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少年(90年代)

文革开始五十周年迄今已五十周年了。网上多有议论。我也贴一首旧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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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少年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毛泽东

在风中,我看见他瘦俏的身影走来。

从街道的另一头,巨大的博物馆外。

他比首尾相衔的汽车更醒目。

他使我看见来自于变幻莫测的事物中的光芒。

时间是公元一九九四年八月的一个下午。

他带来了什么?我的记忆像计算机一样被迅速启动,

通过程序的检索,我看见在这里,

他其实就是幻想中的时代里一个早已被供奉在伟人祠中的人物;

他的名字?或许叫做一,或者,就是神。

啊!父亲。啊!母亲。当你们让我

诞生在这座城市里一个不可书写的年代,

使我在饥馑中被送至遥远的乡村,

当我正上学的年龄遭革命中断。

我,一个时期成为无人管束的街头小痞子,

扔石头砸玻璃,用弹弓打碎路灯。

我能怎样预见自己的未来?而死亡

过早地来到我的视野;在一堵邻街的高墙下

两具年轻的尸体,死于流弹的尸体,

我看见其中还未冷却、仍在抽搐的一具,

喉头处的弹洞冒出鲜红的血泡。

想到我们曾彻夜游行,在街道上狂呼口号。

想到我们在等待从京城传来领袖的一句话时,

静坐在火车站广场上。你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一夜的时间,那些爆竹腾空而起,

泪水和狂笑以排演过的程序出现。

美丽啊!当我们一起从巨大的水泥标语牌坊下的小洞中,

拿出乞讨的人藏匿的残汤剩水,砸烂瓶子。

想到他明天的饥饿使我们满足。

一整夜,我们亢奋,像一只只小公鸡。

不倦的活力要求我们上房揭瓦,

我们就上房揭瓦。在天花板上黑洞洞的

隔层里,我们吸烟,就像后来的人们吸毒;

颤栗的快感把我们带到了屋顶。

坐在烟囱上,望着敞亮的夜空,那一闪即失的流星把我们带向远方。

辽阔的大地,梦寐中的旅行。

我们不是从书本中知道空间是伟大的;

我们也不是从书中知道了欧洲、非洲、拉丁美洲。

我们知道的是“希望”能长出翅膀,

可以飞翔:像鸟一样,或者像苍蝇。

5

于是逃离家中成为了必修课。

逃吧,逃吧!做一个小小的流浪者。

在破烂教室的桌椅间搭出自己的窝穴,

昼伏夜出。把自己想象成绿林中的大侠。

“你好,大侠。”仗义的同伴偷出

家中的剩饭、被褥,使我们体会到江湖风范。

无拘无束的自由来到我们中间。

好,学习暴力,打架就打架,我们可以出拳狠毒,

也可以逃之夭夭,像一只敏捷的兔子。

6

他们却忙于真正的战斗。

他们把堡垒修在了市政厅、百货大楼、钟楼上。

到处是子弹呼啸的声音。高音喇叭,

像蜘蛛网一样织在了城市上空。

智慧和阴谋,勇敢和诡计,一起疯弥了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

仇恨,像电线杆一样耸立在一个个街道拐角。

寸土必争,寸土不让,他们的眼睛里涌动着红色的火焰。

要烧就烧,要杀就杀。他们都高呼着相同的口号:真理在我们手中。

7

她和她的同志们,却聚集在禁严的

院落深处,以救世主的姿态发出自己的声音。

科学在这时是有用的,千里、万里都不是距离,

万物都可以在电波中抓住。他们也的确春风得意;

演戏的要为他们演,唱歌的要为他们唱。

到处都是歌声呀!在中央会堂和僻陋乡村的土台上,

所有的耳朵聍听同样的曲调,如海啸般激烈,如泥石流一样狂热。

被一个夸张的形象感动的热泪盈盈。

8

虽然不可思议,同伴们接受了这样的形象:

父亲或者母亲,五花大绑,站在卡车上;

高大的纸帽、胸前的木牌。父亲或者母亲成为了罪人。

人们高呼打倒,我们同时跟着高呼:打倒,打倒!

幼稚的声音中的恐惧让我们的心灵中看到地狱。

什么时候,父亲或者母亲成为了敌人?

当家门前贴满了打着红叉的条幅,

同伴们低下头,天真像云一样飘得无踪无影。

9

偷窃过去是羞耻的,现在已不是。

先是在小摊上窃取一只苹果,

后来什么都可以窃取;晒在阳台上的衣物、腊肉。

偷窃过去是羞耻的,现在是勇敢的行径;

端掉鸽子窝,打死肥大的狗,

我们干啦(哈哈……)!像真正的胜利者,

不是将这些行为隐藏于心底,而是高声宣布。我

们的脸上发出油彩般的光芒。

“谁要是得罪了我们,就偷他狗日的家。”

这成为我们的口头禅。哪怕有人已把我们看作了黄鼠狼和狐狸。

10

但是,一册偶尔得到的书仍能使我们如醉如痴。

夜晚,蒙头在被窝里,借助手电筒弱小的光亮,

我们囫囵吞枣似的咽下故事和人物,向往着做书中之人;

谁是我们中的保尔·柯察金?谁是冬妮亚?

谁是双腿失去仍驾驶飞机的人?

我们正是在如此简单的询问中感受到想象力的繁殖;

不是暂时,而是长久的,把我们带入对文字的迷恋,

像要穿过大山和河流一样,激起我们的欲望;

我们拿到什么就读什么,哪怕是一张废纸。

11

异性隐蔽的光芒突然间开始闪烁,

在我们的头脑中引起晕眩。同伴们津津乐道着

邻居女孩的名字:一个面目娇好的小女人。

像发现了恐龙化石一样,我们发现了一对恋人

躲在阳台上接吻的秘密,一连几个夜晚

躲在对面的楼房里,我们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那一幕出现。

当重新出现时,我们的心咚咚狂跳起来,

血液像暴风雨般涌动。恋人们拥抱着旋转,

我们的大脑比他们的旋转更快,立即出现茫然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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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突然,昨天还是我们伟大偶像的人,成为了国家的叛徒。

逃窜的飞机像火烈鸟一样在我们的眼睛中

激起巨大的惊异:啊!那坠落时的火焰,

不是在异国的大地上燃烧,而是在我们的心中燃烧。

热,狂热。但它带来的却是灵魂的冰雪般的寒冷。

什么样的变化?什么样的可怕的变化?问号像山峦一样耸立起来,

在辽阔的想象中膨胀。革命和权力,背叛与忠诚,

一个人怎么可以是他的反面,另一个人?

13

而突然,电波把他的死讯传遍大地。

电波中,我们看到了人们被巨大的悲伤抓住。

像坠入了风暴中的海洋。旗帜降下来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白花飞舞。

而我们长大了吗?尽管我们的唇边已出现细细地胡须,

尽管我们已经开始梦遗。

但一个时代消失,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疑问比山峦更沉重。当我们说:告别。

他让我们看见:告别已永远不可能。无论我们在时间中

走得多么远,回去,成为了我们摆脱不掉的定局。

199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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