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65章)

第65章  旁敲侧击  高手过招

当青城山的杜鹃花像一场势不可挡的山火般一夜之间染红了整座山时,上清宫里终于迎来了益州从未有过的盛大诗会!应邀参加诗会之人,随便说出一个名字,都会让人咋舌不已。

率先来到上清宫的,是南诏部落首领皮罗阁。当他骑着白象,款款来到上清宫门前时,等候在门口的一众道童们,无不目瞪口呆。她们见过诸多骑射娴熟之人,独独没有见过能把大象驾驭得如此气定神闲之辈。

皮罗阁朝众人点了点头,只摸了摸大象的如扇大耳,大象便温顺地跪了下来。皮罗阁从容落地,向上清宫内走去。

他是南诏部落第四代王,三年前即位,在他的励精图治下,南诏部落日益强大,大有一统洱海六诏之势。不知为何,在即将见到大唐公主时,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激动。

当皮罗阁见到玉真公主的一刹那,不由心头激荡。他一边行君臣之礼,一边暗暗赞叹:“早听说玉真公主天生丽质不说,更有无双才华。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那通身上下的气派,南诏女子竟是无人可比。”

接着来到上清宫的,是司马承祯高徒薛季昌。玉真公主知道王维很敬重司马道长,本想请司马道长前来青城山一聚,但无奈司马道长已年逾九十,正在王屋山修道,实在不忍打扰,便改请道长高徒薛季昌赴会。

当然,既然是诗会,自然少不了名扬天下的文人雅士。玉真公主将和王维交好的文人雅士从四面八方一一邀请了来。这其中,有綦毋潜、房琯、李颀、李龟年等人。玉真公主心中暗喜:“待会他看到这些故交,不知会是怎样的惊喜?”

不过,诸多宾客中,有一人是不请自来的,他便是李白。听说玉真公主要在青城山举办诗会,元丹丘便来替李白求了一张诗会请帖。

玉真公主本不想给,但听元丹丘说“李白怀才不遇,蹉跎至今”时,忽然想煞煞李白的傲气,让他来见识一下真正怀才之人,便同意了元丹丘的请求,把元丹丘高兴得什么似的。

玉真公主幽幽地想着,当王维用琵琶弹奏起《郁轮袍》时,满座宾客都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才华……

此时此刻,看着满座宾客或聚首说笑,或同席闲谈,玉真公主却无心周旋。她真正要等的那个人,怎么还不来?

她心中烦闷,只身来到厅堂后面的庭院,看着那漫山遍野开得正艳的杜鹃花,不由想到了那个关于杜鹃花和杜鹃鸟的美好传说。

相传,杜鹃鸟的前生是古蜀国君望帝,不幸失国,怨愤而亡。他的精魂化为杜鹃鸟,在无边的寂寞里声嘶力竭地啼哭直至泣血。不料,杜鹃鸟啼落在泥土里的血泪,有一天竟开出花来,花色如血,映山而红。那如血的红颜,似乎是花儿对杜鹃鸟的灼灼深情。于是,此花便叫杜鹃花。

从此,每年春天,杜鹃花开,杜鹃鸟鸣,鸟穿花底,成了人间四月的一场衷情。

“在杜鹃鸟最悲凉的时候,杜鹃花懂它的苦楚,拼尽全力为它绽放,它们是生命的知己。所谓惺惺相惜,不过就是如杜鹃花和杜鹃鸟般,知你冷暖,懂你悲欢。”玉真公主痴痴地想着。

当王维掸去一路风尘、健步走入上清宫时,原本还在和宾客谈笑宴宴的玉真公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身子不由一震,笑容凝在脸上,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了王维身上……

有的人,即便藏身于千万人之中,你也能一眼看见,激起心中波澜;有的人,即便站在你面前,你也恍若未觉,仿佛与你无关。于玉真公主而言,王维无疑就是前者。

他终于来了!

一年多不见了,他虽然面容清减了些,但身形依然挺拔,身上那袭半新不旧的青色圆领长袍,更是将他本就黑亮的眸子衬得亮如星辰。

当这个朝思暮想之人,如此安然无恙地站在面前时,玉真公主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却是一阵失落。看来,没有她的庇护,他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穿过满堂宾客,王维走到玉真公主面前,行君臣之礼道:“在下拜见公主。”

玉真公主脸上慢慢绽放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比在集贤院时更洒脱了。想来你这一年游山玩水,定然惬意的很。”

公主这句话,看似温婉和气,但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王维怎会听不出来?

“多谢公主,在下本是散淡之人,此生所愿,不过是海阔天高、自由自在。若能在有生之年走遍天下山山水水,倒是不枉此生。”

“海阔天高、自由自在?”玉真公主不由怔了怔,多少达官贵人迷恋长安,而他呢?难不成他后半辈子就只想浪迹天涯了么?

见公主默然不语,清风小声提醒公主道:“公主,宾客已悉数到齐了,您看?”

玉真公主这才抬眸笑道:“承蒙诸位赏光,今日上清宫群贤毕至,请诸位入席吧。”

上清宫的厅堂极为宽敞,玉真公主坐于北边当中独设的一席,其余席位则东西相对设立,薛季昌被安排在东首第一席,皮罗阁被安排在西首第一席,王维被安排在东首第二席,其余如房琯、李龟年、綦毋潜、李颀、李白等,分别依次入席。

眼见道童将自己领到东首第二席,王维不由一声暗叹,这座次,任谁都看得出来玉真公主是有多抬举他。如此一来,他方才在玉真公主面前的那番恭谨,倒像是故意演戏给别人看,让人觉得矫揉造作了。

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王维向一旁的薛季昌揖了一礼,躬身入座。

玉真公主和王维之间的问答以及王维的座次安排,旁人或许不甚留意,即便留意了也未必往心里去,但有一个人却看得真切,他便是被安排在西首末席的李白。

对于一向骄傲的李白来说,此次赴会,真是百般滋味、一言难尽。

当元丹丘兴冲冲地将青城山诗会帖子送给他时,他心中了然,放下酒壶,哈哈笑道:“丹丘生啊丹丘生,上次咱们去骊山别馆求见公主,公主从头到尾不曾拿正眼瞧我一眼,如今怎会邀我赴会?你不用哄我,我自然知道,这是你替我求来的。”

正当元丹丘一脸沮丧时,他又哈哈笑道:“我总不能辜负了你一番好意,你放心,我定当赴会!”

元丹丘放心地离开后,他又拎起酒壶,仰头痛饮了一大口,自嘲地摇了摇头。“若是其他诗会,凭他是什么王公贵族,这样乞来的帖子,我李白是断然不会去的。但是,玉真公主么,不一样。”

他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到玉真公主时的那个瞬间,她与生俱来的高华气韵深深吸引了他。在他眼里,玉真公主就是一位九天仙女,神秘莫测,无法捉摸。

他很想化身托塔天王,守护在她身旁,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披荆斩棘,为她乘风破浪!

从此,他心中就有了一段情愫。即使他已娶妻生子,但每每想到玉真公主,心里依然有种莫名的憧憬和妄念。

此时此刻,坐在上清宫西首末席,李白到底意难平。他今日第一次见到王维,元丹丘说他的水墨山水画能让“益州纸贵”,但从衣着谈吐来看,也似乎寻常得很。唯一不寻常的,是玉真公主待他的态度。

他方才留神看去,其他宾客向公主行礼时,公主都只是点头微笑,唯独王维行礼时,公主却一反常态,饶有兴致地和他攀谈。倒是王维,反而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应答之语都是场面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路数,让人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如此惺惺作态,没的叫人恶心……

正当李白对王维腹诽不已时,一道道用饰银牙盘装饰的生鱼脍、白沙龙、五生盘、烤鹅、羊羹等美味佳肴流水般端了上来。

玉真公主悠然道来:“说来惭愧,我好些年不曾召集诗会,口也生了,笔也拙了,今日劳烦诸位前来,便是想借借诸位的才气,不让自己成为朽木才好。”

公主话音刚落,在座宾客无不纷纷赞叹,有说“公主殿下若是朽木,那世上便无人敢称自己有才了”,有说“天下士子无不以能参加公主诗会为荣,还请公主多多召集诗会为盼”,也有说“世人皆知公主写得一手好字,只是无缘一见,深以为憾”……

在一片称颂声中,玉真公主掩住嘴角那抹笑意,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王维。和旁人不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影挺拔如松,侧颜沉静俊朗,不用说话,就已成了一道风景。

玉真公主悠然笑道:“既然是饮酒写诗,岂可无丝竹管弦之乐?董大,你擅抚古琴,可否赏光为大家抚上一曲?”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董大忙起身避席行礼道:“多谢公主抬爱,承蒙诸位不弃,董某便厚颜抚上一曲,还请诸位凑合一听。”

董大名叫董庭兰,是名满长安的琴师,家中排行老大,故人称董大。他深知公主喜欢婉转哀怨的曲子,便特地挑了有“千古第一琴女”之誉的东汉才女蔡文姬创作的琴曲《胡笳十八拍》,低头抚了起来。在座诸人听着听着,无不眉头微蹙、面容哀戚起来。

玉真公主用眼角余光瞟向王维,只见他面容沉静,手指随着琴声轻轻敲打节拍。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有种魔力,让她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将目光挪开。

一曲既了,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听玉真公主点头笑道:“如此天籁,真叫人如痴如醉。曲子既赏,倒要请在座诸位赋诗了,不知哪位高才先来一首?”

王维心中雪亮,公主这是想和十年前在骊山别馆那样让他当众赋诗。那一次,他写了《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但这一次,他铁定了心不再出头。因为,他早已有备而来。

见玉真公主当众考人诗才,元丹丘忙凑到李白身边小声道:“今日机会难得,你少不得要好好露一手,总要叫公主对你刮目相看才好。”

李白点了点头,正欲起身吟诗,不料,却被坐在东首第三席的李颀抢了个正着。李白不认得他,倒是元丹丘见多识广、交友广泛,在李白耳边低声道:“此人姓李名颀,也是蜀中人氏,也喜欢炼丹修道,年轻时曾在河南登封隐居过一段时日。听说他与王维、綦毋潜等人交好,擅长以乐入诗,且看他如何说。”

只见李颀避席而起,向公主躬身行礼道:“在下李颀,仰慕董大已久,今日有幸聆听《胡笳十八拍》,颇为感慨。李某和房给事对面而坐,房给事亦有同感。李某想借董大琴音,吟一首《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不知可否?”说着,便回头看了房琯一眼,房琯忙抱拳一笑。

玉真公主原本想着让王维得这个首席,不料竟半路杀出个李颀,自告奋勇要写诗,且还要写诗给房琯。而李颀正是王维推荐过来的。原来,这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原委!她顿时明白过来,大有一种被王维算计的感觉,不由一阵郁气,但面上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好。”

李颀思忖片刻,朗声吟道:“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李颀一口气吟了下去,待他吟完最后一句,厅堂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便连向来恃才傲物的李白,也暗暗佩服李颀对《胡笳十八拍》的精妙领悟。不过,独有一人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李颀今日定能写出如此好诗,此人便是王维。

王维和李颀是故交,说起来,他们相识已有十多个年头了。那时,王维在京城备考,李颀在登封隐居。李颀疏放超脱,对音乐具有高超的鉴赏水平,被同样精通音律的王维引为知音,常一起抚琴吹笛、饮酒作诗……

当王维收到彭玄送来的诗会请帖时,他明白,按玉真公主的性子,定会让他在诗会上大出风头,但他实在不愿被公主捧到风口浪尖。正左右为难时,他想到了李颀。李颀本是蜀中人氏,又精通音律,写得一手品鉴音乐的好诗。因此,无论公主要人弹琴也好,写诗也罢,横竖都难不倒李颀!

于是,他忙给李颀修书一封,并托彭玄转告玉真公主,他定当赴会,并想邀一好友一同前往,还请公主玉准。玉真公主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允之理?

李颀不知王维为何邀他一同赴会,也不知他为何要他在诗会上主动拔得头筹,他只知道,王维这样做必定有他的道理。

当玉真公主当众提议作诗时,王维不慌不忙地看了李颀一眼,李颀立即会意。因此,便有了这样一番话、这样一首诗!

当王维和李颀相视一笑时,厅堂上再次响起了玉真公主温婉的声音:“董大的琴音自然是好的,但若没有李君这样的知音,倒也可惜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李君吟诗与房给事,不知在座诸人能否也吟诗与李君?”说着,玉真公主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座宾客,最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王维身上,见王维只是低头喝茶,便索性点名道:“摩诘,李君是你好友,于情于理,你也应与他和诗一首,你说是也不是?”

这一回,王维心知躲不过,便放下茶盏,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起身抱拳道:“多谢公主厚爱,李君确是在下多年挚友,在下很是佩服李君才华,今日愿借公主宝地,为李君吟诗一首。”说着,转身看着李颀,嘴角含笑道:“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

李颀知道王维是在调侃他的炼丹修道,便哈哈笑道:“李某不才,在公主面前更是不敢班门弄斧,不过,摩诘若是喜欢,李某愿将丹砂倾囊相赠。”

王维会心一笑,抱拳道:“多谢李兄。”

接着,房琯、綦毋潜等也纷纷和起诗来,一首接着一首,文思泉涌,好不热闹。正当李白也想和诗一首时,玉真公主却似乎有些倦了,示意大家落座,笑容中似乎透着一丝慵懒:“虽说是诗会,但若一味作诗,终究无趣。眼下百花盛开,正好可以玩玩射覆,大家意下如何?”

听说要玩射覆,大家顿时来了兴致,最兴奋的莫过于皮罗阁。方才听在座宾客摇头晃脑地吟诗,他只恨自己读书太少,竟是半句诗都说不出来,只想找个地缝往里钻,没得叫玉真公主笑话了去!现在好了,这射覆、投壶、猜谜、酒令的玩意,他要在公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了!

于是,公主话音刚落,皮罗阁就“霍”地跳了起来,向公主叉手行礼道:“启禀公主,在下特特从南诏带了上好葡萄酒来,不敢夸口说是琼浆玉液,但也算能入得了口。待会玩射覆时,能否请公主赏光品上一品?”

见皮罗阁贸然跳将出来,玉真公主心里不妨,不由觉得好笑,故意打趣他道:“你远道而来,却还带着这沉甸甸的酒水,莫非是怕上清宫的酒水入不了你的口?”皮罗阁顿时涨红了脸,急急辩解道:“不不不,皮罗阁一介武夫,笨嘴笨舌,方才所言,是想让公主得知……”

看皮罗阁急得面皮紫胀,玉真公主心里不由一阵暗笑。他这神情举止,哪里像个部落首领,倒像一个腼腆的毛头小伙,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今日这射覆么,自然由我先当令官,谜底是各色鲜花,请诸位猜上一猜。若是猜中了,令官喝酒,若是猜错了,猜者喝酒。这喝的酒么……”说着,玉真公主看了皮罗阁一眼,点头笑道,“就用你特特带来的上好葡萄酒罢,也不枉你的一番苦心了。”

“多谢公主,按咱们南诏部落的规矩,我要先敬公主三杯才是。”皮罗阁说着便去拿他装酒的犀角杯。看他一副“说风便是雨”的模样,玉真公主不由掩嘴笑道:“莫急,莫急,待会自有你喝的时候,且看你猜中猜不中。”皮罗阁挠了挠头皮,一脸憨笑道:“便是猜错也无妨,我愿意为公主多喝几杯。”

皮罗阁这番举止显然有些突兀,在座宾客不由心中暗笑,皮罗阁如此沉不住气,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王维看着皮罗阁的一言一行,他的直觉告诉他,皮罗阁绝非只是献殷勤,而是情不自禁。因为,他从皮罗阁看玉真公主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种只有见到心仪爱慕的女子时才特有的光芒。那种光芒,他只有看璎珞时才有过……

“诸位,射覆这便开始了。”只见清风捧了一个四周雕莲花卷草纹的双层大方竹盒,沿着厅堂两边坐席慢慢走了一圈,好让每人都看清竹盒里的杜鹃花、迎春花、美人蕉、桃花、梨花等各色花草。

大家都仔细看了几眼,唯独王维、皮罗阁、李白只匆匆瞥了一眼,不过,他们却各有各的心思。

王维对射覆向来没有兴趣,因为能否猜中,全凭运气。皮罗阁则是一心只求猜错,这样方有机会多喝几杯,好让公主领教他的好酒量。李白则是射覆高手,在长安酒肆和一众胡姬玩此游戏,不说百猜百中,也是十拿九稳。

射覆原就是碰运气,玉真公主存心想让王维多喝几杯,便提议道:“这第一轮,就从东首开始吧,大家依次猜上一猜。”坐在东首第一席的是薛季昌,他随口说了个“迎春花”,玉真公主掩嘴笑道:“请师兄喝上一杯吧。”一旁的清风忙手持酒壶,替薛季昌满上了一杯。薛季昌端起酒杯,呵呵笑道:“早听说南诏葡萄酒是酒中上品,今日借师妹宝地,有幸一饱口福了!”

玉真公主的心思并不在薛季昌身上,她款款走到王维身边,笑盈盈道:“摩诘,轮到你了。”王维起身淡淡一笑:“杜鹃花。”

玉真公主一阵惊喜,竹盒中有几十种花草,他怎么独独猜中了杜鹃花?莫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示意清风打开盖子,果然是一束开得正艳的杜鹃花,举座顿时一片喝彩声。

王维也是一怔,他只是随口一说,怎么竟然中了?今日来上清宫的路上,看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不由睹物思人,想起了曾经和璎珞携手赏花的日子……“摩诘,你还愣着做甚?快请令官喝酒呗。”一旁的李颀推了推王维,朗声笑道。

“若是公主不胜酒力,这酒不喝也使得,并不打紧。”王维不欲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想着还是快些轮到下一位才好。

不料,公主却点头笑道:“身为令官,岂能带头坏了规矩?清风,斟酒来。”清风遵命,在公主的深碧色宽口六棱玉石杯里倒了一盏西凉葡萄酒。那奇异的酡红波光,似乎能从薄薄的杯壁中直透出来。

公主轻轻摇了摇酒杯,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着王维道:“摩诘,说起来,好些年不曾听你弹奏琵琶了。十年前你在玉真观弹奏过的那把琵琶,今日恰好就在这里,不知还能弹否?”一阵微风吹了进来,用亳州轻纱制成的帘帷随风飘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主突然和王维叙起旧来,这其中的深意,恐怕再无人看不出来。大家纷纷看向王维,目光中有太多好奇、羡慕和惊讶……

王维的心情却远非“惊讶”那么简单。在他收到彭玄送来的诗会请帖那一刻,他就明白,在对他隐忍了那么多年后,她已经不想再委婉下去了。她要让世人知道,她在意他。他原以为让李颀替他出头就能蒙混过去,如今看来,他还是低估她了。

如果说她在下一盘棋,那么,这句“不知还能弹否”,便是一个棋眼。两人对弈时,谁占据棋眼,谁就赢得先机。棋眼活,全盘皆活。棋眼输,全盘皆输。

在众人的目光中,王维退后一步,躬身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目光澄澈,从容道来:“禀告公主,在下以为,琵琶大概尚能弹得,但弹琵琶和听琵琶之人的心情,或许早已不同了。”

公主显然怔了一怔,端起手中的六棱玉石杯轻啜一口。那微甜的酒水慢慢滑下嗓子,似乎抚平了心中的一些郁气,嘴角渐渐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想那刚从树上摘下的葡萄,生涩的紧,但假以时日,竟酿成了如此琼浆玉液。看来,时间当真神奇的紧。”公主故意停了一停,又顾自说了下去,“摩诘方才所言,自然不无道理。若说这世上最善变的,确实莫过于人心。但世上之事也难说的紧,你看那些身处桃花源之人,千百年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竟是丝毫没有变化。”

王维点了点头,笑容和煦道:“公主博古通今,在下佩服得紧。我等凡夫俗子,无缘似武陵人般得遇桃花源。不过,若是心有桃花源,便也处处都是桃花源了罢。”

他俩之间的对话,像高手过招一般,大道无形,风过无痕。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玉真公主会心一笑,放过了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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