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和平饭店十首(年终总结之五)

和平饭店十首




重庆纪行
从车上望出去,四周的高楼都在旋转,
呈现魔幻。显示下面的江更像通往地狱的路。
赞叹,不得不一再从口中嘣出:狗日的。
如此迷幻的世界,已经达到极致。直到车盘旋到
一座桥上,迷宫的特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让人不辩方向。只能把目光钉在一座蘑菇似的建筑。
它犹如从岩石中长出的巨大丑陋的花朵。
抒情曲不禁在心里流出来:造化,带给人的想象,
造就出来的奇葩。在这种地方生活,
就是对人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考验。记忆,得到极大锻炼。
几天过去,我仍然无法知道,哪条路是通往幸福的道路。
以致只能钦佩长年呆在这里的人,
对弯道、拐角、陡坡、胡同的坦荡态度,
全部像在说明,他们是活着的妖怪。他们的确太妖。
尤其是到夜晚,当灯火通明,照耀和闪烁,
把魔幻推向绝对。和他们中的某几个人坐在临江的阳台,
眺望正反两面的光影,头脑中变幻出来的图景,
似乎自己已经深入到不可能。但一切,仍然是可能的。
至少它会变成难以忘记的记忆。盘点一下,
我的心中,的确记住这样一些场景:
几座高悬在云雾中的大桥,一座火车穿过其中的高楼。
最重要的是,再一次领悟,人是如何一步步
自己造就与自然的对立。所谓伟大,不过是让生活
变得越来越复杂。复杂的就像明明看到解放碑
只有咫尺之遥,却被绕来绕去的道路整晕脑袋。
淮海路纪事
——为黄德海而作
在这里必须追溯的,是殖民色彩,
是几个帝国的影子——仍然在矗立的
楼群中晃动。以至站在某条街拐角,
四处张望,恍惚中是在欧洲的某一个城市,
伦敦、柏林,汉堡,或者巴黎?
洋盘,这个词冒出来——那些花园拱廊,
那些高大梧桐,那些耳中飘过的
听不懂的方言,把人一下子带进历史——
上个世纪的灯红酒绿,糜糜之音。
左联、右倾。法国人、英国人、印度巡警。
义勇军进行曲(这是我在街角花园,
迎面碰到聂耳铜像,脑袋里涌出来的弦律)
——当然还有小刀会之乱,淞沪炮击,
日本人的占领——时间,似乎并没有抹去
一切——我注意到了几个细节:
旧别墅的新院子,权贵们的铭牌锃亮,
成为某某某故居。我疑惑的是,在新天地
热闹的酒吧一条街,我仿佛看见了
当年的革命党人,他们,真是时髦青年。
这使我坐在寒风中的宝莱纳酒巴户外,
生心幻觉,仿佛听到了刺耳的警笛。
 
 
和平饭店
……在头戴高筒礼帽的门厅侍应生的
黑礼服、白手套上,我看到了历史显形。
走进去,耳中听到的萨克斯蓝调,
让我恍惚(恍惚,我已经在另一首诗用过 )。
渡重洋的冒险家;卓别林或齐莲·高黛,
汤姆或琳达,在我眼前彩绘木偶般晃动。
(太奇怪)。当坐进咖啡厅,骄傲的服务员,
强调俩人不能坐四人位。让我心理瞬间
扭曲。消费者的自尊在我的心里伸出拳头;
犹如杨戬的哮天犬吐出腥红的长舌。
坚持。我没有挪动。这里的咖啡真贵的出奇。
为什么一定要体验一次?对当富人的憧憬?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是好奇心。
隔着橱窗观望来往的人流。一看都是乡下人
(确定的地域歧视)?一部电影突然冒出。
纸醉金迷的人在表演富贵。传奇被书写。
令人眼花瞭乱。几个名字就此浮现:杜月笙,
黄金荣,陈其美(完全臆想)。起身去卫生间,
在过道墙上发黄的黑白照片中,我看到
上个世纪的陈设。看到顶层天台上的风景;
挤满混浊黄浦江的轮船。码头扛货物的苦力
(画面的嘈杂,好像演奏错误的交响乐)。
鸦片、滑膛枪、巡捕房。这时也出现了。
不过真正让我注意到并停下脚步仔细看的是
几张交际舞照片;旧时代的美人风骚逼人;
她们是不是王人美、胡蝶、袁美云?
如果不是尿急,我肯定会端详了又琢磨。
俗人!我嘲笑自己。能不嘲笑吗?面对厕所的
大理石墙面,近一个世纪了仍然光洁如玉。
我就此又感叹一番。转而回到咖啡厅落座后,
重新打量周围的人;神定气闲者有之,
趾高气昂者有之,小心拘谨者有之。小世界。
大隔膜。他们让我更加确定自己的社会身份。
起身离开的那一刻,我问自己,这里,
会再来么我?直到走上黄浦江大堤望着对岸
栉次鳞比形状怪异的楼,答案飘向水里;
再流几个小时,水的名字会从江变成海。
评弹乱忆苏州
……孤独的鸟在飞。什么鸟?鹰或者鹞。
不是鹤。不是一曲洞箫能唤起空中飞的
仙鸟。神秘主义必须弃如敞履。不是
白云悠悠,有空无美。不是骑青牛的颂诗,
刻在水泥钢筋城市。玻璃幕墙的强光
污染视线,闪得凝视者头晕。不该是这样。
漂渺!只见一只鸟从楼前的香樟树叶间窜出;
离弦之矢。弹丸弹射。隐秘弹道。复杂轨迹。
久久凝视放大瞳孔。追踪,即是失去。
国家的歼击机,此刻马达轰鸣翻如山白云。
朗朗空域,的确不平静。不可避免……
纵横阡陌,如丝水网。有人迷恋青砖黛瓦,
沐浴吃蟹,燃香抚琴。一副纨绔作派。
文化的优雅成为幻梦。邯郸学步,张冠李戴。
吃酒吃成糖尿病人。追忆,成为了母题?
站在旧园林透风的亭阁,观假山、奇树扭曲。
池水浮萍。没有鸳鸯游水,伶人长舞水袖。
还得在破旧巷子里寻找更新换代遗留的踪迹。
想要忆江南,怎么忆?十几个中老年男人
围坐用扑克斗地主。蝇蝇小利。如此专注。
真是辜负。老学士后裔,早就魂魄无寄。
不得不想到十万民夫,掘河道。巨船、舢舨,
川梭如鲫。南北通衢迎来商贾、浪子、蛮夷。
迎来道士、和尚,拜火教人。当然也迎来
对山水的新认识。一座山命名东山另一座也是。
有人涉水登岸,开始吟咏,留下丽言佳句。
他们想到什么?万花筒似的朝代更叠。血腥
涂抹在好多屋檐。石板街巷的拐角。这样描写
不用虚构。自己跳出来。造访者,惶然么?
也不是。在新区。夸耀者有新认识、新骄傲。
围湖而居,日望浩翰水域,琢磨红似火的……
不是夕阳,是如何沿旧走到新。高远。高邈。
高蹈。作为印衬,历史画卷中的十九世纪
徐徐展开,鸦片贩卖者,怀揣理想的传教士。
东印度公司。殖民主义沿着水岸逡巡。在上海,
在太湖,清兵的辫子绕在脖颈上,进入炮台。
土火铳,麻绳捻子,没有挡住花旗、汇丰的
兑换率。白银如水流入大海。双桅船风帆招摇。
跪与不跪,上升到国家意志。面子上挂不住的,
最终没有挂住。金钢不坏之身,鬼神驱之。
鸡血、狗血、八卦符,涂贴脸上。都成为儿戏。
拉出来的仇恨犹如黑白双煞,贴在民粹主义
的意识中心。成花样门神。茶馆的说书演义,
穿云裂帛。承礼仪望春宫。追溯之情卑微。
沙湾路忆旧
不是人变成甲虫,也不是人变成神。一座城市的变
是人的欲望在推动。几十年过去。寻找过去的努力,
只能靠记忆。一些平房的街区被高楼代替。一条河,
狭窄到成为一条沟。矗立起来的是十字路的立交桥,
走在桥下犹如穿越复杂的隧道。这些变化说明什么?
人已经找不到过去。恍惚升起在头脑中。很多恍惚。
盯着被精心布置的街角,银杏香樟绣球花和蝴蝶兰,
其中幻化的可能是坟地。密集的竹林盘。地域性的
特征。让人想到古老的居住理念。阴黢黢的茅草房,
流动的渠水。鸭子下水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过很快
回到现实。一辆辆急驶的出租车。繁华景象。那么
多走在此刻的青年,不会意识到这里曾经不是这里
而是另一个地方。老人的另一个地方。碎石路,低
矮灰瓦顶的茶馆,老虎灶凌晨开始咕咕地冒着热气。
那个白胡须的茶客总是第一个走进厅堂,沏上一杯
三级花茶,悠哉地读报。新闻,无非是水路运来了
生猪,蔬菜,运走了粪水。等到天慢慢发亮。它们
已经被服装店、包子铺代替了。只是生意很差门可
罗雀。闲人。只好铺展麻将桌小睹混日。此情此景,
决定了过客是人生的主旨。命名才是永远的烂故事。
香江沉思录
——多少事从来急——语言的旋转木马
把“追求幸福”的结局演变成一场死亡剧。
令我这样的旁观者唏吁不已,暗自神伤。
骄傲,总是身受其害。无法编织出灿烂篇章。
诚如有人所说,到处都看见“杀人”二字。
没有回圜。说明一旦坠入其中,纵有千万计谋,
到头仍然绝路一条。问题是,这能
成为后来者的教训吗?后来者,覆辙复覆辙,
让人瞧着,都只是同一条路——不归。谁归了呢?
不同只是背景不同,昨日是纠缠君臣关系,
今日则是陷进信念之争。不过是见识的相异带来
可怕归宿。这一点太复杂。让人难解释,
为什么非要搅和其中?为什么不能后退一步。
散淡之情只与岁月的变迁有关系。所谓的清风明月
铸就人的魂魄。成就最后的神仙气韵。
以至这种想法,每一次都成为中庸者的最高理念,
高悬在理想主义云端。经不起折腾。每一次
落得风吹雨打去。变成终极的玄学,折腾后来者。
这难道是自然法则?当然,也可以这样想。
如果回望过去,的确是这样。但,不是该前瞻?
不是应该把每一次前瞻,都看作时间的进步?
可能正是如此旋转之晕才反复成为一种事实。
 
 
有所感
隔着一片窄海,正在上演斗争大戏,
可惜的是看不见——能看见的,都经过
裁剪。带来的围观,使人情绪空前。
愤怒者,混乱的愤怒。思索者,抽丝剥茧。
都难以落实到事实还原——倒是让人
看到什么是表演——红脸、白脸,所有的话语,
都像无的放矢,在空中乱转。所谓的人心
并不在事实一边。放长远看不过是历史的涟漪
泛起小小一圈。很快会消失在更大涟漪
泛起的圆圈。不免让人哀叹——政治
不正确的哀叹——有什么办法呢?真相,还在
真相的乌托邦。就像兔子被追赶。
或许,都是兔子。都是食草者,面对食肉者
寻找如何逃窜。只是很难。更难的是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已经成为梦魇。左右不少人
的判断。有用么?没有用。不构成前车之鉴。
连马后炮也无法构成。唯一的只是像昭告;
隔着的窄海不窄。已经成为语言的深渊。
 
 
观一个地区的新旧对比图
旧图画:破败的村落,不规则的田地。
看上去的萧条,让人动容。泪水瞬间盈眶。
脑袋里追溯的罗盘快速启动,寻找对应。
混乱、饥馑,纷至沓来。一个相当糟糕的时代。
几户人家,死亡阴影始终缭绕。弃家出走,
构成了统计学。以至几十年后,
没有可谈论的细节。只剩下绘图者勾出的线条。
作为打量者,需要从中一点点填充,
才能在想象中还原部分真实。而作为对应的新图画,
林立的楼群,宽阔的街道,显得格外不真实,
仿佛假沙盘。引来的疑惑多如毛发。
怎么可能这样?所谓的新兴城市,
凭空出现,那么多人挤在其中,就像从天而落的水滴。
如此雷同。犹如抄袭造成的喧哗,
巨大,每一个白日都仿佛是被撕开的。强制性的,
涂抹了过去。根本性地造成了对新的认识,
来自于对旧的忘却。这一点太可怕了。必须假想的是,
若干年后,人们的意识中并没有一个破败的景象
曾经存在。它从来都是这样。从来都是。
每个黎明都被汽车的轰鸣声唤醒。没有片刻宁静。
似乎这里从来不需要。真是不需要?这样的问题甚至
也不会产生。理所当然地,与生俱来它就
应该这样。点点滴滴,蛛丝马迹。这些来自意识中
的需求,能够追溯到什么呢?
不过是某一幢楼被拆除,耸立起新的。某一条街
被拓宽,被新绿化重新修饰。后来的人们永远
在新中成为新居民。历史在新中更新。永远新。
 
厦地村先锋水田书店
兀立在稻田的废墟,建筑师妙手下
得重生。内部有了时代的新意。清水墙
加上书架,向外延伸的玻璃台,绝对。
说明想象才是惊讶的源头。令人绕行三匝,
仍有余兴。再退至远处高坡俯瞰,
看到的仍是与自然高度一致。犹如追溯旧日。
契合着先贤的智慧;人要融入到风景中,
成为风景。完全可以预测,其后而来的观光客,
绕过村中小巷,迈过小桥流水,走过田埂,
突然进入其中,着实会大吃一惊,以为进入了
外星沉降的飞行器。一切都呈现未来主义的气息。
他们能不徘徊在书架前浏览?超现实的感觉,
肯定会带来恍惚,好像所有书都在述说
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如果坐下来喝一杯咖啡,
这种感觉会更强烈。尤其入眼尽是稻穗,和山峰,
能把人带入非现实之境。的确如此。在这里,
幻想是落实的。在这里,不切实际才更加实际。
并说明着什么是有迹可寻。同时带来
小小的盘算,如果能够在此处盘桓,绝对快乐
犹如神仙。外部世界,尤其是喧嚣的城市,
怎么看怎么像一堆垃圾。什么可称遗世而孤立。
什么叫遗世而傲然,当然是坐在玻璃窗前,
哪怕只是发呆。只是等着暮色一寸寸降临。
 
 
东流行纪事
——旅行永远需要记录——哪怕短暂,
从深圳到安徽——一座旧宅,正在被修缮
——四周的荒野;杂树丛。湖泊、村舍。
登高一望,尽收眼底——憧憬——一个新中心
——与新经济有关——问题是,记忆中
留下的是一条大江。简陋码头。一座洪武年间的
纪念祠堂。塔。想象的黄菊。躬身的耕者。
历史的智人——还有江蟹。麦鱼。异地风味。
——以及进入到另一座城市,拜谒了悲剧中的先驱。
他还在等待最后的定论——这些
转眼变成图画——山形。堪與。留下的短暂的说辞
——好吧。怎么评论呢——返回的飞行中,
注意力停留在窗外的浮云,大地纵横的山峦上。
迥异的环形半岛激起想象——犹如大脑的神经网络
——下降的一刻——再次想到还有什么
没有记录——一个旧县城的面貌——古来征战的
激烈战场——故事——多少人的来来往往
——迎着江风的吟咏——都是东逝水——贯穿
——引来再次感叹——一次旅行是一次命名。
 



诗 // 胡乱补白十首(年终总结之四)

诗 // 无用之书十首(年终总结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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