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六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质问
“咏刚——”他皱着眉,努力回想,“你半夜三更去瞧的那一个?”
“他是被——”我差点儿说出虹姨,临时改口,“他是被谢帮主气走的。”
他轻笑:“被谢帮主气走,你找贾仲骂去好象更妥当?”
“可是、可是——”我怒道,“前一天,绫姨才向我提亲,之后谢帮主便去找咏刚,把他逼走了。”
质潜脸上一直挂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登时凝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绫姨向你提亲?——为我向你提亲?”
我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表情,点了点头。
质潜立起,在房中来回走着,半晌,缓缓说道:“锦云,你听我说,信不信由你:第一,我绝没托任何人为我提亲。第二,银蔷没来过这里,她陪淑瑶回乡去了,我以为她和我闹气,走时都没和我告别。第三,我没让谢帮主赶走你的咏刚,我没这个本事差遣谢帮主。”
他每说一个“没”字,口气里都含着些微的火气,他完全不在申辨或解释,反而咄咄逼人,可最让我意外的还是第二点:“银蔷陪淑瑶回乡?淑瑶是谁?”
他好笑地看着我:“你连个首尾也没搞清,便跑来向我兴师问罪?——淑瑶是绫姨外甥女儿,父母双亡的孤女。”
我负气坐下,道:“……但那些总也是事实。银蔷若不在气头上,大过年的,她回什么乡?”
宗质潜有难得的慎重,说道:“这在计划之中。本来约定的是,我上京,她回乡一趟,顺便等我回来。不过与约定日子提前了几天,或许就是你说的这个原因?我也不能确定。”
“原来你们约好了的。”我苦笑,难怪绫姨在女儿走了以后,一点不着急。
他懊恼地说:“除了小蔷离园以外,有关提亲和你那个情郎的事,我一点影儿也不知。”
我低声道:“宗大哥,我求求你,他被你们欺侮得够惨了,求你不要再……这样说话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有一会没听到他的声音,接着他手放上我的肩头,有一点迟疑,然后轻拍:“对不起。”
我念着此行另一目的,一边拭泪,问道:“怎么我进来,没见老夫人?”
他不言,怪模怪样瞧着我,猛然大笑起来:“你总算想起来了。老夫人要在的话,早该冲进来打你屁股了。”
“呸!”我啐了他一口,心里微微一沉,老夫人走了?!这一来向炎是否生病,我也无从查起。“老夫人,只住了这几天便走了?”
他说:“她为讨孙媳妇而来,没讨着,自然就去了。”
“孙媳妇——”我冷冷说,“要你自己提出来呀。质潜,你别答应了人家,又耽误人家。”
宗质潜忍不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我怎么感觉平白多了一个老妈?比我老妈还道学。”
我嗤的一笑,他笑道:“又好了!真真,我倒以为你十年不见,变了很多,谁知还和小时候一样的脾气,又哭又笑的,不把脸蛋儿搞得象只小花猫一样决不罢休。”
他出去,过了片刻回来,居然端了一盆热水:“洗把脸,别回头让人见了,说我欺侮得你惨了。”浮起一点坏笑,“再说,也容易让人误会。”
我搅了一把面巾,透过腾腾的雾气看着他。他和咏刚决不相同,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自小受人追围堵截的服侍,端茶递水这类事,这辈子大概连对他母亲也未做过。我在这里又哭又闹,满脸泪痕瞒不住人,以后被银蔷听说免不了一场风波,亏得他想到这一点。
“少爷。”
“何事?”他眼疾手快,把脸盆抢了放到书架下面,外面人说道:“有接到都中飞鸽传书。”
那人在书房外面说话,并没进来,双手呈上一个铁皮小筒。
质潜接过,宗府的飞鸽传书方式,与清云园相同。这样一个小筒,外形上看毫无异处,却是装的绝顶机密件。拔盖的手法、角度、着力略有不慎,机关发动,铁筒夹层内的些微火药立时把那纸绝密件炸成灰堆。
我走到铺排满整个南墙的书架之下,顺手取了一册书来看。
听到拔塞轻“啵”的一声,然后就一点声息也没有了。过了一会,外面那人在问:“少爷,——不是我们?”
“不是。给上阱蔡家拿去了。”质潜冷漠而简短地答。
那人有些意外的失声:“上阱蔡家?又是他们?”
我感到不妥,这明明是他们内部的重要事情,虽然,因着大师姐隐匿的可能,我极想了解宗府事端,但毕竟我是外人,赖着不走,似乎别有用心:“宗大哥,你先忙,我……”
质潜脸色阴沉,右手握成拳,不耐烦地横了我一眼:“你坐着,等我把这边处理完了,一同回清云。”
他不再理我,径向那人道:“这是咱们第几次败在上阱蔡家手里?”
门外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绸缎锦衣,大腹便便,左右手中指各戴一只硕大的金玉戒指,象个养尊处优的大财主,胖脸上洋溢着暖洋洋的笑。眉目依稀曾见,我小时候应该见过他的,一时说不上名字。
在略微的失态以后,他已恢复春风满面,流水价报出宗家在商场上失败的经历:“三次,少爷。三年前花戏园,前年大同府铜矿采集权,加上今年军需提供,总计三次了。”
“前两次为什么会输?”
“对方出的条件比咱们好。”
“好在哪里?”
“投标书不相上下,送礼更丰厚。”
“那这次呢?”
那人道:“龙元帅刚正清明,一切以国事为重,军需物资这等后防大事,他只会以投标的各家实力、筹备现状及投标书质量为衡量标准。”
我坐在一边,静静听质潜与属下对答,他慢慢的问,对方答完总要考虑很久才问下一句,从往事线索中整理思绪,确定哪一环节出了差错。随着属下流利的回答,他那稳如泰山的气质,也异变出一丝丝波动,眼中流出冰冷而狂怒的神色。
“你认为——他们的投标书比我们更好?”
这件事情相当严重,大离朝驻防军队的军需军备,一直由宗家负责,他们专门有一个半皇家性质的秘密大型军需军备锻造工地,多少年来,为朝廷军队源源不绝输送了大量的兵器、军甲,及各种军器什物,即使在覆朝时,也由于此举变更关系重大,而未曾削去宗家这个特权。——是什么原因,居然在朝廷与清云、宗家等和解之际,重新筛选军需物资输备权?
质潜那股压抑着的随时会爆发的怒气已经很明显了,那人仍然笑嘻嘻的不着急,慢吞吞加以印证:“少爷,属下认为只能是这样。”
质潜被激怒,叫道:“比我们的好?不可能!那绝不可能!!”
右手松开,攫在手心的纸散成片片蝴蝶飞出,飘落坠地,可以看到上面淋漓着浓浓墨迹,仿佛本身也是借着书写发泄着投标失败的郁闷。
“少爷,”那个胖胖的富贾不慌不忙,已经笑眯眯设想起下一步,“投标书虽然裁定了,不过权力交替要等七月以后方才执行。”
质潜的怒火在他这一言之间平息下来,道:“是了。你去叫十五来。”
那人应声:“是。”他自到书房口以来,没正眼瞧过我,这时退了两步,打了个千,微笑道:“温八参见文姑娘。”
我恍然大悟,旧有记忆闪电般袭入脑海:“温八爷。”温八是从小跟着质潜父亲出道的,宗伯父作为宗家唯一继承人,却向以身体孱弱、神经敏锐而著称,幸仗这个永远笑嘻嘻、处事不慌不忙,始终保持着旁观者的冷静从容的臂助和其他几个宗府忠心耿耿的老人,才使家族事业得以一贯发展。
温八无声笑了笑,退出视线以外。随后不久一阵快捷的脚步,直冲进书房:“少爷!”
十五约三十左右,身量和质潜差不多,其态度冷峻、线条刚硬,似乎更甚质潜。一身青衣,透出精明干练的特质。如风一样冲进房来,才发现了我,未免诧异多看了几眼。
质潜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十五,在投标之前的半年内,你和十七一直在跟踪蔡家,对不对?”
“对啊。”十五一挑眉,问,“少爷,京中——”
质潜把坏消息再报一遍:“刚到的讯息,蔡家胜出。”
十五和温八反应相同,极度意外失声:“他们胜出?那怎么可能?”
质潜淡淡浮起一点笑容,道:“为什么不可能?”
“少爷,我和十七跟踪了蔡家整整半年,未有丝毫疏忽。此事由龙元帅主裁,蔡家对此毫无必胜决心,这方面的准备,也是委着手下几个不中用的人在办而已。那几个主管,一个好色,一个贪婪,一个胆小怯懦,别说根本没办有这种事情的能力和经验,他们连起码的信心都没有!”
质潜沉声道:“事实俱在,我们肯定在哪里出了错。会不会蔡家使了障眼法,另外有人在办,你和十七竟被瞒过?”
“不可能的!”十五大声抗辨,受辱似的涨红了脸,“我和十七日夜跟踪,决不会出差错!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他们另外有人在办,少爷为了这件事,亲自在军需运输线上走了一趟,勘察周全,这个过程当中,也没有发现过蔡家任何人!少爷,你为保留军需供备权所花的心血,奔波辛劳,简直做了从头再来的那么多准备,我们又有着对方完全无法比拟的经验和实力,如果说会输,只有一个可能——蔡家使了花招!他们有许丞相做靠山,这几年越发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