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 第03章 蓝衣少女
几疑身是梦。
不是少年。
一样蓝衫。一样风采绝俗。却换作云鬓翩然,风袂清举。
明明是个绝色的女子。
蓝衫女郎微微一笑,他的意外在她意料之中:“吓着你了么?我原是女扮男装。”
“姑娘……”杨独翎满脸火烧,她竟然不避嫌疑喂食,自己却吐了她一身,害她换了衣裳。
但见她鼻尖犹沾一滴晶莹汗水,虽然顽皮笑容如昨,可隐隐透了几分疲累。
“素昧平生,姑娘几次相救,这般恩情,实是无以为报。”
那女郎嫣然:“是啊,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我何尝要你报答来?”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杨独翎急道,“请教姑娘芳名?”
那女郎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问我姓名干嘛,是要来报答我么?不干不干!”一溜烟跑了出去。
杨独翎所受外伤好转很快,但毒性发作,却是一天天厉害。
少女每日替他运功压制,服了几颗丹药,全然无济于事。
山顶气压极低,杨独翎重伤之余,头痛缠绵,无止无休。
那女郎见他飞快憔悴瘦弱下去,眉心隐隐然罩一层黑气,很是担心,支颔苦苦思索。
杨独翎反过来安慰她:“死生有命,不必太过费心。可惜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女郎横了他一眼,忽地问道:“你可知中的是什么毒?”
杨独翎摇摇头:“我不知,甚至何时中毒,何人下毒,惭愧得很,在下都一无所知。”
女郎眼中有种奇怪的神色,道:“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么?你中的是一种慢性毒啊,日吸夜入,已近两年,若不是为了什么缘故提前发作,而是让它在你身上潜伏足足满了两年的话,这会儿早就神仙难救了。”
“慢性毒药?”杨独翎吃了一惊,“是这两年之间,——”
“这两年之间,天天有人给你下这种毒,或在饮食之间,或焚香盈室之时。它无色无味,平时又决计无害,你很难发现。可是这种毒发作起来虽然厉害,只因时间太长,平时又不能间断,下毒这人非但要冒极大危险,且非有巨大毅力恒心不能办,一向就是很少人用的。”
杨独翎心头募地浮起一阵烦燥,还有隐隐莫名的害怕,摇头道:“我从来不曾听说过有这种慢性毒药!”
女郎瞧了他一会,微微一笑,语气和缓下来:“是了,我又不是郎中,一知半解,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便罢了。”
她虽不再说,杨独翎心中的烦燥却未就此减缓,似乎慢慢转化为一片不详阴影,逐渐蚕蚀他心上某一块地方,使之痛,使之乱,使之不安。
他本要再问一句那慢性毒药的名称,但这句问话只在舌尖打转,心想:“我困在高山之巅,既解不了此毒,那就不必再问了。”
虽然如此,心里那块阴影可无时不刻在困扰着他。
那女郎忽道:“这毒纵然罕见,我有位师妹医术甚精,也未必不能治了。只是雪崩以后来路隔绝,咱们好生想个办法,怎样尽快下山去?”
自从提起那种剧毒是慢性毒药,女郎的神色便非常凝重,和往常的笑靥如花大不相同,眼波内隐隐锁住些茫茫心绪。
这时说来,白玉般的脸庞肃穆端严,透出圣洁光芒,杨独翎不由看得呆了,她说些什么,一句也未听进。
肩上被那女郎打了一下,嗔着道:“喂,我在说话,你想到哪里去啦?”
杨独翎不暇细想,冲口而出:“我什么也不想。杨某临死之前,能天天见着姑娘,实在已是三生有幸。”
女郎一怔,沉下脸来,一言不发的走开。
杨独翎话语出口,立时后悔。
他说这话并非只图口齿轻薄,这女郎舍身救他,又为他百般治伤服侍,冲动之下,情热难以自已。
那女郎一去足有大半日,始终不再露面。
杨独翎心头惴惴,不知道她是否生了气,不再回转。
刚才还是笑生双靥,满室如春,此时空余一室洞然,唯有雪峰顶上风声相伴。
他剧毒难解,胸口之伤却已好了大半,独自一人步履蹒跚走出小屋,眼前为之一亮,峰顶皑皑如镜,无数形状迥异的冰山、冰墙、冰洞、冰桥,宛如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
天色碧蓝如洗,白云悠悠,自合而分,若散乍合,近得仿佛伸手即触。
俯视山下去路,浓雾遮蔽,不知所终。那女郎仍是不见踪影,杨独翎叹了口气,一种寂寞绕上心头,心喘气跳,浑身难受不已。
他在一块冰岩上坐了下来。雪映阳光是那样耀目生晕,他如深睡似的阖上了眼睛。
可是脑海之中,仍然萦绕着那一抹淡蓝身影,挥之不去,他叹了口气,忽想:“我怎么总是念着别人?我是个有妻室之人,妻子安危未知,我难道不该时时刻刻挂念她、担心她?”
想到妻子,从前总是有种甜蜜同时涌上,这次却与往常大异,只觉胸口烦恶异常,心底里那块他连触碰都不敢解碰的阴影,微微耸动着,愈见扩张。
他心烦意乱,又不禁想道,“可是那位姑娘救我性命,诚挚相助,如此情义,我不小心言语得罪了她,想着再见到她必定好好的陪罪,又有甚么不对了?”
百思杂念,无以宁定,风声中,忽然传来一点极轻极微踏碎冰雪的异响。
杨独翎心中一凛,听出那仿佛是人的脚步,可这人来得鬼鬼祟祟,决非那女郎去而复返。
他端坐如故,仅双目微启一线,注视着前面一座光滑如镜的冰岩。
等了片刻,果见一条淡淡的影子映在石上,轻手蹑脚地移动。
杨独翎暗一提气,浑身骨架恍若碎裂开来的疼痛难当。
他仍旧不动声色坐着,自知在毒性侵袭之下,最多只余三成真力,必须出其不意一击成功。
可那影子立于冰后,就此一动不动。
杨独翎微感诧异,冰后身形虽是模模糊糊看不太清,约略可分辨甚是苗条,初时以为蓝衫女郎去而复返,随即知道不对,以那女郎的性情,就算是暗中眷顾,绝不会做得这般鬼鬼祟祟。
那影子始终不动,杨独翎的精神却慢慢不济,雪山顶上并无日光,可是冰峰白雪反射得强光也极为刺眼,他眯缝着眼睛观察了许久,脑海里一阵一阵眩晕,还没判断出是敌是友,自己眼看就撑不住了。
如果对方不现身,那只有主动诱其现身了。
他叹了口气,低低自言自语:“她怎么还不回来,真的生我气了么?”
缓缓起身,走了两步,只是心跳气促,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顺势往离他最近的冰峰上一靠。
他观察已久,选择倚靠的角度十分精妙,恰巧可以看到那隐身冰岩的背后,他不由失笑起来,哪里有什么人,只见一树梅影婆娑,清姿丽影,透过厚厚的冰层,把树枝的倒影不断模糊放大,真象一个直立的人。
但随即疑惑又起:“我听到脚步声,那可不是风摆花枝。”
有心走到梅花树后仔细观察,心内如沸,霎时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迷迷糊糊地倒了下去,似听到有人轻噫了一声。
人已昏晕,意识却仿佛一直迷迷糊糊存在着,仿佛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仿佛朦胧中还见着一张芙蓉秀面,是那样惊人的熟悉,使他在昏迷中也自不安,甚而惊恐:那是谁?我认得的!我认得的!
热血沸腾真气乱行的体内,忽而有清风微送,缓缓带来清凉与舒缓。
他募然恢复神智,大叫:“兰舟!”反手抓住一人。
耳边轻轻一笑:“便是睡梦之中,也忘不了尊夫人么?”
一张绝丽面庞映入眼帘,杨独翎惊喜交集,半晌道:“姑娘,是你!”
那女郎似笑非笑,半讥半讽地说:“哼,举世闻名的金风杨家堡堡主,却原来闻名不如见面,也不过是个、是个……好色忘义的……”
话未说完,脸上红晕双现,再也说不下去,微微低了头。
杨独翎见她若嗔若恼,最奇怪的是,神色间似乎隐隐还有一些伤心,心下大悔,知道前番太过唐突佳人,站起来,对着那女郎一揖到地:“姑娘,是我唐突你啦,可是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全凭一股毅力撑到这时,一拜到底,募然头晕眼花,不能支持,猛地向前一栽,不偏不倚倒在那女郎怀里。
女郎把他扶住,脸上红晕更胜,嘴角边却绽出一丝笑意:“杨堡主对妻子情深意重,素有耳闻。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若然当真生了气,我就不回来啦。”
杨独翎终于注意到她对自己的称谓,不由一凛:“你原来早知我是谁?”
女郎神色从容地微笑:“金风堡毁于一夕之间,谒金门追杀不休,我连这个也不听说,未免也太孤陋寡闻啦。”
杨独翎见她笑靥,欢喜之情亦如流波荡漪,笑道:“还请姑娘见赐芳名,不然我总是姑娘、姑娘叫着,便是将来到了黄泉地府,我要说有位恩人曾好心救过我,也说不上是谁。”
女郎噗嗤笑道:“你到黄泉地府说我好,难道是想让阎王爷生出好奇之心,早早就把我拖下去见他么?”
杨独翎说不过她,但笑而已。
那女郎歪过头,想着两人或是还有一段时间相处,总不告诉名字,确实不方便,便笑道:“呆子,我叫沈亦媚,你可别忘了。”
沈亦媚。杨独翎心里流转过这个名字,只觉字字如面:“沈姑娘!”
沈亦媚看他脸色越来越差,心下担忧,握住了他手道:“杨堡主,你这样拖下去不是法子。”
杨独翎压住翻涌的气血,强自笑道:“沈姑娘,多谢你一再相救,只可惜杨某无法报答了。我……我死而无憾,只有一件事情不放心。”
“什么事?”
“我来卡塔雪山,只向我妻子提起。谒金门居然赶在了我前头……我担心……”
沈亦媚妙目流转,柔声问:“你担心尊夫人被他们擒住了,身不由己,是么?”
杨独翎点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沈亦媚微笑道:“不用说了,我已明白。英雄救佳人,这个自然要你亲自动手,方见得对夫人的情深意重。”
“可是我……我现在……”
“我只说不能再拖下去,谁说你死定啦。张口死,闭口死的,也不嫌个忌讳。”
沈亦媚瞧着他,眼里渐渐不再有玩世不恭的笑意,“你别太悲观了,毒气侵入内腑,用寻常法子,自是难以根除。但也不是全无相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