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七旬老人留给自己初恋的信。”
感谢那场梦,又把你带到我的面前。
「第163封寄不出的信」
和平:
你好,还记得我吗,我是玉芳。展信佳。
遥想上次见面,还是在你我二十几岁的日子里。一别至今,你我早已华发乱生,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岁月无痕,悄然而逝,不知不觉间岁数已上古稀,心中却仍怀有少女般的春光残迹。
我并不想驱赶它,以此彰显与年龄足够匹配的成熟。我想保留那春光,那青春岁月里风起时的激情澎湃。
我想,你也是一样的。
上个月做了一场多年未曾有过的大梦。
突然之间,你年轻的面孔就闯进了我的梦里来。你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而我早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我坐在冬天的海边等你,你站在一条渔船上向岸边眺望。
我伸手接你下来,你便紧紧抓住了我的手,真暖啊。你问我,过得好吗?我答,挺好的。
你又问,那现在的丈夫对你好吗?我又答,他很好。
如此你便不再说话了。
你从未变过,少言,多情。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会,我的膝盖很快感受到了阵阵刺痛,这冷风我承担不起,但为了见你一面,我还是愿意的。
没过多久,你跟我说,玉芳,我要回去了。我问你回哪去,我好去找你。
话音刚落,你便不见。
我颓然醒来,天蒙蒙亮,光线浑浊,我在床边坐了许久,说来可能不信,我竟然不记得那个来梦里找我的人是谁了。但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赵和平来找你了。
我相信这个声音。
曾经,我的丈夫去世之前,也曾终日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要走了。
所以,你是特地来梦里与我告别吗?你也要走了吗?
年纪大了之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昨天刚见过的朋友,转身便阴阳两隔了。
我时常在夜晚醒来,漆黑一片,我披着衣服坐起来,往事便一幕幕放电影般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面对死亡的恐惧便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感恩一生。
我看到,那个时候在甘肃支教的你是真特别啊,就算是洗得发白的中山服穿在你身上也崭新如昨。
我清晰记得跟姐妹去偷偷看你上课的样子,你左手捧着古文,右手在黑板上写四四方方的板书。
你的脊背挺直,脖子却不自觉前倾。你总爱用左手食指关节推一推眼镜,跟人聊天时如此,吃饭时如此,讲课时亦是如此。
你仔细端详刚刚落笔的字,觉得略显歪斜,准备擦掉重写,转头间,你瞥见了我。
“一瞥,难免疑惑满怀,两瞥,看清庐山真面,三瞥,姑娘低头浅笑,四瞥,只剩背影婆娑。”这是你后来在给我写的唯一一封信中描绘的我们见面时候的样子。
信件在搬家中遗失,但我记得。
我越来越不敢讲“我记得”这三个字了。
我太健忘了,糊涂,早上吃的饭记不得了,钥匙在哪记不得了,是否锁门后再外出也记不得了。
女儿带我去了医院,医生说老年人都健忘,但我知道,他们给我开的药是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
真难想象,有一天我竟得了老年痴呆。过不了多久,我会忘记丈夫的名字,忘记女儿的样貌,忘记你,最后忘记我自己。
为何会得了这样一种要命的病,我至今想不清楚。
转念一想,相较于那些瘫痪在床多年,受尽慢性病折磨,又或者死于意外的人来说,在遗忘中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这大概也算此生功德圆满。
你知道的,我从不相信来生,我坚信人此生只有这一辈子。
这辈子见过的,爱过的人,散了,便再也见不到,爱不了了。
我们这代人是羞于说爱的,我们可以爱毛主席,但不能爱除了毛主席之外的什么人。
现在的年轻人好啊,他们能够随便说爱,说恨,爱恨分明得活着,不糊涂。
孙女去外地上大学了,临走之前,她抱着我说,“奶奶我爱你”。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虽然也是分别多年来的唯一一次。所以我想着把这个“爱”字讲给你听。这辈子讲完,下辈子就要去跟别的什么人讲“爱”了。
现在,用我余生难得的气力同你讲完这个“爱”字,下辈子跟别人讲的时候,便不觉得有何背叛之意了。
我这一生,同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是为数不多的轻松日子。
你给我讲庐隐,讲林徽因,甚至讲到福尔摩斯,讲到巴黎圣母院。
那时候的我在你面前真是羞愧,于是开始看书,开始学习,这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
可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甚至不曾互相表明心意,你便借调回家,之后杳无音信。
你走的时候,瞒着我,我没去送你,是我最大的遗憾。你当时或许想着,余生甚长,总会再见。可我们,就是没有再见啊。
你走后的半年,寄来了一封信,问候了大队里所有人,我看见我的名字夹在那众多名字里,笑开了花。
你走后三年,经由媒人介绍,同我的丈夫结婚。不知何时起,你便彻底消失于我的生活中。
感谢那场梦,又把你带到我的面前。
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是如何大笑着写下这些话的。
我笑出了眼泪,肚子也一鼓一鼓的疼。我竟对着一个年轻时候便走散的人,一生都不曾表明心意的人,说这些酸话。
或许从始至终都是我的自作多情,自导自演,那这封信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定是的,要不然你怎么不来找我呢,怎么会让我跟别人结婚呢?
你若有什么苦楚,便来我的梦里告诉我吧。
不过你要尽快过来,我很快便会入院治疗疾病,我怕药物的作用会让我昏睡过去,到时候你来,我也看不见你了。
写这封信的时候,孙女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我说,你看啥呢?她说,看一个公众号,都是给人家写信寄不出去的那种,就放在这里,爱谁看谁看。
我一听,蛮好的,年轻人真有想法,便想着,以后也把这封信放在那里爱谁看谁看吧。或许有一天你看到了呢。
对了,不知道你还活着吗,这大概会成为我此生最后一个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吧。
宋玉芳
附:家母已于2020年9月3日凌晨去世,借由关系,几经辗转,联系到信中赵和平先生的家人,被告知,赵先生于2020年3月25日去世。皆未曾听两位老人生前提起过对方,关于那段故事,我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