟,太臭了。”边说着边往后退。
“你这么不喜欢烟味是好事,抽烟了会长胡子的哟!”六爷爷看着我抵触的样子,开玩笑地说到。
“我才不会抽烟,我也不会长胡子。”边回应着六爷爷,边向奶奶跑去。因为那边没有烟味。
奶奶也喜欢给我讲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和别人不同。奶奶一辈子没离开过我们这个地方,她讲不出外面的奇异经历,但她的故事也有着别人没有的独特吸引力。
她常常抱着我说在天河里那只船移到那里就是秋天,移到那里就是夏天,要是看一晚上,你还可以看到晚上船在河的这边,天快亮时候船就到了河的那边。幼小的我,对着漫天的星斗,不知道奶奶指的是什么。只知道她对星星的称呼与众不同,她把星星称为“船”,明亮一些的是大船,暗淡一些的则是小船。
“那个呢?”我手指着刚从东边山崖黑暗轮廓上伸出胖乎乎圆脸的月亮。
“那是ni ning”。
ni是水语里妈妈的称呼,而ning则是月亮。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奶奶故事里的细节,只记得她把星星称为船,把月亮亲切称为月亮妈妈。那是月亮坪留与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多年以后,我仍然常常想起那些个夏夜的月亮坪,幼小的我依偎在奶奶的怀里,仰着头,看那月亮从东山升起的场景。也许,从那时候起,一个孩子的心中就已经种下了浪漫的想象种子。
“这是你大孩子吗?”
“嗯,刚满四岁。”
正是我们当年在村子里肆意乱跑的年纪。
“你们平日里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他怎么办呀?”我想起了我和酉生过去的那些经历。
“能怎么办呀?我爸妈又不愿意带,说是带着孩子没办法干他们的事。没办法,只能他一个人留在家呗。平日里,叫我爸妈隔三差五看一下就行了。”
“那他上学怎么办?不是说现在学校都需要父母早晚接送吗?”
哎,酉生叹了一口气。
“保证他没饿到,没冻到,没生病,就很不错了,还要怎么样?我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那他想你们的时候怎么办?”
酉生没回答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借着取暖炉的火点了起来。
看着面前的他,头发乱蓬蓬的,不大的年龄,皱纹缝里都是尘土,石像一般的神态一如当年那个火炉旁边倒雪水的孩子。
“你喜欢你爸爸抽烟吗?”我问酉生的孩子。
“不喜欢,太难闻了。”
眼前的孩子,一边说着不喜欢,一边又亲昵地趴在酉生的膝盖上。
“你以后会抽烟吗?”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神,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才不会。”
“是因为怕长胡子吗?”
“叔叔你好笨,老师都说了,抽烟对健康不好。”我没想到,还被孩子将了一军。
一下子气氛又欢乐起来。
只是我和酉生都有了默契一般,没再谈论过去和未来的事情,尽管我心中还有很多话想说,也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的主角是酉生怀里这个不大的孩子。
他无邪的眼神里,满是过年的欢乐模样。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听到屋外其他小孩子燃放鞭炮的声音,孩子闹着要走,只好结束和酉生的谈话,把他们送出门去。
又过了几天,年假结束,到了返程的时候。在匆匆离家前行的列车上,我看着前方的山川疾驰一般向车头冲奔过来,又蓦地向两旁分裂开去,不禁感到月亮坪离我远了,连同吊脚楼的一砖一瓦、村寨的一草一木也渐渐远了。但我却并不感到留恋或者伤悲,我只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不知道月亮坪的月亮是否还依然会升起,但我知道那轮月亮总会在某一个地方照常升起,譬如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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