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画 | 姜念光:火上雨和云中铁

▲ 张兆明

他极言道不远人

却总是最晚到场的那一个

第144期

诗 | | 画 

朗诵:李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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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用诗歌表达赞叹

姜念光

太准确了,刀斧手使了一个眼色

太轻盈了,石匠捏着一把汗放下锤子

太生动了,在石板上屠宰羊和鲜鱼

太勇敢了,蟋蟀跳进火中表演格斗

太活泼了,歌舞团旋转的石榴裙

太好听了,鹦鹉吃着火锅唱着主人之歌

太温暖了,耶路撒冷像一个偏见

太整齐了,背靠背的锯齿雪亮地坐着

太镇定了,盲目的睡佛开着列车

太圆满了,泼掉脏水留下了孩子

太美好了,茶话会一浪更比一浪高

太光荣了,请把烧红的烙铁放上来

太幸福了,笑着,忍着疼痛,不出声

| 诗人手迹

雪中会饮
清晨阳光灿烂,午后开始下雪。
在这阳奉阴违的一日 ,
许多悔恨无从解释。
是夜,我邀了肚中的宰相、提灯小厮,
以及好汉、翠袖和几个神出鬼没者。
我抱着两坛好酒,
请他们品一品火上雨和云中铁。
我到的时候,礼义廉已经在座,
但夜色苍茫间,仍有虚席。
耻!还没有来。他们说,
街上鱼龙混杂,也许耻有别的快乐。
他极言道不远人,却总是最晚到场的那一个。

| 诗人诗选

牛栏山秘事
初到此地者,一脸惘然
牛栏山,没有山
像卷轴展开之后,没有见到匕首
魔术师的柜子也没有钻出,美女
这是本地的秘密
山在望,但从来不会出现
旷野空疏,鸡鸣狗吠
三代人,就这样,在疑虑重重中老去了
其实,本地还有其他的秘密
一座名声在外的酒厂不事酿造
只是往时光里兑水
其实,还有另一座真正的酒厂
它神秘的车间,就像针尖
却搜集了大海的苦涩和群山的起伏
堆积着有史以来的恒河沙数
不要着急,秘密之中还有秘密
相当于千钧一发
长河映彩霞,悬胆如落日
天堂,露出一个三岔口
狂妄的人假装平静
穿山越岭,来此离群索居
他想把山贼和老大哥统统灌醉
让他们沉沉睡去
换得山清水秀,天下太平
具体地说,事情是这样的
离京城四十公里,不近又不远
既安静,又可以随时灭掉满城的灯
潮白河拖着密云水库向南游
白马路牵着顺义新城朝西去
两座隐身的山峰,席地而坐
在这里,在黑暗里
我说,你听
2013
星期六
半斤花生米,八两猪头肉,
三杯二锅头,加上一场
按许诺降下的鹅毛大雪,
老板娘灯笼一点,
牛栏山就变成了桃花源。
在阅读中断的地方,
书页折起半壁河山。此处
离京城五十公里,
张飞安静,抱着他的雷霆,
不出声地笑看李逵,那个粗人儿,
正拿着纸墨班门弄斧。
2015
湖滨笔记
一个湖与一个美好的家庭有许多类似。
湖面如镜,天鹅一字儿排开。
那弯曲的羞怯的脖子,拖着白云,
整齐的波纹生生不已。
看风景的人们打伞经过,好像
人人举着一个芭蕾舞。
他们说到了局限、自由和宽恕,
类似的无所事事。但不羞愧,没用处,
但不焦急,但远眺,但书中有诗。
漫声诵读的风更像一位年轻的叶芝。
眉清目秀的树全都因此提了提神。
苹果也正在发红,
回身一望,扬起下巴上隐约的小痣。
在所有美景中,我就是这样想念的。
当她老了,肯定也还是这样:
她沿着一段弧形弯道走来,
迎着天光收敛时,缓缓跪下的右膝。
路边的圆石捧着期待之心,它们
热了,它们等着怀抱的酒瓶
被打开。哦,那长眉,细眼,
那尘世的幸福的钥匙。
2015
在武汉
窗外的挖掘机一直在施工。其实
我全都记得。那年她穿着一身绿衣服,
在江边,像一束嫩枝。我也记得
一匹小马如何在胸口走动。
那天也下雨,也有一柄伞,
举着教堂般的尖顶。
仿佛举灯展卷,
明朗的青年握着他病中的女友。
此地三分,好像骰子一掷,
三条江河,对着三个影子。
你有时会突然问,哪里最好玩?
现在,从循礼门到江汉路,
遍地都是对偶的句子。现在
年轻的同事们,跟着一块发甜的铁
柳绿花红,走回一九八七。
哦,百代之过客,光阴之逆旅。
但我全都记得,
你的疼痛像针,笑容像一组白云。
在两千公里外,我揣着双手,
用二十八年的时间,现在,我想你。
我走到喧闹中清凉的江边,坐下。
这是秋天,却觉得自己像一座春山。
2015
雪晴日跑步一万米
平均六分钟跑掉一千米,
两步呼三步吸,平均十步,
把身上的风水换一次。
平均六个朝代用完一千载,平均十年,
整理一次朝纲和江山。
一切全都刚刚好!
刚好肺腑微喘,头上轻汗。
刚好忍住只有人才会有的一些恶心,
让心灵,紧绷它的脆弱,
刚好化掉膝盖中的积雪。
刚好在三千米时身心俱热,仿佛盛世,
刚好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
而真正的快乐需要五千米,
无形的文明的内啡呔,让丽词新句
习习升起,刚好,押韵
这个五千年后的新时代。
而我和世界继续努力。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九千米,刚好跑出沉睡于脚心的泰坦,
把大地有力的抛物线,刚好推到
一万米的顶端。在这里我看见,
两根巨柱撑起穹廊,“希腊的喷泉”
突然出现了。一个伙计满脸通红,
突然站起,他轻轻摇摆,有些害羞,
我则像个热烈的年轻人,对他喊:
嗨,小二,拿酒来!
2016
大的难题
音乐是绿的,另外加上一点红。
黑天鹅扬起长颈,曲线顶端,
也有一点红。仿佛一个待解的难题。
人过五十,什么难题没有遇到过呢?
但乐观主义,一直是不可救药的。
“天意从来高难问”,在我看来,
人们一再说到的深渊,也不过是
一些弯得太深的曲线,
它们终有一天,会弹起。
我遇到的最大的难题,在少年时代。
那位数学老师是个湖南人,
他总是把绿说成累。那些树好累啊,
那些草地也好累!
他列出一个算式,作为必须迈过的门槛。
要求我们,必须求得一个无限的少数。
他自负得像一只天鹅,一再问:
你们觉得这个题目,蓝不蓝,蓝不蓝!
为了让他高兴,志存高远的少年们都说:
好蓝啊,真的好蓝!
2016
金 黄
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金黄
十一月的丰收的金黄,自我的金黄
告别的金黄,挽留的金黄
往事低吟的金黄
也是株连的、失望的金黄
曾经在春夜里激越的,而今
被束之高阁的金黄
曾经从血液里飞奔而过,又
各归其所的金黄
果树们肩膀靠着肩膀的金黄
平息了不安的蜂群的金黄
热爱词语的警惕的金黄
思想和伤病一步步逼近的金黄
目光久久注视的肉体深处的金黄
燃烧过整个夜晚的灯芯的金黄
佛主坐化的金黄
从工匠和牺牲者当中意外现身的金黄
多年的沉默在一个中午提起来的
金黄。不是用来叫喊而是
用来忍的,疼痛的金黄。不是用来忍
而是用来流的,泪水的金黄
被证明可以不跪的膝盖下的金黄
咬着牙的、最后咽下去的金黄
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金黄啊
不再呼救了,羞耻心!多么安静
2018
所以我写含能的诗
我本布衣,少年时军装加身
就此获得了驱驰山河的机遇
在激动的绿长沙,我抬头挺胸
勤学苦练,文武双全方可天下大定
三年里学了八大专业四十门功课
除了操枪和队列,主要是地雷和爆破
个头长了十公分,雄心大了一万里
这是什么感觉?做一个优秀的工兵
这是什么感觉?
看云,浮云会向下扔炸弹
看山,山崩只需要一个雷管
敌人万念俱灰,我则把酒临风
此后多年,我在心里装着炸药
跃跃欲试的念头,像一个引信
但拉发,压发,全变成了引而不发
前线,生死线,全变成了装订线
我也抱巨斧继续练本领,但主要是读书
我也跟着大部队向前进,但主要是写字
终于身心合一,将精神溯源至唐和宋
三十多年,足够少年掩面而去
我越来越谨小慎微,轻轻翻检
这些硝铵、梯恩梯、黑索今和C4
它们在科学上统一称为:含能材料
我慢慢地,咬文嚼字,它们居然
逐渐获得了凤凰和麒麟的属性
我居然用它们写出了含能的诗
危险但稳定,炉火纯青但不使用
作为专业工兵,玩炸药的高手
我对沉默和隐忍也已经颇为精通
现在,无人知晓我常抱着兵器库瞒天过海
无人知晓我屠刀在袖,旁观花开花谢
日常生活的酒樽中饲养着驯服的龙
这样的状态我其实很满意,和平时期
不必在路上埋雷,不必扛着炸药包去杀谁
拿着鬼门关的钥匙但不打开,挺好
这种好,就像我渴望的那最好的诗歌
永远不必写,永远不必完成
但和平时期,军人还是应当随时准备出手
即使写诗。那么多的炸药也终有一用
所以我写含能的诗
2017

| 诗人简介

姜念光, 山东省金乡县人,先后毕业于解放军长沙工程兵学院工兵指挥专业、北京大学艺术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各种文学报刊与图书,入选多种选本。2000年参加第十六届“青春诗会”,2019年荣获第十一届闻一多诗歌奖。著有诗集《白马》、《我们的暴雨星辰》,另有散文随笔及批评文章若干。现供职于《解放军文艺》杂志。
姜念光获奖感言

| 评论摘要

姜念光的诗作追溯现代汉语诗的源流,也注意吸纳了中国古典文学的营养。叙事中每似明清时期的笔记体,语言讲究,节奏斩确,时或文白夹杂;抒情和议论则情与理互见、道与物互证,人情、世情、隐情都在刀剑般错动的光影和真切的景象中被揭批;整体上有一种强烈的精神姿态和直取要害的判断。呈现的方式既是“诗”的,又兼有纵横家的言说方式,小说家的笔法,散文家的铺垫,寓言家的立意,进谏言者的旁敲侧击,木版画式的力度和果敢。

——霍俊明(著名评论家)

姜念光的诗让我想到了军事用语:虎韬。虎韬是六韬战略战术之首,睥睨全局,纵横捭阖。念光写诗也是在布局,看似平铺直叙,谈笑间却让局势剑拔弩张,风起云涌。这就是韬略,在平淡平坦的地方弄出了断崖峭壁,让诗歌有了陡峭感,有了让人大吃一惊的效果,达到了叙述的极致。他的具体战术就是幽默和调侃,这让诗变得虎头虎脑,阅之则轻松活泼,兴趣盎然,这是他的绝活。诗可以有很多种绝活,但有了幽默,其他都显得等而下之,或可忽略不计。

——李犁(著名诗人、作家)

第一次读到姜念光《一队人马在孟良崮战役纪念馆》,可以说被震到了。众所周知,这种题材入诗又要保持诗性,委实太难。因此当我读到此诗时脑中涌起的是,这必须是姜念光才能写出的一首。首先得对孟良崮战役足够熟悉,得对诗中的人物和军事术语知晓并能准确使用,其次得有活泼的心智和对同行诗人的了解,才能合理地把他们安排到诗里分担自己的使命,让他们在那些专业术语里,参与这样一场战役。其鲜活,其浪漫,其集体主义和英雄主义,真正是呼之欲出。这应该是目前我读到的写得最好的参观红色纪念馆的诗作了,没有口号,没有大词,采用“让当代人参与到一场战役中”的形式,想象力大胆又合理。

——安琪(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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