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石的出现不仅让向来办事不求人的鲁迅日常生活中方便了许多,最主要的是,让他渐渐结识了许多革命文艺青年,包括胡也频等。而柔石在鲁迅身边,获得的则是更强大和彻底的革命精神与革命信仰。柔石——完全成为一个激情澎湃的革命理想主义者,他的笔和情随着革命理想燃烧,不再是单纯的借男女青年之间的“爱情”来抒发革命热情和对共产主义的向往,而是真正的“革命”与“革命者”的胸怀了!看一看他此时发表的一篇题为《一个伟大的印象》的纪实散文,就能深切地感受到作为一个革命者的柔石那满身涌动的革命烈焰……这是一篇至今我所看到的在描写上世纪初革命青年在一起谈论革命、加入组织、畅想爱情等等方面最直观和形象的、具有强烈现场感的作品。悠扬的雄壮的《国际歌》,在四壁的红色的包围中,当着马克思与列宁的像前,由我们唱过了。我们,四十八人,密密地静肃地站着,我们底姿势是同样地镇定而庄严,直垂着两手,微伛着头;我们底感情是同样地遥阔,愉快而兴奋,恰似歌声是一朵五彩的美丽的云,用了“共产主义”的大红色的帆篷,装载着我们到了自由、平等的无贫富、无阶级的乐园。我们,四十八人,同聚在一间客厅似的房内,围绕着排列成一个颇大的“工”字形的桌边,桌上是铺着红布,布上是放着新鲜的艳丽的红花。我们底会议就在这样的一间浓厚的重叠的如火如血的空气中开始了。“同志们!苏维埃的旗帜已经在全国到处飘扬起来了!”我们底主席向我们和平地温声地作这样的郑重的开会词。我们底关系都似兄弟,我们底组织有如家庭;我们依照被规定的“秘密的生活条例”而发言,讲话,走路,以及一切的起居的行动。一位姊姊似的女同志,她的美丽的姿势和甜蜜的感情,管理着我们所需要的用品底购买和接洽,并在每晚睡觉之前,向我们作“晚安”。“谁要仁丹么?”在会议底长时间之后,她常常向我们这样的微笑地问。为了减少椅凳底搬动的声音,我们是和兵士一样站着吃饭的。有一次,一个同志因等着饭来,这样说笑了:“吃饭也和革命一样的;筷子是枪,米是子弹,用这个,我们吃了那些鱼肉;快些罢,革命,吃饭,可以使我们底饥肠不致再辘辘地延长!”
《见字如面》节目演绎柔石《一个伟大的印象》片段1
晚饭以后,没有会议的时候,或不在会议的一部分人,就是自由谈天——互相找着同志,报告他自己底革命的经过的情形,或要求着别人报告他所属的团体底目前的革命形势,用着一种胜利的温和的声音,互相叙述着,讨论着。从各苏维埃区域及红军里来的同志,他们是非常急切地要知道“关于上海的目前的革命的形势”。“上海的工人,市民,小商人,对于革命怎么样?不迫切么?不了解么?”“除了工人,一般市民,小商人,大约因为阶级的关系,对于各种革命的组织与行动,只是同情,还不很直接地起来参加。”我回答。“上海的工作是紧要的呀!”他们感叹地,“农村的革命日益扩大、日益紧张的时候,上海的工人,市民,非猛烈地起来不可!”上海的报纸是不容易输送到他们底手里的。有一次,现在的第四军,因为在山上二十几天得不到报纸,心里是非常地焦急,以后探听得某一城的某处,有几份报纸,于是就在当夜,开了一团兵,走了六十几里的长路,攻进城,取得了这几份报纸回来。——这是一个事实。在会议室的一角,放着一张黄色的书桌,里面的抽斗内,贮满了各种左倾的杂志并共产主义的书报。有一位同志管理着借阅与收还的事,可是一到早晨(晚上是收回的)所有的书籍总从这个忙碌者底手里转递给人们,他们,除出三五个完全不识字的农民代表外,就都在个个人底手里捧着一本书,或一份报了。他们专心地似又艰难地阅读着,有时,互相地疑问着,简直似考试前的小学校里的小学生那样。可是不识字的农民同志,也有时走向阅读者底身边,问问书里所说的是什么。“是的,关于无产阶级底文化方面的。编辑和译著的人,都是思想清楚的战士与作家。”我并将这一期的目录告诉他。“是我们底杂志啊!”他向我微笑地亲昵地又说了一句。在各人底手里,都有一本由我们底女同志交给他的记事的拍纸簿和一支铅笔。这样,就有一部分人,老是在那里习练了,涂写了。在开会的时候,他们记录着,不在开会的时候,他们绘画着;“我们底主席”,“我们底东江同志”,“女同志,你真是美丽的呀”!我竟从一个红军代表的手里看见这样标题着的三张非常精细的人像,类似旧历过年时在街坊上卖的“花纸”上所画的。我想,这是所谓“民众的艺术”罢?但画家所要研究的,也可根据这一个——我们实在需要民众的画家。他们也时常捻着簿子向我问字:“衝锋的衝字是怎么写的?”写好一个“彳”,叫我填上去。“犠牲的犠字可以这样写么?”又有一次,一个同志将“牺”这样的一个字问我,可是我很羞惭,不能立刻给他一个爽快的答复,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写的一个“牺”字。我也从他们所问我的字行旁,看见他们底纸上,满记录着标语似的口号似底警句:“向城市冲锋”,“猛烈地扩大红军与少年先锋队的组织”等等。有一位辽东的同志,身体高大,脸孔非常慈祥和蔼的人,他在和我作第一次的谈话时——我们是同睡在一间寝室的地板上的——他就告诉我他对于革命底最初的认识和行动:他说他之所以革命,并不是为了“无产阶级”四字,他是大地主的孩子,钱是很多的,而他却想推翻“做官阶级”——这四字是他用的;他说他自己是“平民阶级”——底专制,就从家里拿了一支枪,空身逃出到土匪队里去,因为土匪是“做官阶级”的唯一的敌人。可是第一次受伤了,子弹从上臂底后部进,由背上出——同时他脱了衣服,露出他底第一次的两处伤痕给我看。他是受过几次的伤的(以后我知道他底精神也受过颇深的伤痕),第二次是在面底后部,耳朵底下面,银元那么大的云的一块。——同时,他觉到土匪是没有出息的,非进一步,作推翻封建社会的行动不可,于是加入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团体。“五六年来,我是没有家,”他说着,两眼是慈和而有光的,“到处飘流;也在石板船内,指挥着作过战。”他底话,在这晚,是被纠察员的命令:“十一点钟了,熄灯,不准再讲话!”而停止了!我很奇怪,可是在那时,我是不能和他谈爱的问题的。我也就只好用纸条,给他一个回字,问他为什么发这个疑问。于是我就陆续地收到他底好几次的纸条了。我在这里总括他底意思:他有一个爱人,爱人也深深地爱他的,而现在,为环境的条件所限制,结婚是万不可能。我最后给他这样写着的纸条:“不,我现在要问你的是怎么可以消灭我底脑里底爱底印痕。加重地努力于革命底工作,是最好的方法么?”这样,我知道,这位同志是一个感受着冲突底苦恼的布尔塞维克。
关于恋爱——苏维埃区域里的农民底态度,和红军军队里的兵士底意识,也都值得注意的。据从苏维埃区域里来的同志底报告:在当初农民是大半都反对自由恋爱,和离婚自由的。有一件例足以记述:一个年轻的党员和一个农民底妻发生恋爱,而这个农民底妻就向这个农民提出离婚;这个农民就向大众愤愤地怨诉道:“革命革命,革他一个卵!我们底老婆,都要革掉了!”于是群众也大愤,竟商议要杀死这个年轻党员。事情被党的指导者知道,只得调开这个年轻党员到别处去工作了。这当然不是根本的办法。可是在妇女的一面,却正相反;她们都要求自由,要求解放,热烈地向丈夫提出离婚,苏维埃政府的民事案,竟以离婚的裁判为第一忙了。假如政府不准,她还会在群众大会的时候,登台向群众演说,作根本的她底自身底解放自由的斗争。现在苏维埃政府是努力地作向农民解释底宣传,允许离婚的绝对自由的。有许多地方,妇女解放是渐渐做得通了。在军队里,有同样有趣的事实。就是兵士们也多反对在军队里有恋爱的现象的发现。这一半还因为女性的兵士太少,一半因为女同志多喜欢和官长接近的缘故。虽然,在红军里,“经济的平等”是被规定为一条原则(另一条原则是“纪律的平等”),但责任的地位有高低,而妇女的虚荣心也是还存在的。所以某一军的军长,曾有过以军事上的观点,不准女同志加入军队的禁令。在这次的代表会议里,有我们底十六岁的年轻勇敢的少年列席。他有敦厚而稍近野蛮的强的脸,皮色红黑,两眼圆而有精神,当发言的时候,常向旁或向上投视,一边表示他在思想着所发的言,一边正像他要用着他底两眼底锐利的火箭,射中革命底敌人的要塞似的。他底发言,是简朴的,稍带讷讷的,有时将口子撑得很圆——他是湖南人——正似他底舌是变做了一只有火焰的球在滚着一样。他底身体非常结实而强壮,阔的肩,足以背负中国的革命底重任,两条粗而有力的腿,是支持得住由革命所酬报他底劳苦和光荣的。他是少年先锋队的队长,那想吞噬他的狼似的敌人,是有十数个死在他底瞄准里的。他受过两年的小学教育,可是会做情诗了。“我是不会做情诗的,情诗是你们底队伍里的人做的。这四句诗也好像从一本什么诗集里读来的。你不知道么,在你们里面有做诗的革命的人?”我稍稍微笑着摇头,同时我牵了他底两手,紧紧地握着,而且,假如当时的环境能够允许,我一定向他拥抱而高喊起来:关于这个勇敢的小同志,我们底主席向我们说着这样的话:“假如他能够在上海受训练二年,一定能做一个非常好的CY。不过我们不能留他住在上海,那边也需要像他这样的同志的。像他这样的少年,是到处都被需要的。”有一次,他从我们底一位漂亮的同志底西装的外衣袋里,掏出一块紫绸的色光灿烂的小手帕来,他看得惊骇了。“可以给小妹妹罩在头上的呀!”他很快乐地说,同时将这稀薄的手帕网在脸上,窥望着各处。“送给你罢,你带回去送爱人去罢。”我们底漂亮的同志笑嘻嘻地说。“呀?”他底大的鼻子竟横开得非常阔了。这样,他就仔细地将它折好塞在他底小衫的衣袋里。威武的,扬跃的,有力的口号,在会议底胜利的闭幕式里,由一人的呼喊,各人的举手而终结了。我们慢慢地摇动着,心是紧张的,情感是兴奋的,态度是坚毅而微笑的,在我们底每一个人底背后,恍惚地有着几千百万的群众底影子,他们都在高声地庆祝着,呼唤着,手舞足蹈地欢乐着。我们底背后有着几千百万的群众底影子,他们在云霞之中欢乐着,飘动地同着我们走,拥护着我们底十大政纲,我们这次会议的五大决议案与二十二件小决议案,努力地实行着这些决议案的使命,努力地促进革命底迅速的成功。我们背后有着几千百万的群众底影子。我们分散了,负着这些工农革命底重大使命而分散了,向全国底各处深入,向全国底工农深入;我们底铁的拳头,都执着猛烈的火把。中国,红起来罢!中国,红起来罢!全世界底火焰,也将由我们底点着而要焚烧起来了!世界革命成功万岁!我们都以火,以血,以死等待着。我们分散了,在我们底耳边,仿佛响彻着胜利的喇叭声,凯旋的铜鼓底冬冬声。仿佛,在大风中招展的红旗,是竖在我们底喜马拉雅山的顶上。
收入《建党百年百篇文学短经典·第一卷:开天辟地新航船》贺绍俊、李云雷、丛治辰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版
作者简介:柔石(1902—1931),原名赵平复,浙江宁海人。1930年参加“左联”。1931年2月7日遭国民党秘密杀害。著有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二月》等。1930年5月,柔石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并撰写《一个伟大的印象》报道大会盛况。这是目前已发现的最早反映革命根据地红军和人民群众斗争生活与精神面貌的文字记录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