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如何才能写出境界?王国维给出4条建议,王和尚读人间词话
和尚有话说
今日继续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品读。
王氏论诗词,力主“境界说”,其所谓之“境界”,既指诗词作者对世态人情体悟之深浅,天人宇宙感想之狭阔;又指诗文本身意境之浑融,文辞之天然真挚,写情命意之动人,故于作者可称为“格调”,于作品可视为“神韵”。王氏谈“意境”时,曾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
因此,王国维论诗词,既考量作者自身之思想境界,亦关注文辞之“真善美”,所知深,所见真,如此方可称为“大家之作”。
品读王国维之论既能提高作品之鉴赏能力,亦能为诗词创作举纲张目。王和尚此系列文章,即拈取《人间词话》中论点切实平和,且对诗词创作有帮助之条目,加以评析和阐发,以求正己诗心,豁己眼目。至于其偏颇之观点,则存而不论,以待来者。
此为第二篇。前篇链接如下:
如何诗词有境界?有四重内涵
文/六不和尚
6.五代词以帝王为最工,岂不以无意于求工欤?
王国维偏爱五代及北宋词。五代词中,南唐中主李璟,及后主李煜,最得王氏推崇。后主李煜以诗为词,细腻凄婉之亡国之悲,语出天然,由心中自然涌出,虽明白如话,然自能动人。
所谓“工”,即工稳整饬,表情达意准确而生动,工多出于巧,巧多出于雕琢。杜工部自称“语不惊人死不休”即刻意求工之范例,虽千锤百炼,然终有斧凿之痕。李太白论诗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即语出天然,不刻意求工之表率;北宋梅尧臣亦亦称“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平淡即平和内敛,而诗意丰腴而不干枯之境。
王国维论“不刻意求工”,曾称“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其意即顺其自然,不刻意用力雕琢。然写诗须“不刻意求工而自工”,如李后主词“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语出天然,而情意自在其中;“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明白如话,然内含无限沉痛。
为何?心中有境,眼中之景自有深意耳。因此,写诗虽不尚雕琢,然须诗心纯正,言发由心,自然动人。若心中无诗意,不刻意求工也只是记述流水账罢了。
因此,工乃作诗者至高境界,其途有二,或雕琢而无痕,或天然而有境,故若要求工,仍需自省、体悟、锻炼与酝酿了。
7.张叔夏(南宋张炎)病其(指周邦彦)意趣不高远。
王国维早年“不喜清真词”,后来推崇周邦彦为“词中老杜”,并夸赞其词“精工博大,善于化用唐人诗句而浑然天成”。在此不论周邦彦词之优劣,仅谈“意趣”二字。
顾随曾说“诗人为诗而生活”,他谈杜甫诗时,曾赞扬杜甫虽在极度危险与漂泊时,仍能对四周有所欣赏,即有欣赏生活之美的眼睛。顾随又称写诗要生的色彩和力量。此可以为“意趣”做注解。
意趣即心中有“意”,笔下有“趣”,所谓有意即有格调,有境界,具有诗人之情怀;所谓有趣即诗意不干枯,不说教不表露,而自有生活的欣赏与美感。
心中有意境,笔下必然有神趣。如陶渊明之虽“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虽写平淡农夫生活,然自有境界和神趣,心怀悠然平和,自然能欣赏万物而意趣盎然。
再如杜甫《北征》诗,虽然艰难于旅途,仍然说“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亦于亡魂丧胆之余,欣赏自然之美。此无他,心中有境而已。
因此,“意境高远”在于,既能入于生活之内,尝遍生活苦辣;又能跳出生活之外,欣赏生活之美。如此诗之意境,自然高远。张炎称周邦彦词意趣不高远,其原因或许在周邦彦词虽错彩镂金,然词外之旨,意外之趣终究寡淡吧。
王国维颇赞同周清真词“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之评。此系写景之奥义。诗之写景,其要在摹其貌,摄其神,如周邦彦写荷花曰“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将荷花之形态品貌,一笔写出,自然“如在目前”。
因此,诗之写景,须认真观察,仔细体会,工笔细描,以尽其神貌,此即儒家所谓之“格物”。
8.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所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
南宋杨万里最初诗学江西诗派,后学王安石绝句,又转而学晚唐,后来他“忽有所悟”,谁也不学,而“步后园,登古城……万象毕来,献余诗材”。此言可为如今学诗者戒。王国维认为“一切境界均为诗人所设”,即诗人写诗内求诸于心,外求诸于自然人事,即生活处处是诗材,关键在于发现和体悟。
王国维此论颇合阳明心学。王阳明曾说“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若要诗有境界,首先诗人须有境界。王国维说“诗人之境界,惟有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能感之”即要能发现和感受诗意;“能写之”即要能用文辞表达出来。如今诗人,多能感之而不能写之,虚描硬刻,非真写诗之人。
王和尚曾说:想写好诗,要像诗人一样观察生活,体会生活,即求“能感之”。若要“能写之”,则需要不断地摸索、锤炼和体悟。吴可思所谓“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值得诗家细细体味。
王国维除有“诗人之境界”论外,亦有“常人之境界”之说,其论曰“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诗人也如常人一样生活,也有七情六欲,然此种境界惟有诗人能写之。此无他,诗人能体味更深,描写更细,更能感人耳。
诗人有“代拟”之说,如李白“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之闺怨,杜甫也有“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之出塞妙句,此岂是李白杜甫均亲身经历之景耶?然何以能刻画如此真切细腻?此即联想之妙,因诗人善于观察和想象,故其句细如亲见,情如己思,将生活之经历,想象之情境,融为一炉,故也能真切动人。
因此,诗人既要善于观察生活,更要善于联想,其联想不脱于实际,而更能加以艺术再生,如此才能写出好诗。
9.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
诗词之属,古亦成为“歌诗,声诗”,可知音律亦是诗词之大端,即写诗词要注意音韵之美。轻重疾徐,音韵铿锵,乃是诗词之必须,否则虽有格律,不过排偶之文而已。古人也称“离脱音韵,便不可谓之诗”。
韵有轻重清浊之别,诗之用韵绝不局限于悦耳动听之效果,还要顾及字义、物状及人情,做到声由情出,情在声中。比如黄山谷写清明之雨,有句曰“雨足郊原草木柔”,春雨柔且细,然此句却字字硬朗,声声促迫,以此写雨,殊不见佳。再如白乐天写琵琶声,“转轴拨弦三两声”,此句一读就颇似琵琶之声,至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句,则已将琵琶声摹写入神矣。
古人称杜诗“下字贵响,用韵贵圆”,可知杜甫在诗之声律要求之工细。所谓“响”指音节响亮,宫商和谐,自带音乐之美;所谓“圆”,即用字圆润,轻重和婉,如珠走盘,如水击涧,情与声协,格臻妙境。
因此,学诗须熟读杜甫诗,不仅要熟读,而且要大声朗诵,如此才能真切体会作者之真意。兹举一例,清朝学者仇兆鳌曾说,杜甫入蜀诸诗,多用仄韵,盖逢险峭之境,多写愁苦之词,自不为平缓之调也。
因此,对于写诗,王和尚认为,不仅要读,而且要诵,要大声朗读其作品,培养语感,同时要辨别作者如何选韵写情,如此对声律自然会深会其妙。诸如杜甫诗,姜夔词,韩柳苏轼之文,更应多加诵读。王国维推崇周邦彦词之声律,其意也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