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连载】| 张晓红作品:立夏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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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太住的房子,很有些年头了。院子很大,明堂四周围砌了一长溜圈的花坛。石榴花、绣球花、凤仙花、鸡冠花、杜鹃花、金盏菊,还有白白的玉荷花(栀子花),清清淡淡的开满枝头。五月石榴红似火,花朵已经在绿绒绒的苞苞里,嘬起了小女孩般的红艳艳肉嘟嘟的嘴唇。只等立夏一过,就会呼啦一下,从苞苞中钻出来。整个院子花香盈庭。墙角里圈养着一群鸡鸭,两只雪白的大白鹅,看家护院。阿萍早就告诉过我们:这两只鹅儿,叫大白小白,门槛精着呢。遇见陌生人进院子,它会把头抵在地上,一抵一抵,作进攻前的准备。然后,张开翅膀,直冲过来,用硬硬的喙嘴,啄在你的腿上,裤子啄破,多痛呀!眼泪都要流下来。阿萍的娘就吃过这苦头。
果然,大白鹅嘎嘎叫着冲过来了。我们都躲到墙外的角落里,脸也吓白了。阿萍壮着胆,大声叫着:阿太!阿太!又绕到阿太房间窗外,打手势,阿太才出来。叫了两声:大白、小白,去!去!两只鹅才乖乖地躲回东北院角的树荫下。
阿太见到芳芳也来了,心疼地摸摸芳芳的小脸:唉!小娘,看是真好看!咋这样瘦哇?说得芳芳大眼睛里涌上了晶亮的泪水。阿太连忙把芳芳拉到膝盖处搂着。阿囡!莫难过,莫难过。阿太先给你打立夏苏。立夏苏戴上,运道会好,人会胖。
我们都羡慕地看着阿太捧出丝线箱子,拿出一只铁架子。这只铁架,底脚有两根横向铁条,两脚可踩住,稳住。铁架上端有几个铁钩,可把需打的五彩丝线用棉线扎住,放在钩子上,就可独个儿自如地打立夏苏和蛋套。
不料,芳芳却怯怯地小声地说:我不要戴立夏苏!不要……阿太诧异地问:咋啦?我们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芳芳的眼泪从大眼睛里缓缓地流下来,抽泣着说:自家屋里的阿娘说过,她只有阿爹一个独养儿子,阿爹也只有我一个独养女儿,要我为阿爹穿素戴孝满三年。立夏苏红红绿绿的不能戴。
阿太说:你又没戴孝。
戴着呢,在里头。这儿阿娘见到了要骂的。说我戴着麻绳,坏了她家的运道。芳芳卷起了有补丁的袖子管,一只已被汗水浸染得黑灰灰泛黄的粗麻圈,紧紧地箍在芳芳白嫩纤瘦的手臂里,就是在肩胛头下的这一节手臂里。已深深地陷进在肌肉里。
阿太嘴里嗞嗞地吸着气,用缝被针挑麻圈,小心地左挑右挑,把结儿挑开,终于拿了下来。
芳芳白白嫩嫩,好像透明一样的手臂的皮肤,陷成了一圈深深的红红紫紫的凹痕,凹痕里渗出了细细的血珠。
这一下,是阿太流泪了。小娘啊小娘!不要再戴了。你阿爹已死了,你戴着,他也不能复生了。他如有灵,知你戴着这么吃苦头,他也要哭的。来!阿太为你打一只素色点的立夏苏。戴上福气好!身体好!
5
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
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这是唐代诗人胡令能描写绣娘的诗句。当我会背诵这首诗,并已学会绣花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这首诗,所描绘的也是长寿阿太年轻时,绣花的模样吧。岁月静好无声,江南春意如诗。黄昏余晖中,美丽娴静的阿太,用巧手飞针走线。绣一朵花开,引得黄鹂好奇,离开柳条飞走。村里的大人们不是在说嘛,阿太绣的花朵儿,把蝴蝶引来,不肯飞走了。
阿太为我们打立夏苏时的样子,引得我们这几个小女孩,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她。也如一副画,映在脑海中。
阿太银丝般的头发,梳成光齐圆润的“绕绕头”,黑丝网罩住,斜插着银簪子。
深蓝色的阴丹士林布的斜大襟衣衫,缀镶着如意盘扣;领沿、胸襟、袖口处,用同色丝线,都绣着枝枝蔓蔓的细巧花朵。
阿太白净的脸盘上,漾着慈爱安详的笑。
阿太把一缕彩线抽出来,用白棉线扎着放在铁钩子上。她的神情专注肃穆。一双裹在深深皱褶里的浑浊眼睛,睁大了,发亮了。
阿太的一双手,娇小得只有像阿萍的手一样大。皮包骨头,但特别柔软光洁,手指头长长,手指头会往上翘起来,又像阿萍在练习的、头往后仰的“拗腰骨”。
阿太瞄了一下芳芳的手腕,用粉色、浅黄、淡淡绿,又加上了几根榴花火红般的丝线,都分扎在铁钩子上。在头上的发簪里,抽出那枚手指头长的银簪,原来银簪又是钩针。钩住丝线,左一下,右一下。三只指头捏住钩针,两只指头往上翘起来,手指头柔若无骨,如一朵兰花。轻轻巧巧,一点一下一个花纹。
阿太说过,用钩针编织的花纹,扁扁,细细秀秀。有如意结的,有蝴蝶结的,和圆蕊结的纹理,很精巧,适合手腕纤细的女孩佩戴。
只一会儿功夫,阿太打好了,从铁钩上取下,戴在了芳芳手腕上,不大不小刚刚正好。把余留的寸长的流苏,系住了一个很结实漂亮的花结。
立夏苏套在了芳芳的手腕上,芳芳整个的人都生动、鲜丽了起来。破衣衫儿也变得白瓷瓷的有光有色。芳芳的两颊,浮上了娇艳的红晕,唇间漾出了难得的甜甜的笑意,把我们看得发呆,好久,才一起拍起手来。
芳芳只高兴了一会儿,又带着哭音央求着说:阿太,今天不戴,不能戴。自家阿娘已捎信来过,要我吃点心饭辰光,到竹山头的毛竹林里去等她,她要拿茶叶蛋来给我吃。被她看见,要拿掉的。过了今天再戴吧。
阿太叹了口气,把立夏苏从芳芳手腕上拿下。阿萍拿出小手帕,轻轻地说:放在我这儿吧。过了今天,明天我会给芳芳戴上。阿萍用小手帕包住,放进衣袋。
6
小君也是今年第一次来阿太家打立夏苏,阿太就第二个给小君打。
小君个儿高高,性格倔强、开朗,又爱笑。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娘生下她还不满一年,去山上打柴,翻落山头,成了瘫痪。只能成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会下床。她爹长年在外给泥水匠做小工。小君很小就会给娘洗脸、梳头、喂饭。
她的阿娘为人很厉害,总是差她里里外外做事。小君听话,会做。遇到不合心意就要大声地顶嘴,反抗。阿娘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农村的女孩子上学迟,都要帮着带弟弟妹妹,做家事。小梅阿萍比我大二三岁,都没去上学。我们仨,暑假过后开学,就要一起去上学啦!芳芳当然不能去。小君本来也没份,阿娘不同意。小君哭着闹着,又说要把阿爹的事儿讲出来。阿娘才小声地求着她。别讲,别讲。也就同意了她去读书。
小君说:读书了,不会再来打立夏苏,也不会带着去上学。这个立夏节,就一定要来打一只,戴上。读书时,人也会变得聪明,书会读得好。
小君的手腕也是纤细扁平,阿太也用钩针给她打。以大红色为主,缀以浅黄翠绿湖蓝丝线。戴在手腕上,连原本黑黑的肌肤,也映衬得明艳艳,小君高兴得笑出了眼泪。她迟疑了一会,又吞吞吐吐地说:阿太!再帮我打一只吧,比这只稍微小一些。
阿太诧异地问:你要给谁?我们也都感到奇怪。小君并没有妹妹,也没有小女孩的玩伴。
小君下了决心似的,咽了一下口水,说:是阿爹在“走”的那个女人生的。阿爹带我去看过,要我叫她妹妹。
哦!我们都想起来了。大人们在背后、私底下窃窃私语:小君的爹早几年就在外边“走”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别人都知道,就瞒着躺在床上的小君的娘,怕生病的人心里难过,也不好把那边娘女俩带进家里来。
小梅和阿萍瞪大了眼睛,生气地说:小君!你怎么不长志气?把那个“偷生胚”叫妹妹!还给她立夏苏。呸!就不给她!
小君受委屈般、泪汪汪地说:这个妹妹拉着我的手,叫我姐姐,不肯放手。阿爹说:那个女人要到外面搡石场去敲石子挣钱,妹妹带去,放炮时有危险,不带去,妹妹没处可去。带到我家里来,我娘要伤心……可是,我对妹妹很好。
阿太坚决地抬手挡了一下小梅和阿萍,不让她们再说。漏风的嘴巴里,一字字说得清晰:都不要说了!那边的女人、小娘可怜。小君的娘瘫在床上,做不了她爹的女人,也可怜。都是可怜的人哪!阿太就给那个小娘打一只,小君拿去给她。
阿太马上打好了一只,与小君一只一模一样,就是稍微小了一些。拿出小块新的花布,包了,交给小君。没心没肺的小君,又是嘻嘻哈哈地笑开了,马上忘记了她家那档子伤心难过的事情。(未完待续)
本栏目主编:张仿治
作者简介:张晓红,浙江省作协会员。二级肢残者。热爱文学创作,喜欢写散文、小说,并正在学习诗词写作。已有七八百万的文字在各级报刊发表,并出版有散文集。多次获全国、省、市各级征文大赛奖项。好几大柜子的获奖证书,诉说着几十年于写作的爱好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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