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砚书院》
见诸笔墨 | 达于心灵
不可一日无此君
文化核心 | 中国书法 | 最高艺术
自觉,即自身醒悟,一般指在真实、自由状态下,自身发现对象内在属性和基本规律。书法发展到魏晋,人们称实现审美“自觉”,这种“自觉”就是指书家在肆意率真、自由自在状态下,谙熟并高度掌握书法玄妙之技,出神入化般表达着自然之理、万物之道。那么,在书法艺术中,什么样标准才可称之为实现审美“自觉”?书法是个性创作活动,伴随书家独思匠运、幽情别绪。共性多表现法则可控与因素调和,个性多表现秩序无定与局面差别。无定与差别会使事理复杂化,转入多方缠绵与纠葛,而使人盘桓流连、徘徊绸缪。个性回旋、激荡、冲突,形成独特的艺术语言符号,由此而生发审美特征。可以说,秦汉书法对此认识不足。诚然,早期甲骨文刻写极其郑重、专注、虔诚,但其笔画表达功效几乎一致,就是与神鬼沟通以祈愿祷祝。至于后期审美上称其寓机趣于朴拙、藏率意于天成,这多出于对早期文字筚路蓝缕之功和对遥远文明的景仰。如果有个性,那也是制作者在不自觉形态下无意识而实现。到汉朝,蔡邕《笔论》一定程度上揭示书法在音乐、歌舞、文学等众多艺术中拥有之个性,但限于条件还未能厘清书法自身怀有的各位书家个性。而至魏晋,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王僧虔《论书》、袁昂《古今书评》则为之一变,不仅辨析出各位书家个性风貌,而且铺张排列出各位书家的风格区别,雄浑与婉约、阳刚与阴柔、刻意与自然等界定爽清,一目了然。如袁昂《古今书评》中评析:“萧子云书如上林春花,远近瞻望,无处不发;曹喜书如经论道人,言不可绝;崔子玉书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有绝望之意。”书家各自个性特征昭然若揭、形质毕露。这种个性“自觉”,源于魏晋国破家亡切肤之痛。汉末社会动荡,旧有社会价值黄钟毁弃,新的理想信仰蝉噪雷鸣。在审美观念上,书家不再将书法作为弘道兴世的标尺来“兴至德之和睦,宏大伦之玄清”,转而抒发激剧变革社会对人生心灵造成的伤害。社会破碎、价值扭曲和命运煎熬赋予书家一个个迥乎有异的凄厉灵魂,外化在艺术上则表现出书法一个个踔厉骏发、雄视千秋的独特个性。《晋书·别传》说王羲之书法:“备精诸体,自成一家之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助。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有感而发、意不在书的“一家之法”,促进书法审美进入“自觉”新时代。尽管书法审美形态、风格多种多样,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使人自由。压抑、拘束的书法艺术引不起人的美感,而“自由”才能够感染人、打动人,使人快乐。“自由”在早期哲学中是以“游”“逸”来加以体现和象征的,庄子在《在宥篇》中说:“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随性所往,兴尽而没,称之为“游”。孔子在《论语》中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超凡安闲、脱俗享乐,称之为“逸”。具有不受经验与规则限制,不以实际利益为功用目的“游逸”理想,是艺术审美“自觉”的重要标志之一。秦统一中国后,建立郡县制,将文字连同车轨、货币、度量衡等统一规划。从秦篆审美风格来看,确实雍容静穆、圆浑流便、婉丽平和,后世书家也多有赞美,如唐李嗣真《书后品》中说:“右(李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绝,秦望诸山及皇帝玉玺,犹夫千钧强弩,万石洪钟。岂徒学者之宗匠,亦是传国之遗宝”。而秦篆未被认为实现审美“自觉”,正是缺乏艺术的“游逸”自由理想。熟为人知的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屠宰切肉极其辛苦乏味,但让人获得踌躇满意的精神享受,获得难以言说的审美愉悦,其割肉声音“莫不中音”,动作合乎“桑林之舞”,解牛已成为超乎劳作之外的高级舞蹈,臻于无为无不为的高级创造,弥漫着通于技艺、通于天理的高级自由。而秦篆还未达到这种自由境界:一是有着强烈实用性。秦刻石小篆主要歌颂始皇功德以昭示万代,货币小篆主要显示价值大小,虎符小篆作为调兵遣将信物,简牍小篆主要用于编制年月、法律文书以及治政之道,所有这些难以引起人们的精神愉悦。二是有着强烈“因形立意”色彩。在造字方法上秦篆象形字很多,大都属于因形而立意,如马、象、车等字极类其形,近乎绘画,富有意趣、飘逸着“自由”的况味难以有着充分体现。三是有着强烈的运笔体势规范。秦篆形体必须平正,运笔以圆为主,凡是方折处都要用弧形线,笔画粗细一致,起止都要藏锋,而且向左撇出的地方并不用撇,向右用捺的地方也不用捺,一概为曲笔结字。显然,严格的规范一定程度上催眠着人们审美意识,审美“自觉”只能期待着书法“游”“逸”精神的唤醒。现代美学家宗白华在他的《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中说:“空灵和充实是艺术精神的两元”。所谓“空灵”,即去除多余、去除蒙蔽、去除令人光眼目眩的所在,以致审美上让人难以捉摸和言说;所谓“充实”,即客观真实、精力弥满、积健为雄,如孟子《尽心下》中所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空灵”和“充实”是诱发审美意识觉醒的兴奋剂,但在“充实”与“空灵”之间,艺术更青睐于“空灵”,审美更倾向于“空灵”所包含的无穷意味,书法更钟情于“空灵”所幻化出的万缕遐思,所以宗白华才在前文中指出“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显然,具有空灵意境是书法审美“自觉”的又一重要标志。书法空灵意境的实现,取决于书家对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思的融合,书家心中情思起伏与大自然山川草木云烟明晦相为映称,意境则跃然而出;取决于书家平素精神涵养,天机禀赋,书家智慧与灵气在书法中水墨晕散、缓急弛张,自然升腾出令人感发的意境之美;取决于书家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的人生价值取向,豁达、简约、博远,超越世俗的人生至味,表现于书法,必然使书法浮现出豁达如江河而下、简约如初发芙蓉、博远如星辰闪烁的大美境界。汉碑作为成熟的书法艺术,各臻其妙,异彩纷呈,在书法艺术史上浓墨重彩。那么,汉碑未被人们认为实现审美“自觉”,这可从风格上见其端倪。作为对汉碑推崇备至的清代,书家评说更为言之凿凿,确可信据。朱彝尊在《西岳华山庙碑跋》中说其风格方整、流丽、奇古;王澍在《虚舟题跋》说其风格雄古、浑劲、方整;康有为才华横溢,一下罗列出其风格有峻爽、疏宕、高浑、丰茂、华艳、凝整、秀韵等数十之多。凡此种种,如加以归纳,明显表明其“充实”有余而“空灵”欠缺。溯其源流,这与汉朝士人自信十足和视野宽广密切相关。汉朝从汉武帝开始,进入蒸蒸日上、空前繁荣时期,政治上安内攘外,扩土开疆,经济上休养生息,务农为要,社会实力雄厚,趾高气昂。这是一个英雄时代,一个奋发的时代,一个大有作为的时代,士族几乎每个人都证明自己是征服自然的勇夫,是创造无尽财富的主人,是雄枭天下、俯瞰一切的旷世豪杰,与此相联系,艺术上高歌猛进、万钧磅礴,伟大《史记》、巨丽汉赋、浑朴雕塑、热烈绘画、精美工艺品,都呈现恢宏博远、生气勃发的特征。书法自然也以实为用,以雄为美,一展奔放疏宕、肃穆强悍的形式之美,注定难有“空灵”意境的生发,注定会失却审美“自觉”桂冠的拥戴与殊荣。超越时空,超越生死,使生命延传流芳,这是艺术思考终极问题。魏曹丕在他的《与王朗书》中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说的是艺术可以让短暂生命获得永生。这样,但凡与生命意识相关联的艺术,逐步走进人们审美视野,具有生命终极思考成为审美“自觉”的最高标准。
书法因人们生活和审美需要而发展,从诞生起就与人的生命意识息息相关。但在前期演进中,两者关联度有个渐次浓厚的过程。在层次上,一是用以表现生命。因为书法是书家的宠儿,是书家的象征,是书家所有生存状态与思想影射在笔墨与纸张上的实影。从书法可以看出书家乃至时代生命意识的强弱与盛衰,这也是书法让观赏者有时激越有时消沉的主要原因。二是用以慰藉生命。魏晋后,书法可以慰藉个体不幸遭际和苦难人生,使人心态在种种压抑下维持平衡并获得宁静,成为艺术的普遍认知。一旦书家与观赏者对书法进入痴心与忘我境界,人世间的种种烦恼、孤寂都会立即得到化解。三是用以延续生命。在晋朝士人看来,人死后仅不过黄土一抔,浅丘一堆而已,唯有文学、书法等艺术可以传之后世,使自己生命与人格得以为后世念怀与瞻仰。他们还认为,汉及以前书家多为眼前事务所迷、为贫贱时艰所慑、为富贵时乐所溺,虽也钟鼎锦食,但一生平庸无为,所以,魏晋书法的使命就是不争名于市、不争利于朝、不耻于廉洁丧尽、不堕于道德沦败落,而借以书法艺术得以芳香永年。在书论上,开始多层面展示突破时间的概念。如虞龢《论书表》中说:“然优劣既微,而会美俱深,故同为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王僧虔《论书》中说:“张芝、韦诞、钟会、索靖、二卫并得名前代,古今既异,无以辨其优劣,唯见笔力惊绝耳。”袁昂《古今书评》中说:“张芝经奇,钟繇特绝,逸少鼎能,献之冠世。四贤共类,洪芳不灭。”在内容上,王羲之《兰亭叙》“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对人生短促一唱三叹深感于怀。缘此,他们终于登上生命终极思考的最高层,异古、烁今、誉后的人生愿景,泉流般展示于笔端,人生有限,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生命有续,这是书家可以作为的领域。以书法艺术让名节青史有著、让生命走向不朽,终于被魏晋书家牢牢地握紧手中,实现审美“自觉”也成为其他朝代书法艺术所无法争宠攀比的独一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