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女

雁门女

李金彪

一曲优美的《雁南飞)，歌词感人，满满的时代韵味，把我们带到了京山南部的雁门口乡镇。

雁门口原属钱场区管辖，撤区建镇时新设为一个乡镇，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有故事。果不其然，主人德方介绍说，原叫雁鸣口，汉光武帝刘秀当年带十三铁骑突围过大石山口时，雁鸣声声心欲碎。忽闻大雁一声长啸，掉头转北，指引铁骑方向，激发刘秀雄霸天下之意念，故得名。今“雁鸣”改“雁门”，象征着南门大开，面向未来。

有人说，雁门口是一个出美女的地方。女子五官清秀，身段苗条，皮肤白嫩，白里透红，而且性格温柔平和，讲话斯文细气，声音柔美，委婉动听，尽显东方女子气质，堪与孙桥女媲美。

雁门门是个产粮大镇，改革开放后，搞活经济，石业兴起——“男人采石烧窑，女人耕田治家”，妇（雁门）女顶起半边天被传为佳话！

那一年，荆州行署教育局一行人，正在进行乡村文化调查，对雁门产生了兴趣。农村妇女学习文化、扫除青壮年文盲的实际情况如何？受到教育的权利能否得到保障呢？于是，决定深入村组做些了解。

在长岗村小学，她给扫盲对象上完课，一群妇女围着她。我看了一眼，高挑身材，眼放亮，披一件外套大衣，英爽，那张扬端庄的不凡气质，那份美感让人久久不能忘怀。我不敢说她是这群妇女中最漂亮的一个，但我敢说，她是她们中最出彩的一个。

年轻的科长作了详细介绍。她叫许水芝，在村里担任妇女主任，兼任扫盲班教师。她的娘家在瓦庙，丈夫和她是高中同学，在部队服役。在谈到扫盲工作时，她做派有点儿“张狂”，表态掷地有声：凡扫盲对象必须人人脱盲，一个也不能少。妇女上扫盲班抵外工，措施使人信服。我们很欣赏她的做派，毕竟省里的验收马上就要开始了。

不久，省里验收，京山成为全省第一个基本无盲县。听人说，她当上民办教师了。

一

雁门口镇往东8里许，过去有个繁华的小集镇瓦庙，青石板街面，许水芝家在街南头。侧旁一口池塘，每到初夏，满池荷花开放，在屋里就可闻到一阵清香。到了夏至后，荷塘里的莲蓬长大了，小孩子开始釆摘食用莲蓬米，那味道清新香甜可馋嘴了。现在瓦庙集市早已不见，池塘仍在，小鱼儿在残荷中游过，无忧无虑的样子。

在乡人眼中，许家福大命大。水芝的爷爷年轻时，家有良田百石，房产若干，为当地大户。到她爷爷掌家后，吃喝玩乐，把家业败得一塌糊凃。她爷爷因欠人赌债，卖了田地卖毛驴，差点把命都搭上了，最后吸食鸦片，命归黄泉。她奶奶一狠心，把乡下的田产家业全部卖掉，一部分捐给庙里，替丈夫赎罪，一部分在瓦庙集置了田产，从此吃斋念佛，抚养儿子，乞求在前辈和后辈之间，扩展出连续的生命。到解放时，家里只有维持生计的田地家产，只余下疲惫的身体和残破的心灵。因祸得福，土改时划了个中农成分。

许水芝的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在瓦庙一带有良好的口碑。家养三女，老大“荷花”、老二“水芝”、老三“芙蓉”，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贤惠依人。生老大时，池塘里荷花正开，一朵有一朵的姿色，温润清丽，就给女儿取名荷花。看见那嫩黄色的小莲蓬，父亲说，等生了儿子取名叫莲蓬。结果等了8年，才生下水芝，再两年后又生一女。老天有眼，最后还是送给他一个儿子，只是莲蓬和荷花相差了十几岁。

娘生九子，各不相同。许家三女，一个“憨”、一个“狂”、一个“娇”。荷花是个憨厚女。按说家中老大，如同掌上明珠。可惜出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农村人受到传统思想影响，认为女儿长大是要嫁人的，就没有送她去上学。到30多岁通过扫盲才脱盲。荷花9岁时，奶奶去世，后来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缺吃少穿的。父母亲在外干活，她只得一个人在家里照看妹妹，烧火、喂猪、做其他家务，从无怨言。左邻右舍总见她背着妹子，心疼地说，憨姑娘不累呀?她不回答，微笑摇摇头，走了，憨姑娘就这样喊出了名。等到妹妹们都上学了，她已经长成大姑娘，和大人们一起上工，不言不语，像个小土牛，埋头苦干，大人们都喜欢上了憨姑娘。父母上了年纪的时候，总是在荷花面前检讨自己：是父母眼皮贱，目光浅，把荷花耽误了。女儿心地善良，哪里比别人憨呢?荷花言语短，含着泪，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荷花的婚姻由父母做主，留在家里“吃老米”。招赘上门的婚姻在当地不足为奇，男女双方条件自然都会降低一些。结婚那天，荷花哭得像个泪人儿。有文化人打趣道，憨姑娘喜极而泣，堂厅里一片欢声笑语。上门女婿属于那种“无钱做女婿”家境，年龄比荷花大好几岁，高高的个子，瘦削的面容，一看便知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后身体没恢复过来的人。父母说，等莲蓬长成人后，你们爱咋咋地。看着小弟弟一脸稚气和期待的目光，荷花哭得越发伤心。眼泪是会传染的，水芝和芙蓉陪着荷花哭得稀里哗啦。还是水芝先止住了眼泪，拉着芙蓉对姐说，我和芙蓉一定好好读书，有了出息，将来报答姐姐的抚育之恩。荷花在欢声哭声中了却一桩人生大事。

荷花憨而厚道。自打老公进家门，她就没有把他当外人。老公个高身子单薄，弯腰的活儿、细活做不来，她哄着他学，瞒着父母多做一点，没有让他受半点气。她去给老公家送节礼，篮里沉甸甸的，让老公心暖暖的。队里有人看轻他，荷花上门去跟人说多担待点。老公老实，面带沧桑，像她一样憨憨地微笑着，二人很有夫妻相。后来有了儿子，跟谁姓？她主动跟父母亲说，老弟人长树大了，许家后继有人，人生不易，还得让儿子随老公姓。她儿子上了大学，外人说荷花夫妻憨人有憨福。儿子后来到广州当了经理，接她去，荷花不去，跟着莲蓬到了京山城里。莲蓬在城里有点当，把荷花当姐又当娘。有娘在就有家在，她儿子也把京山当成家。

二

许家三女儿芙蓉，生性娇气，荷花背着她长大，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小时候芙蓉长得瘦，像只丑小鸭，受小孩们排挤、欺负。邻居的小伙伴胡松总护着她。池塘边，芙蓉把摘来的荷叶戴在头上，胡松轻轻地把荷叶揭下来，表示新郎娶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恰似儿时情景。芙蓉和胡松八岁后去上学，家里让莲蓬也跟着去读书。“读书无用”的年代，芙蓉不愿意过学校日子，上完高一就下了学，胡松和莲蓬同班同学读到高中毕业。

女大十八变。芙蓉出落得娇俏灵气，秀丽清新，亭亭玉立，成了瓦庙乡村一带人见人爱的姑娘。二姐水芝对她说，农村女孩子光有漂亮还不够，得有一些做人做事的本事和特长，于是，教她一些生活实用技艺，还带着她参加了大队文艺宣传队。宣传队里大多是武汉下乡知识青年。大城市里来的伢就是不一样，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女孩子跳舞和县里剧团演员跳的一样好看。芙蓉的到来令宣传队长张俊眼睛一亮，这不正是要找的女主角的料吗?只要“脉子”好，就能训成苗。张俊带着她起早摸黑地练，芙蓉变成了宣传队里的“天鹅女”。

年底放假，宣传队的几个女知青邀芙蓉到武汉去过年，芙蓉高兴极了。她第一次到武汉，车过长江大桥时，只见大桥像一条巨龙卧在两岸之间，天还没黑，已是华灯初上，灯火倒映在江上，不时变换颜色，火车、汽车、轮船在桥上、桥下和水面不停地奔跑和游动、她目不暇接，看得心怦怦直跳。登黄鹤楼，看滚滚长江水。江边有讲习所，昙华林、户部巷小吃和琳琅满目的“香港路”，芙蓉被繁华的都市迷住了。

初三那天，张俊接她到家里玩，其母身体有碍，芙蓉动起心思，反客为主，主动端茶倒水，还下厨做了最拿手的红烧鱼，令张俊父母满心欢喜。张俊对芙蓉早有爱慕之心，瞬间，知青和村姑的天然鸿沟化为乌有，炙热的眼神告诉对方，爱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他们走在江边，闪烁其词地谈论爱的话题，何谓合适？是两人努力争取爱的过程，也是诚心付出后的收获。

胡松家来提亲了。芙蓉的父母推说莲蓬不好找对象，芙蓉是要“换亲”的。一说换亲，胡松父母就打起退堂鼓来。胡松不依。莲蓬聪明，认为家妹小三岁，不吃亏，缠着父母答应换亲。又请他的舅妈来保媒。他的舅舅是大队支书，只等芙蓉回来表态了。

在农村人看来，芙蓉和胡松从小青梅竹马，是极好的一对儿。芙蓉追求什么？水芝最清楚。于是，瞒着父母给芙蓉打了电话，叫她自己拿主意。

芙蓉找到张俊告诉家里发生的一切，直截了当地问：“你愿意娶我吗?”

“只要你愿意嫁，我就娶你！”张俊语气十分坚定。

江风在追求树叶，承诺带着树叶看遍江精彩的世界。芙蓉看着眼前这位英俊标致的城里知青，哪点都要比乡下的农民强多了，她轻声地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这树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

梧桐树下，张俊把芙蓉紧紧地拥抱在怀里。爱情的天平最终倒向了知青张俊。

知青娶农村女为妻，政治影响强烈，得到公社书记支持。公社书记亲自来到知青点参加了婚礼，祝贺一对新人幸福结合，在农村大有作为。大队书记只得不计前嫌，还说了些空头政治的话。而在农村人眼中，这对奇葩的婚姻将要面对风雨泥泞。

芙蓉娇而不俗，艳而矜持。见到胡松还像往常一样，毕竟他从未当面向她表白。胡松对她却心存念想，他执意说服父母把妹妹嫁给了莲蓬，自己到粮站找了工作，也得益于舅舅是一方“土皇帝”。阳光下也有阴影，有人说芙蓉“不爱武装爱红装”，不久逼她离开了宣传队；张俊招工进城被大队挡了下来。她背负压力，没法解开这个“套”。来自底层的绝望与恶意，让她煎熬了很久。生活中到处是苦难，却无处诉、无处呐喊，那种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只剩下麻木和泡影，她不知道爱究竟能撑多久。

“当你回到了江城，会抛弃我吗?”

“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张俊没有失言，全国恢复高考那一年，他考入武汉大学。四年后毕业留校，把芙蓉和新出生的儿子一起接到了江城。芙蓉相夫教子，丈夫和儿子都有出息，她的城市梦终究实现了。

三

水芝和我有30年未见，京山城再次相遇时，当年的英姿飒爽依稀记得，只是容颜已改。记起朋友对我说，切莫高估了自己一年可以做到的事，却低估了他人10年可以做到的事。实现人生价值，通过10年、20年的努力和奉献，才能够真正得以体现。我重述这番话时，内心的柔软已被触动。

是谁的依偎让你如此关切？是谁的呼唤情深意长，轻轻地走进了你的心房？是她，一个张狂女子的担当，用坚强来温暖男人，用身心丈量出“媚者”无疆。

水芝照顾“丈夫”已经有20多年了。这个心气高的女人，没能拥有一个幸福的男人，而是遇到了一个永久睁眼的脑瘫人。目光相视时，她坦然面对，心静如水。

20世纪80年代，水芝成了公办教师，九十年代初调入县城中学教书。丈夫在一家企业工作，工厂倒闭，到劳动局种养基地干活。一对儿子已上学，水芝为人师表，年年被评为“五好家庭”，一家人日子过得平和。1999年，她的天塌了。丈夫突发中风，脑干出血，几经抢救，命保住了，两眼虽睁，人却无知觉。正是如日中天的年龄啊，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她从京山河边走过时，想到了老子说过的话。生命就像眼前这条小河的水，看似柔弱，却能穿山透石，流向前方。她必须坚强！是啊，只有内心坚强的人，才能去面对艰难，才能去承受困苦。

她等待他清醒。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但终究没有恢复。他成了脑性死亡人。水芝一面教学，一面照顾丈夫。早上、中午、晚上，洗漱、喂食、理疗、大小便，机械一样重复地服侍。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不敢羡慕别人，哪怕和他吵一次，没有！那是奢侈，有的是长夜和孤单。头两年，老公大便拉不出，她得用手从他肛门里一点一点抠出来。长睡不翻身，肌肉就坏死，她两小时为他翻一次身。她自学护理学，先在自己身上找关节穴位，然后为他按摩，以防肌肉萎缩。20年了，他未生褥疮，肌肉有弹性，医生说“堪称奇迹”。

20年啊，真正的苦，是日日夜夜，细枝末节，她沉浸在纯粹的“苦”里。春天来了，她帮他穿上衣服，抱上轮椅。他“睁着”眼睛看，树绿了，花开了，阳光灿烂，似乎感觉到了春的美景和乐趣。她陪伴着踏春，左右轮椅旁，春山如笑，她在春日里总算找到了一点儿明媚。夏天到了，她知道他难熬，高温、虫叮、红肿让病人难受。用药涂，用水冲洗，用毛巾擦身，后来特制了一个小喷管，每天喷水、擦身多少遍。没装空调的时候，拿着芭蕉扇，白天扇，晚上扇，这样扇了10年。10年酷暑，扇出了清凉，扇出了爱意，扇出了责任，扇出了良心，扇出了人间亲情。

一天又ー天，春夏秋冬就这样过去了。她学会了理发，学会了拉二胡，练就一个好歌喉，练就一身舞姿。有一天傍晚，人们觉得空气中有些异样，环顾四周，只见水芝家屋前簇拥着一群人。原来，她在拉二胡给他听。“洪湖水浪打浪”“乡村变了样”，拉了一曲又一曲。又有一天，她在唱“下马汗之歌”。她唱给他听，唱得动情悦耳；边唱边舞，舞得优美动人。他听到了吗？他看见了吗？他“睁着”眼睛看，却一点儿都没有反应。

在学校，她是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在家里，她是母亲，心系儿子。“娘在爸就在！”她对大儿子说：“灾难来临，不可丧志，你是大男人了，要为弟弟作表率啊！”丈夫突发疾病时，大儿子正值高考。后来儿子说，母亲的话，给了他力量，帮助他重拾高考信心。送儿子上大学时，她含泪嘱咐儿子：一个有出息的人，不是去征服什么，而是能承受什么。她希望背井离乡的儿子，学会面对，自强自立，战胜困苦，去创造美好未来。坚强的意念里，她把母爱和全部的温柔打包给儿子，那是一种精神和勇气。三年后，小儿子如愿考上大学。看到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各有建树，她有了寄托，心情舒畅多了。她觉得自己再苦、再累、再委屈也值了。

20年如一日，服侍脑瘫丈夫，一个女人扛起了一个家，撑起的是一片天。水芝的行为赢得了社会尊重，她的人生依然精彩。

许家三女长在平凡人间，是水中之花，是空中之雁。荷花厚道，践行老实和付出，宛如亭亭出水的白莲花，又如戏水交颈的大雁，共筑雁巢，为许家撑起了门面。芙蓉矜持，追求幸福和美好，从清水中出落，娇艳夺目，亦如羽翼光鲜志向高的矫健的雁，飞向了理想的蓝天。水芝担当，展现坚强和勇敢，她是芳香四溢的水中兰芝，更是一只风雨飘摇中的大雁，用温柔的羽翼慰抚受伤的伴，把苍凉温情书写成了人间大爱。

许家三女，是农村女子的缩影，无论造化怎样弄人，都是平凡的雁门女。雁门女的品质是值得传颂的。如果人们能从她们身上发现其存在价值的话，那就不难理解：雁门女正是这个地理空间上的一片蓝天，失去了她们，社会文明将会失去颜色和光彩。

天空飘过《雁南飞》，声声心欲碎……

201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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