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明 ▏小记岳父大人

小记岳父大人

作者 ▏张浩明

借此文写了早年我干的一桩莽撞事,算是亮丑,但那时年轻,今日重拾也是在敲打自己。

——题记

岳父大人走得早,不到花甲之年就因脑溢血去世。我和他接触得不多,也没说过好多话,但这人性格独特,行事干脆,外表虽冷硬,内心却是柔软和充满温暖的,对儿女爱的传递,言语也不多,多用行动表达。

他剃光头,戴副深色框架的眼镜,人高瘦高瘦的,常年穿一件劳动布工作服。

从我和老人断断续续的相处中,知晓他是客家人,也就是现在叫的“土广东”。岳父十九岁和岳母成婚后,因不受母亲待见,相当于赶出家门。他母亲在家主事,属于强势人物,父亲虽爱这个大儿子,但说不起话,母亲特别爱膝下的幺儿,大儿成婚离家啥也没得到。

于是他和岳母从石板滩附近一个小村落,背着两个土蓝布的包袱来到成都,在东城根街租下一间小破房算是安顿下来。好得这房子临街,经过一番思虑,俩口子决定卖海椒面营生。房子很窄,先在靠灶房墙边挖了个两尺多深的圆坑,用于放置舂海椒面的石碓窝。第二天麻麻亮就去赶石板滩,选好两个石碓窝,用扁担闪悠悠地挑回来。这东西不轻,早上出门,到天黑才拢屋。

拢屋刨半碗冷饭,烧几口叶子烟,立即点起蜡烛,清洗打磨石碓窝,并放入早挖好的圆坑,四周缝隙用黄泥巴塞紧打平。第二天又自已嵌碓窝棒,也是个圆圆的青石头,用一质地很硬的圆木,掏个空间,刷好牛皮胶,再把青石头狠狠打进去,等胶干后,碓窝棒就很牢实紧固了。这时再选用一木棒,前端把碓窝棒连结箍紧,后端再钉一木板;底下垫个小板凳似的木支架,碓窝棒对好窝心。舂海椒面时用一支脚踩下去,碓窝棒高高扬起,脚一松,碓窝捧落下去,周而复始,一锤又一锤,一脚又一脚,只听开始的轰轰响,变作嚓嚓声,海椒面就舂细了,卖时洒点芝麻粉和花椒面,那海椒面就有了香味。这东城根街的兰记海椒面铺子就算立脚,也能养家糊口了。

岳父那时年轻力壮,逢赶场的日子,就赶龙潭寺石板滩木兰寺买回东山客家老乡的各类干海椒,担回来先剪成小截截,放入大铁锅内翻炒,等飘出香味,就铲入石碓窝开舂。岳父舂海椒面踩下去的脚掌,就是他人生的脚步。岳母在门口经佑生意,两个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这希望就是生儿育女。

岳父岳母生了八个孩子,现在的大女儿已是老五,前四个有两个死于瘟役,有两个反正没带活,最大的翻过四岁就死了。但他们想不了那么多,仍然一边卖海椒面一边生,后来又生了四个,俩儿俩女。老天开眼,后面四个儿女都长大成人了。

我和他们能有关系,是我和他幺女在我的一个同学家认识,不久便开始谈恋爱。那时他幺女是知青刚调回城里,我叫她兰幺妹。

我第一次进岳父大人的门,他正在门口织渔网。那时他们早已不卖海椒面了,岳母进了区食品公司管辖的干杂店当营业员,岳父进了市属的一个国营工厂,干车间零器件的转运工。周未放假,老头儿便去石板滩一带的堰塘水田撒网捕鱼,每次出门总有收获。

他说话冷硬。我第一次到他家刚坐下,老头儿便问,你尊姓大名哦?我回答后,他又说你是独子,独苗苗的毛病怪呀!我答我还有个妹妹,不是独子。老头儿说,你有兄弟可不算独子,只有姐妹当然是独子!是独子就有怪毛病哦!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的,我只有无言了。

老头儿关于我是独子有怪毛病的这一说辞,是未卜先知,还是火眼金睛?不久竟然鬼使神差地印证了他的看法。

记得有天晚上我去东城根街他们家找兰幺妹。左等右等一个多小时都未见回来,心里很是不耐烦。因为和兰幺妹交往近半年多,她虽不是啥美女,但正二十出头,清秀苗条,且性格温柔随和,无啥过场,平时有什么事全听我的,我始终有个男子汉的主导地位,这点让我很开心。全不像我有个同学,在女朋友面前总是窝窝囊囊,畏畏葸葸。我有时胡诌几句情诗念给兰幺妹听,她傻傻地半懂不懂,正是这半懂不懂,我认为最可爱。倘若她全懂,于我反而无味了。

而平时,只要我一去她家,未来的丈母娘,总要给我煮四个放了猪油又放白糖的荷包蛋。此待遇为我独享。但今天她母亲说她到同学家去了,等了这么久,心里有些窝火,那荷包蛋吃起也没平时香,一阵阵磨皮擦痒,正打算走,改日再来论理。不料这时兰幺妹回来了,笑嘻嘻地问我来多久了?我说等了一个多钟头。说罢怒火乱窜,难以自控,我竟举手“叭”地给她一个耳光,打得很响!兰幺妹惊愕看着我,好像想哭却没哭出来,一下低头朝她家屋内跑去……我也懒得理她转身就走,还气呼呼的,认为我有道理。

我为什么敢打还在和我谈恋爱的兰幺妹,也许是仗着平时筑就的心理优势,仗着他们一家人对我不错。或者说不清楚,认为自己上门未找到她,反正心里有怒有气有怨,有了就要发泄出来。

我以为她第二天会来我家,一切会尽释前嫌,冰消雪化,或者我哄哄她就没事。结果第二天兰幺妹没来,第三天四天也没来,我才感到事情有所不妙!看来只有我去找她了。

殊不知这一耳光闯下了大祸!

第一个出来指责我的是当然是未来的岳父大人。四五天后的晚上我去兰家,虽然心中有点忐忑,但想不至于这一巴掌把兰幺妹扇走了吧?

岳父大人见我来了,大叫一声“尊姓大名”,你来了!这四个字已是他的专用词语,即我名字的代称。

我立即回应叫老头儿,伯父好!

好,好啥子好?你还在耍朋友,我幺女还未嫁给你,你就敢打耳巴子!要是嫁给你了,那日子还能过?我早就说独子的毛病怪!我这个当老汉儿的,幺女长这么大都没打过她!你到手痒,想打就打,走走走,你不配!认求不到你啰!

伯父,我,我有错,我认错!我低头下矮桩。

没想到屋里这时冲出来个女人,是兰幺妹的大姐,我见过两面,忙招呼她一声。

这大姐更凶,红脖子涨脸站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姓张的,你娃娃歪,你港你有本事,敢打我妹妹。我妹和你耍朋友,那天去同学家去了下,没做啥对不起你的事。你爬,爬远点,我们家商量决定了,我幺妹不和你来往了,这朋友不求耍了,爬爬爬!不想看到你!

她大姐杀出阵,如果他们家的俩个男丁在,我今天会不会挨个鼻青脸肿,好得这俩人下乡当知青还没调回来。

她大姐这一骂,把我骂得无地自容,像个木桩桩杵在那儿。稍许片刻,心有不甘,我把头抬起来,想看看兰幺妹在什么地方,毕竟这是我和她的事。我一下来了勇气,对她大姐说,我打她是我错了,我给她道歉!但这事到底怎么办,我只听兰幺妹的,得她当面告诉我,你们的说不算数!你们代表不了她!

说了这话,我心中十分难过。

我想起她对我的好,她的听话她的单纯她的温柔,她的无城府和少心计……每次我们出去逛逛街看个电影什么的,下馆子吃饭,她总不要我付钱,理由是她是餐厅的服务员,其实那餐馆也不是她上班的地方。她很认真地抢着付,请了我好像很高兴,我却很不安。

还记得有次,我妈说家中那行灶没柴烧了。她听了这活忙说她可以帮忙。结果没两天,她从火车北站的木棕厂买了近百斤豁皮柴,绑在她那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后座上。大热天,骑行一个多小时,将柴搭来我住家的小科甲巷。当看到她那张红扑扑的笑脸,俩人把柴抬下来,我十分感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看得兰幺妹也不好意思低下头来……

这种芭芭门对板板门,寻常人家的子女交往接触谈恋爱,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洋溢着生活中的相依相助,特别朴实,特别温暖,因而也特别感人。

这些回忆使我愈加伤心。

这时左邻右舍看热闹的人渐渐地围了过来,并且人越来越多。

泪眼朦胧中,我好像看见兰幺妹靠在门内墙边低头不语。这时救命大神来了,岳母大人走到我身边,叫着我的名字说,儿娃子嘛!顶天立地,有错就改,改了就好。说罢还递杯水给我喝。

从我踏进兰家,岳母大人就一直喜欢我,对我最好,这次解我危难还挺我,我很感动。

这杯水我咕咕地喝了,也不知为啥,喝了这“神水”,我竟哭起来。我边哭边向岳母大人一拜。我说我舍不得兰幺妹,我喜欢她!也舍不得兰家!说了我又看了眼站在屋内从未说话的女主角,我说伯母我走了。

我匆匆走了几步,又听见岳母大人在叫我,我忙停步,岳母一双小脚碎步跑过来对我说,小张你不急,我会劝他们,等几天他们气头过了你才来,明天叫你妈来,你不要来。这事听我的。

于是只好央求我妈出面,给我收拾烂摊子。

母亲本是不情愿的,出门前又把我埋怨一阵。但母亲受未来丈母娘的邀请,进行一番斡旋,也有好的效果。晚上回来母亲对我说,兰大爷和她大女态度最激烈,认为你毛病怪,幺女嫁到张家要吃亏,这事就此算了。但兰大娘偏心你,说兰大爷和他大女子棒打鸳鸯,这样处事不好。还说你品德是好的。那兰幺妹始终不说话,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到房子楼上去了。

我想只要兰幺妹不说话,就是好兆头。

隔了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又去了兰家。岳父大人仍在门口修补渔网,我上去招呼一声,他翻白眼看了我一下说,尊姓大名你来了,今天幺妹上夜班不在,这事你想搞成,必须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今后不打她!

这时丈母娘走过来说,写啥保证书,话说清楚就行了!

我说我写我写。

岳父大人见我这样说,也不织渔网了,走进屋内找出一个那儿年辰小学生用的作业本,哗地撕下一页让我写。我便写下,伯父大人,保证今后不打兰幺妹,并落下名字日期。老头儿收下,放进他的劳动布工作服的衣袋里。

第二年11月15日我和兰幺妹结婚,并在她上班的餐厅宴请亲朋好友,弄了二十多桌。每桌11圆,自已赶场去买鸡鸭鱼,餐厅只收加工费。

婚礼前几天我去兰家,岳父大人悄悄叫住我,把那张保证书拿给我,说撕了算求!

我说,这是把柄,不良纪录啊,你老人家不要了?

岳父说,你娃娃报复我哦!

我说不敢不敢,立马接过来撕成渣渣。

随后翁婿二人都笑了。

婚后,岳父大人来了我家两三次,每次都在院坝门口叫我的名字,原来是他周未去乡下撒网捕鱼,给我送鱼来,那鱼活蹦乱跳,有鲫鱼有乌鱼有鲤鱼。但我无论怎么请他进屋歇下气喝口水,他都执意不肯,把鱼递给我转身就走,只说句,新鲜的,赶紧弄来吃!看见老人大步匆匆的身影,我心里涌起阵阵暖流。

等我大女儿半岁多,我们带着去东城根街看外公外婆。那时女儿很健康,腮边两个酒窝,一逗一个笑。可当岳父大人来抱抱孙女时,她先惊叫一声,接着哇哇大哭,那哭声极不正常,声嘶力竭,好像她外公在暗暗掐她拧她!

这时岳母忙接过来,轻轻拍两下,女儿即不哭,一逗又笑了。

我当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民间有一说,半岁的娃娃开天眼,她极不正常地大哭,是否看到了附在老人身上的阴鬼之影?

果然,几个月后,岳父大人下班回来说头痛,不久送去三医院,医院诊断为脑溢血,他已昏迷,人事不省了。

医生开了种叫山梨醇的药,医院没有,要我们自已去买。我找了个朋友,陪我跑了大半天终于买来,但老人已去世了。后来得知那药也救不了老人的命。

医院立即把岳父大人转到太平间。

岳母说岳父生前之意,是抬回老家土葬。于是我和妻去他们单位要了些豁皮木料,请木匠订了个简易棺材。但这时他两个儿子下乡在米易和德昌,给他们拍了电报,父逝迅归!估计正往成都赶。

而岳母悄悄地请乡下的阴阳先生看了日子,必须在那天午时前下葬,(具体日子记不请了)错过时刻对后人不好。于是岳母叫了他的一个侄儿,我叫此人钟老表。要我们二人去三医院太平间把岳父大人抬回来,于是我拉了辆架架车去了医院。

走进太平间,顿觉阴气逼人,一盏孤灯昏黄黯淡。俗话说“人死如虎”,不少的活人都怕死人。我根根毛发好像都竖起了,心跳加快,腿肚子直打闪闪……死者一个个都装在一个长抽屉里,一拉开便看见尊容。怎么抬岳父大人呢?长抽屉已经拉开,他仿佛在看着我,要和我说点什么……这时,钟老表对我说他抬脚,我抱上身。我说你抱上身我抬脚。钟老表说我虚火有点怕,你是女婿更亲啊!该抱上身!

这下我无话可说了,想到老人对我的教诲和慈爱,我抱起他又僵又硬又冷的上身,叫了两声爸,并说今天你老人家下葬,入土为安!

我把岳父大人抬出太平间放到架子车上,又盖了层白布单,拉起车向东城根街他们家走去。刚一拉拢,他的俩个儿子已赶回来了。一阵哭泣,把岳父大人入殓。接着又摔了一个碗,把棺木抬上一辆小货车,家人又一阵哭泣,小车发动,向他来成都前的乡下老家驶去……

以后每年清明,我和妻都要去给他烧纸垒坟,后来岳母大人仙逝也葬在他旁边。二老的后事都是由我这个女婿主持操办的。

我要告诉他,和他女儿结婚几十年来,虽不免有时吵吵闹闹磕磕碰碰,但夫妻和睦仍是主调。我们携手度过了家中那些艰难痛苦,甚至是最黑暗的日子……如今都是老人了,兰幺妹成了兰婆婆,身体有疾,脾气变怪,我只有让着再让着,少是夫妻老来伴,要懂得更加珍惜后面的时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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