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传承】| 湛华 古丽：灯影.西洋先生
用满身的伤，
和你做了一笔交易，
换取刻骨的温暖。
明明将你锁在梦土上
经书日月、粉黛春秋
还允许你闲来赋诗
你却飞越关岭，趁着行岁未晚
到我面前说：“半生漂泊，每一次都雨打归舟。”
戏班子走了，犹如雁过无痕一样，没有留下一丝的影子，给每个人的心头播撒了挥之不去的相思种子，发电机和灯光也被带走了，呆板的戏台空阔寂寥。偏院以前是我和春的书房，随着私塾先生的故去，书香盈橱，墨香飞出窗外的书房和遥遥相望的大戏台子相比，更加寂寞。
偏院不能闲着，空房闲置久了，就会住鬼。廖园不能没有先生，私塾先生教会了我们《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家文》。祖母已经厌恶这些比较低层次的识文断字，那只有写信、写春联、写契据、帮办婚丧喜事才用得上的点滴文墨，她希望我懂得外国人的话，懂得心算、懂得治家之道、懂得声光电、懂得四大发明的重要。祖母请来了洋先生，为我上课，蓝眼睛的洋先生说着流利的北平话，廖园的下人们一度怀疑洋先生的蓝眼睛是假的，是北平琉璃厂的玻璃做的，也许是水上漂戏班的灯光启发了祖母的猎奇心理，她托姑奶奶从北平请来的这位洋先生叫乔治，中文名叫乔冷字，大家叫他“愣子”，洋先生不让我叫他先生，让我叫他老师，每次上课，洋先生和我互相行礼，那副翩翩君子的形象，犹如刚刚入赘的新郎一般，斯文、儒雅、绅士，一双深邃而幽远的蓝色眼眸犹如闪耀着群星的夜空，简直是可以镇静人心一般。
西洋老师不留胡须，这是一件新鲜的事情，芬芬悄悄告诉我，这个西洋老师也许不是男人，就是个妖怪，他喜欢吃生牛肉，喜欢喝带气体的合欢酒，听说上海的红头阿三就是这样茹毛饮血，吃人不吐骨头。每天上课，芬芬站在我的背后吓得瑟瑟发抖，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洋老师的一言一行，生怕西洋老师突然猛扑过来，咬断她的喉管。
大家不敢踏入偏院一步，打更的老头对下人们说，这个西洋先生黑夜就会变成烈鬼，有时候藏在屋檐下，有时候藏在烟灶中，身体和烟一同散发到各个地方。恰在这时，一头黄牛因产子而死了。前院马厩里的长工们窃窃私语，说是西洋先生黑夜飞出偏院吸走了黄牛的元气，黄牛才会胎死腹中的。
宋九菱来到祖母的屋里，祖母正在用鲜奶敷脸，宋九菱怯生生地下跪着说：“儿媳给母亲请安。”
祖母掀开帐子，长长的指甲被凤仙花涂染的如腊月的红梅一样凄艳。祖母看着大腹便便的宋九菱，很不耐烦地说：“不在自己屋里养胎，跑上跑下的折腾，你不嫌累，我看着你都累。”
宋九菱凄切地说：“前院死了一头牛，下人们说偏院的西洋先生专门找孕妇吸取元气，兰花昨夜梦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鬼，不，不男不女，钻进我的卧房。母亲要不允许儿媳在庙里住些日子，等产后满月再回来。”
祖母一下撕下脸上沾满鲜奶的帕子，指着宋九菱说：“滚，滚出去，下人们人云亦云地胡说八道，你作为大娘子，不但不稳定人心，反而以讹传讹起来，可惜你父亲是大帅，活活打脸了。慈禧太后害怕洋人，排斥洋人，最后落了个亡国的下场，金丫头接受洋人的教育，对我们百利无一害，你们怎么就这样容不下她好？”
宋九菱哭了，边哭边说：“儿媳哪里是容不下洋先生，儿媳只是害怕，万一我们母子有个闪失，我也对不起将军。洋先生即使不是烈鬼，那也不是好人，洋人烧了圆明园，杀了京城多少无辜百姓？他们是不讲良心的。”
祖母气得全身发抖，指着下跪着的宋九菱说：“洋人烧了圆明园和你有什么相干？和洋先生又有什么相干？八架算盘都打不到一起的事，你硬生生地揪扯到一起，即使洋先生是烈鬼，先要的是金丫头的性命，再说了，我就没有指望着你能为廖家传宗接代，你这样的母亲，生出的孩子也出息不到哪里去。”
宋九菱还要辩解一些什么，被蚕红拉了出去。廖园女人的生命本来不算什么，穿着鲜红的嫁衣，走向死亡的坟地，这一瞬间，宋九菱更是明白自己空有大娘子的一个名头，其实，什么都不是。
新年一天天靠近，下人们个个领了年关钱，添换了新衣，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时的仪式十分隆重，不但要用昂贵的礼器陈列丰盛的酒食作为祭品，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灶糖、清水、料豆、秣草，其中，后三样是为灶王升天的坐骑备料。祭灶时，还要把糖(或蜜)融化，涂抹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他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曰为：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廖园内传说，灶王爷上天专门告人间善恶，一旦那家被告有恶行，大罪要减寿三百天，小罪要减寿一百天。晚上，前院搭起了烟花台子，我们簇拥在祖母身边，一起看怒放的礼花，引信燃到尽头,金花四射,就像五颜六色,闪着金光的鲜花,在空中绽放。烟花是永远的,因为它在我心里刻在了永恒的美丽。烟花是幸福的,因为它自己对留下的瞬间肯定了自己的美丽。
放过烟花，整座廖园充满了火药的味道，就在这个人人喜庆的夜晚，祖母患了花眼病。她开始以为是放烟花的时候，闪了眼睛了，祖母忧伤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才54岁，就老了，你姑奶奶83岁还那么硬朗，也许我作孽太多了，老天爷有意惩罚我。”
我看到了祖母的无奈与忏悔，世上再没有比病人忏悔让人更心碎的话了，她的眼睛满是扑翅乱飞的白鸽，白色的鸽子阻挡住祖母的视线，她的世界如大雪弥漫的严冬。祖母如一纸红鸢，纤细的手指更加瘦弱，她跳动的脉搏通过手指传达到了我的全身，我要不惜一切，拯救祖母的眼睛。
眼睛也花了，五彩斑斓的世界也开始远离，喜欢上一个人怀念过去，怀念那个曾经的自己。祖母活在轻烟浓雾，残花落败漫天舞的虚幻世界里，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眼前飞舞的东西，祖母的目光游弋着，散乱而苍凉。祖母病了，蚕红代替祖母主持大局，各个衙门的年礼糕点，有条不紊地准备齐全。廖顺子请来上谷城的名医，开了很多药汤，祖母害怕喝药，害怕闻到汤药刺鼻的味道。祖母呕吐着，尽管蚕红在药汤中添加了很多百合与蜂蜜，但还是掩盖不住无孔不入的药味。（未完待续）
本栏目主编：沈曼妮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党员，维吾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国际写家协会终身签约作家。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踏着春天的脚步》；出版长篇小说：《红盖头》、《花轿》、《秋蝉的嫁衣》、《柳如是》、《压寨夫人》等。长篇报告文学《森林城市的崛起》由中国绿色时报连载。长篇小说《森林中的红盖头》由《生态文化》连载。《守林世家》由《生态文化》连载，已经出售影视版权。中篇小说：《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参与十余部影视剧。在国内期刊：《西部》、《飞天》、《地火》、《上海文学》、《天津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摘》、《生态文化》、《世界华人》、《华人》、《半月谈》、《塔里木》、《读者文摘》、《楼兰》、《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华北信息报》、《共富天地》、《河北教育》、《东莞文艺》、《中国绿色时报》、《新视野》、《南方周末》、《黎都文苑》发表小散文四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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