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寂寞中之独体
尝记昔人有诗云:「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大抵有生以来,皆有烦闷。即如此诗,在家家雨、处处蛙的时节,环境是这样的不分明,不豁朗,一切差别俱隐藏于齐同一色之中。生命的灵活不安分总是想向外凸出,冲破这个齐同一色的混沌。这种冲破,即叫做寂寞中见独体。 顺生命走,独体不得不表现。但既表现了,究竟有什么好处,这却难言。因此,对于「独体的表现」之反应亦有若干种不同的态度。此种不同的态度,且成为究极的人生态度;甚至人类文化型态,从究极方面想,亦由此种态度而形成。试看以下诸义: 一、苍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伏羲画八卦,亦有类乎此。 二、七窍凿而魂沌死。 三、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四、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五、宗趣唯一,无余涅盘。 六、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 七、寂天寂地即是惊天动地。 第一义,有泄露天机的惋惜,亦有天下从此多事的忧虑。但聪明人到自以为窥破天机之时,常是既喜且惧。所以谚云「庸人多厚福」。由此可以引出三种态度: 一是尽量表现聪明,泄漏天机;二是决然反对聪明,让它混沌;三是难得胡涂,知道而不说破,此是「忠厚留有余地步」。在中国社会里,第一种态度常遭天谴,不然亦被人讥为天资刻薄人也。第三种态度是中国的老世故,亦可以说是「小人儒」。第二种态度则是上列七义的第二义,即以不凿混沌养天趣,此是天生的庸人也。 第二义是庄子的寓言。它可以表示对于「人为的穿凿」的厌恶,亦可以表示对于「混沌」的爱慕。爱慕「混沌」就是反对表现独体。 第三义则恰相反,以仲尼出世为大事,所谓「天纵之圣」者是也。「铁肩担道义,疏手作文章。」假若人道不立,人将禽兽。孟子已为斯惧。此种态度是极端赞同「表现独体」的。假若独体见,则草木变化天地蕃;独体不见,则天地闭,贤人隐。闭而隐即是长夜漫漫矣!有人以为那得如此严重?假若真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然则伏羲、神农都是打灯笼走?作此问者,在逻辑上,吾不能反对之,盖伏羲、神农已不是混沌也,就是打灯笼走,究竟还是走了也。伏羲、神农与孔子破夜同,而破法则不一。 第四义则又与第三义恰相反。假若真是「万古如长夜」,大盗也许无法盗。圣人若死,大盗固未必止,但若长夜一旦光明起来,至少于大盗有方便。是则道高一丈,魔高十尺,仲尼之生,比其不生究竟好多少,实是大问题。西方人亦有同样的困难,即:有基督教究竟比无基督教好多少?此实难答之题也。 第五义,亦与第三义反。大抵可与二、四两义通声气。它表示一切归于「止」。此亦反对表现独体者。 第六义承第三义来,第七义为第三义之最后境界。 由上观之,尽量崇拜苍颉造字者,既无喜,亦无惧,此大概是西方人的态度。他们不但造字,而且神工鬼斧地制造起来。三、六、七三义是儒家的思想,函义虽与「苍颉造字」异,然却不相背。二、四、五三义大概为佛家与庄子所占有(老子可不在内)。归约起来,不过是主张独体与反对独体二者。 独体之表现与不表现,所关虽如此其大,然究竟应该表现否,我不能作理论的解答。但是我可以从事实上说明「独体」的意义。我在此过生活,所以我表现独体。宇宙内一切的「有」,既然是「有」,也总是在那里表现「独体」。我可以顺这个「有」之为「有」而明「独体」。究竟应该有「有」否,又究竟应该表现独体否,那不是有「有」以后的事,而是有「有」以前的事。但有「有」以前的事,不是我这个「有」所能决定的,也不是任何已成的「有」所能决定的。上帝来决定,佛教徒来决定。西方人说上帝主张应该有「有」,万有俱为上帝的意志所创生。究竟如何,我不能知。但我既顺「有」而说话,这方面即无大问题。佛教徒则决定不应该有「有」。此事体大,我无好办法。但佛教徒究竟也是个「有」。我为成就佛教徒这个「有」,我还可以来说「有」。假若我说「有」,而且主张应该有「有」, 我说独体,而且主张应该表现独体,因而佛教徒讥我为顺世外道,则我也可以反唇相讥曰:本有「有」,你也是个「有」,你为何偏偏否定「有」?我若是顺世外道,你便是「浪漫的异端」。我想双方俱无逻辑的理由作判决,也无一第三者可以作标准。此即辩之有不辩,可以不必相诋矣。然而只是说明者,则仍是可以说。 独体的表现有层次。本文至此,对于「独体」尚未下定义。但本文的「独体」不只是一个逻辑概念,既云有层次,所以亦不是一个同质的概念。今为「独体」先作一逻辑的定义,然后再顺层次而说明之。「独体」之逻辑定义如下:设有一群现象共时生起于一背景中,而复有一律则将此共时生起之现象统束于一起,而使此群现象互相间皆发生一内在之关系,因而成一统一之结聚,则此「统一之结聚」即为一「独体」。 此不过是一逻辑定义。然虽是一逻辑的定义,却能指示以下诸函义: 一、独体是一个存在的概念,它必指示一「实法」。 二、独体必在一「成为过程」中而表现,再稍为强度一点说,则独体必在行动或践履中而表现。 三、独体不是一个最后的单位,如所谓莫破的原子,而是律则所统驭于一起「统一的结聚」。依此,每一独体皆是一复杂体,然既称为「独」,则又必又含有统一性。统一性自律则言,复杂性自律则所统驭之现象言。 四、独体,依其复杂性,可以消灭,即解体;依其统一性,又不能消灭,可以永在。(佛弟子不认识统一性,但认识其可消灭,可解体,所以即于此而观空。) 五、假若没有统一性,即不能成独体;假若没有「律则」,即根本不能言独体。假若律则只可说隐显,不可说有无,则在某方面,我们还可说:当律则隐而不露时,即无独体之可言;当律则复而显露时,即有独体之可言。 六、律则是其共相,律则所统驭的现象是殊相,而独体是个体。 七、独体有背景。对独体言,背景是同质的;对背景言,独体是异质的。 以上七函义为该逻辑界说所函摄。以下就人类生活的层次方面说明各层中独体的意义。层次有三:一、赤裸的生命之情欲方面的蠢动与冲破;二、生命之智慧方面的烛照与欣赏;三、生命之道德方面的实践与参赞。 生命是从生活中抽出的一个抽象概念,而生活是具体的。生活是生命上加上花果枝叶,生命是剥落枝叶花果后的一个光秃秃的骨干。返观我自己,四肢百体、精神意识,是表现枝叶花果的器官。设把枝叶花果暂时去掉,我只有一个四肢百体的躯干。再从四肢百体的躯干中作一抽象,我可获得「生命」一概念。「生命」一概念,颇有神秘味,我愈找愈不见它,我不能当一个具体的东西来捉住它。我只有从具体的生活中层层把它表露出来。当我把「生命」消灭了,虽有四肢百体,不足以成花果枝叶。若把生命贯注上,四肢百体顿时活现,而花果枝叶也一时灿烂起来。依是,生活如是具体的,生命虽是抽象出的,要不是思想中的一个空概念,依是,它必也是具体的。我返观我自己的身体,我看到里面去,我只觉到这架身体是生命所贯注的一套躯壳──四肢百体。四肢百体依着生命的贯注而胶着于一起,而成为一套内在关系之结聚,因而可以动作,可以表现花果枝叶。假若把生命抽去, 四肢百体都成零件了。由零件而星散而消灭,不但没有内在关系,连外在关系也不能有。假若四肢百体是一群现象,则生命贯注进来,就是统束这群现象于一起,使之成为一套统一的结聚之「动荡的律则」(动的理)。说得过分一点,则四肢百体之发生内在关系而成套,实即是这个「动荡的律则」之表现。生命的旋律成功四肢百体的内在关系。四肢百体如此关联起来,是生命表现的通路──器官。生命本身就是动,它自己的命运注定其不安分;它要表现,要冲破,无有能将其压得住。这个压不住的先天的动,就是我们所说的赤裸的生命之情欲方面之蠢动与冲破。蠢动自其自身言,冲破自其所处之背景或环境言。生命带着其所贯注的四肢百体,在环境里面蠢动,这就叫做环境里的「独体」。这是一个起码的独体,他叫做生物的独体。你说他为什么要蠢动、要冲破?这是没有解答的。 我虽然能从生活中抽出生命来,但生命的「根」在那里,我在这里找不着。对生活言,我们说生命是生活的根。佛家说某某人的根器薄根器厚,这个根器就是生命,就是生活的根。对生活言,好像这是最后的了。可是这个根的根在那里,我找不着。我愈深观我自己的生命,我就愈觉得可怜。我终于说他是无根的。大家必须首先认识生命是无根的。来无踪,去无迹。不知他怎么来了。一旦来了,胡闹一场他又去了,谁能留得住!佛家就于此深深地起了悲感。任何人在此也得悲凉起来, 白天生活得有声有色,三更半夜看到生命的底蕴,总不免喟然一叹。生命只是四肢百体这套躯干中所蕴藏的一团硫磺。起始很有强度,后来渐渐变成广度,由广度而渐渐消失了,无法再挽回原来的强度。有谁能说这个强度会有永恒的必然性?这好像针端上的露珠,一倾斜便破裂了。有什么逻辑的理由可以保证他?大地都要毁灭,何况生命?依是,这个生命的蠢动与冲破有何意义?没有意义。有何安顿徒劳? 亦无有安顿。安顿于地球,地球要毁灭;安顿于太阳系,太阳的热力要消散。让他寂寞不好?这个独体的表现岂不是?是的。一切都是徒劳,都是茫然。纵然寂寞未必好,而表现亦未见得比寂寞好。依此,这一层的「独体」并没有得安顿,其表现无有可以使人满意处。如是,吾人再进而看智慧方面之烛照与欣赏。 当希腊初期的自然哲学家纷纷向外猜测宇宙本体的时候,个个认为理智的活动、抽象的思考,可以把握住宇宙的本体,人人皆凭其理智的思考提供一套概念以建造其心目中的宇宙。吾名此为「外在形上学」,不,简直是外在形上学的开端,因为西方的形上学彻头彻尾是以这种外在形上学为主潮的。那些自然哲学家天真得可爱,一任其想象之驰骋,而不知其何所据。这个想象的阶段不能永远的维持下去。 到了诡辩派的怀疑论冲破了这种猜测,这个阶段便终止。诡辩派的怀疑论是思想史上的第一步反省。那些猜测有经验或知识上的根据吗?于是,他们反而考察吾人的知识或经验。考察的结果,乃是一个感觉主义,休谟的先河。诡辩派只认识了经验的至殊至变;常而不变的公共成分,他们没有找出。如是才有「人为万物的尺度」的宣言。苏格拉底虽反对诡辩派,却是承续诡辩派而进行其工作。诡辩派反身考察自己的经验或知识,苏格拉底、柏拉图也从此中心点建立其理型说。他们以为知识中不只是至殊至变的东西,实有一不变的成分在,惟感觉不能获得之就是了。然说有一不变的成分在,岂是可以凭空说的吗?必有可以获得之的路数。苏格拉底对话的辩论发见了这个路数。对于事物或概念下定义而期望有一清楚、准确而一致的认识,便是发见那个公共成分的法门。依此,所谓至殊至变中有不变,不是凭空说的,而是由系统知识本身所必函。系统知识的表现即是「重重迭迭的界说」 (multiple definition)。西方的思想文化是「重重迭迭的界说」的思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三大师一线相承奠定了这个路数。我们吸收西洋文化也是想学习这一套。这一套法门就是智慧的开辟与烛照。我们若经过了这一套重迭的界说,眼前的事物顿然脉络分明起来,心里也一贯地清楚起来。柏拉图对于宇宙本体断然置定为「理型」,就是由这套法门所发见的那个「不变的成分」而来的。这套法门是产生科学的源泉。经过这套,可以产生科学,心里可以清楚,眼前可以分明;不经过这一套,读了好多自然科学的书,见闻了好多新奇的知识,未见能分明能清楚。苏格拉底不喜欢研究自然,所以未成一个科学家,虽然他的法门是科学所必须的。他喜欢谈人生、道德等问题,而其谈法却是「重迭界说」的路数。他说:从石头、木头里面考究不出真理来。这就好像王阳明格竹子累病了一样。王阳明,对朱子言, 是打回来。苏格拉底继承诡辩派的反省也是打回来,可是打回来所向的地方却不一样。且不言王阳明的回向,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回向却只反到知识上,在此表现了「重迭界说」的路数,发见了真常而为实体的「理型」。对猜测的阶段言,是打回来,而回向于知识本身之考察。然就因此,其形上学仍是外在形上学,因为这仍是智慧开辟的活动。智慧的开辟发见了客观而外在的「理型」。可是理型出现了,我的生命枯了竭;世界分明了,建立起来了,而我的生命胡涂了,解体了。「现实的我」完了,「游魂的我」归到理型世界里去了。 生命贯注到四肢百体里,是一团胶固的硫磺。当其胶固极强的时候,尚未开发,可是他本身的动必然要开发。由强度变为广度,就是他的开发。他一开发就要放光,恰如摩电要放光。光就是智慧。光不断的放射,不断的照,不断的开辟。照的结果,世界分明了,丰富了。光渐渐暗淡了,生命渐渐枯竭了,复归于黑暗。生命的开发是推动机,智慧是一把刀,它的开发带着这把刀到处斩荆截棘。刀有利性,智慧有利性。锋利所至,一切皆分明豁朗起来。这是随利而来的「贞」。这把刀不是随意乱挥,因为它是理智,所以它的挥动要尊守逻辑的法则,逻辑就在智能的照耀中表现。西方人崇拜逻辑,以为逻辑可以把握实体,逻辑可以证明理性。但是,尊守逻辑法则的智能虽然把外面世界的理型建立起来,而发出这个「智慧之光」的生命就是非理性的。他无根,他无保证。理性出于非理性。原来理性也是半途中的东西,究竟也不是根本的。他的「根」在那里?如果生命得不到安顿,逻辑也同样无安顿。逻辑算什么?所以生命的开发加上智慧的开辟,并不能使「独体」的表现更有意义。因为他的「利性」(或向性)只照到了外面,并没有照到他自己;他只顺他的「利」「贞」了外界,并没有「贞」到他自己。外面正了性命,而自己倒了。外重而内轻,依然是空虚。 西方人顺生命的开发消散而不得安顿,始终是外重而内轻。不得已,遂求安顿保障于外面。这个追求外面的保障维系住他们的生命史,给他们的生命以意义。人生的意义就在这个「利」上,「追」上。一旦停止其利性、向性及追求,便失掉了意义。他们只能向前看,不能向后看。他不能反观,若深更半夜安静下来,深自反观体察一下,定会四顾茫然。他们是战场上的斗士,只许前冲,不许反省。稍一反省,便不能打仗。当他们不冲锋陷阵的时候,也须系其精神于外境。这便是默祷上帝,对于美的欣赏。当默祷上帝的时候,是把他自己投身于上帝而融化于神的绝对中;当欣赏美的理型时,是把他自己投身于「美的理型」而融化于那个纯理的世界中。宗教经验,美的欣赏,皆须忘己而投身于对象中,消灭了自己而把自己藏在绝对里,没有分别,意识不起,时间、空间一起消失。此时即没有独体,而复归于混沌,西方人叫做神秘境界。到此便是「止」,便是「寂」,便是「死」。如果这是我们所向往的最后境界,独体的表现即不能维系。一切都向「死」里走。到了一切归于此的时候,便是「宗趣唯一,无余涅盘」(此语是借用,佛家的说法与此不甚同)。进到这个境界,不可以再出来。若是一出来,眼睛一亮,仍是四顾茫然,仍然不免问一声:究竟这是什么一回事?不得已仍复归于向性、利性而向前追求。西方人尚未主张「宗趣唯一,无余涅盘」,这是他不及佛教的彻底处。所以,无论他是入于绝对,出于绝对,独体自己始终无安顿,始终未得一永久之维系。所以,智慧的开辟以及对于美的欣赏(理智的欣赏),于「独体」的表现之维系,皆不能有帮助。是即明:逻辑的真、艺术的美,皆不是最后的也。外重内轻,自己空虚。人生固若是其茫乎?佛教进于西人者,即在其坚决主张「宗趣唯一,无余涅盘」,根本反对独体。而西方人则视绝对为理想,以此为引诱生命开发之酸梅,藉以维系生命开发于不坠。实则其生命并未得安顿。此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骗小孩子的也。所以,西方人究竟还是少年期。黑格尔天天讲独体,实则还是这个无安顿的生命之开发(带着智慧)。不过,我以上所说的以柏拉图的思想为根据,而黑格尔则于方向上稍有不同(差异自然也可以很大)。 以上所述两层独体皆不得其必。再看生命之道德方面的实践与参赞。 中国的圣人究竟是鞭辟近里,不同凡响。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汤、武、周公,这一串英雄豪杰用了智慧,用了思考,但始终没有搁浅在智慧思考上,也没有斤斤于此,作为讲说道理的关键。隐或显,逐渐地皆将目光转移到生命上来。到了孔子,劈头戡破,直向这最后关头上说话,智慧思考不是问题的所在。有了孔子的振作,天人一齐明朗,群圣隐隐约约的线索顿时暴露。所谓「直接尧舜之统」,所谓「虞廷之训」,皆成定然而不可移的法语。孔子直接把住了生命,承当了生命,亦安顿了生命。他要直接承当起「生命」的大担子,煞那之间要使生命光芒万丈,煞那之间要使生命永垂无疆,他不得不首先予以安顿。安顿好了,放手做去, 充塞乾坤,了结万世。说了,当下即了;说不了,万寿无疆。这就是独体的尽量表现,永远维系。不是一个强度的生命眼看其开发,眼看其消散。因为他把那个「非理性的生命」(硫磺)予以理性的安顿与润泽。非理性的变成了理性的,所以一了百了。此时,生命真成了一个独体,有一个理性的律则将他维系起来。前两层的独体,只是假的。有了个理性的律则,顿时成了真的。这个理性的律则,以前有好多名言来讲说他,耗尽了古人的心血。我现在不去细细地规定他,讨论他。我现在只说:这个理性的律则是直接承当生命的大担子所必然出现的,先天存在的,也就是「道德的实践」(承当生命)所必然依据的先验条件。我前面说,假若律则只可说隐显,不可说有无,则在某方面,我们还可说:律则隐,即无独体可言,律则显,即有独体可言。此所谓某方面,我现在可以说就是现在所说的这一方面。这个「理性的律则」,一觉便出现,煞时即有独体,不觉便不出现,煞时即无独体。「觉关」所以重要在此。孔子首先觉到此,所以「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因为这一觉,所以尧舜之统才显露。否则,伏羲、神农虽不是打灯笼走,却未见得能立人极,使人类永远承当生命的大担子。生命承当不起,天地也站不起,如何不是「万古如长夜」? 承当生命是大事,无悲悯之感的人担不起。「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莫之难矣!』」击磬者有心,「斯已而已矣」即无心。无心之「果」,如何比得上承当生命之果?桀溺曰:「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而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将生命的担子直接承当起。别处又云:「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求生害仁,总归于那个硫磺的生命之消灭;杀身成仁,却是成就了永恒的生命。成仁即成生。这个生命是有了安顿的生命。 孔子于此最后关头直接戡点得破,「其后却亏了孟子是个豪杰。他只见着孔子几句话头,便耳目爽朗,亲见如圣人在前,心思豁顺,就与圣人吻合,一气呵出, 说道人性皆善。〔……〕凭他在门高弟如何诤论,也不改一字。凭他列国君臣如何忿恶,也不动一毫。只是入孝出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看他直养无害,即浩然塞乎天地,万物皆备,而反身乐莫大焉。其气象较之颜子又不知如何?予尝窃谓孔子浑然是易,颜子庶几乎复,而孟子庶几乎干。若求仁而不于易,学易而不于干与复焉,乃欲妄意以同归于孔、颜、孟也,亦误矣哉!亦难矣哉!」(罗近溪《盱坛直诠》) 「或问君子之道费而隐。子曰:诸君试看《六经》中语道之文,曾有如此费字之奇特者乎?盖吾夫子学《易》到广生大生去处,满眼乾坤,如百万富翁,日用浩费无涯, 乃说出这个字面。善体圣心者,便从费字以求隐字,则富翁之百万宝藏,一时具见矣。故费是说乾坤生化之广大,隐是说生不徒生,而存诸中者生生而莫量,化不徒化,而蕴诸内者化化而无方。故费字之奇,不如隐字之尤奇;费字之重,又不如隐字之尤重。费则只见其生化之无疆处,而隐则方表其不止无疆而且无尽处。又曰:圣人的确见得时中分明,发得时中透彻,不过只在此个费隐,故曰: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夫时中即是时出。时时中出,即是浩费无疆,宝藏无尽。平铺于日用之间而无人无我,常在乎目睫之下而无古无今。真如巨富之家,随众穿也穿不了,随众吃也吃不了,随众受用更也受用不了。君子尊德性者是尊此个德性,敬畏天命者是敬畏此个天命,乐其日用之常者是乐此个日用之常,大人之所以不失赤子良心者是不失此个赤子良心。后世道术无传,于天命之性漫然莫解,便把吾人日用恒性,全不看上眼界,全不着在心胸。或疑其为恶,或猜其为混,或妄第有三品,遂至肆无忌惮,而不加尊奉敬畏,则卒至于索隐行怪,而反中庸矣!盖由其不见大用显行,遍满寰穹,便思于静僻幽隐处着力,谓就中须养出端倪,又谓看喜怒哀乐以前作何气象;不见孩提爱敬与夫妇知能浑然天然大道,便思生今反古,刻意尚行,而做出一番奇崛险怪、惊世骇俗之事。此岂不是不知天命而不畏,遂至反中庸者哉?」(同上) 我在此须得赞一词:「夫子学《易》到广生大生去处,满眼乾坤,如百万富翁」, 实是自夫子自己直接承当生命而来的。乾坤之富是「自己承当生命的大担子之富」之光彩,乾坤的广生大生是「自己承当生命的大担子广生大生」之推扩。这就叫做「为天地立心」。假若自己不承当这件「大事」,自己要干枯,地球要干枯,整个的宇宙都要顺着科学的指示而毁灭,那里还有广生大生的浩费无疆?可是一旦承当起生命这件大事,则我与乾坤一起登法界。而且我的富就是乾坤的富,乾坤的广生大生也就是我的广生大生。当我只有智慧的开辟与烛照时,外重内轻。现在当我有颜子之「复」而承当了生命时,则开头俨若内重外轻,这是「先天而天弗违」的气魄,天地都在脚底下;可是一煞那顷,内外同重,这是「一起登法界」的庄严;又一煞那顷,内外俱轻,这是「轻车熟路」、「天理流行」的妙境;然而又转眼间,则「心寒胆战,恭敬奉持,如执玉如捧盈」,这又俨若内轻外重,这是「敬畏天命」的恐惧,「后天而奉天时」的虔诚。此中义蕴,无边无量,关键只在「复」(觉)。所以罗近溪云:「于是能信之真,好之笃,而求之极其敏焉,则此身之中生生化化一段精神必有倏然以自动,奋然以自兴,而廓然浑然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莫知谁之所为者。是则神明之自来,天机之自应,若铳炮之药,偶触星火,而轰然雷震乎乾坤矣!至此,则七尺之躯,顷刻而同乎天地;一息之气,倏忽而塞乎古今。其余形骸之念,物欲之私,宁不犹太阳一出而魍魉潜消也哉?」(同上) 所以,若能如孔子承当生命,则生命有了安顿,独体永远维系于不坠。你可以尽量表现你的智慧,不怕泄漏天机。神工鬼斧的制造,无幽不烛的暴露,你不必私喜,也不必忧惧,天决不雨粟,鬼决不夜哭,因为这是大德敦化的川流。说天雨粟、鬼夜哭的人,只是那般索隐行怪之人,自己先没有承当起生命,鬼鬼祟祟,呈其私智,自然宜遭天谴。这其间岂是能含混过的?所以这个大本一立,智慧的开辟, 美的理型之欣赏,宗教之虔诚(即敬畏天命),皆得到了安顿与保证。具体言之, 科学、宗教、逻辑,乃至哲学上的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生命哲学、实在论、理想论,俱一起重新得了统摄。 最后我得提出一句箴言:承当生命的大担子,是「理想」的根源,是「意义」的根源。凡不从此着眼,除了顺着科学说科学范围内的话外,决不能有所说。他要说「理想」,他所说的必终于被剥掉;他要说「意义」,他所说的必终于无意义。不了解那个大根本,中国圣贤大统中的话,一个字不应接触到,而且他没有一个字能了解。若是东涂西抹,数他人珍宝以光自己门面,则终归于臃肿不堪。到了粉饰不着,便会片片瓦解,新颜色顿然无颜色。这就是说,圣贤学问也不是随便可以乱讲的。 承当生命,安顿生命,诚然可以成就独体之表现于不坠。但是,佛弟子若问何以必如此?我想无逻辑理由可解答。然而我若问佛弟子,何以必然不如此?我想彼亦无逻辑理由可解答。双方最好的答复,我想是孔子答宰我: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 原载《理想与文化》第6期 194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