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观(1903-1982)
“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曾文正此联恰可生动说明徐复观先生的人生略影。先生出身行伍,逾不惑之年,幸遇授业师熊十力“当头棒喝”,开启学术人生,自此笔耕不辍,沉潜中国思想史研究近三十年,留下著作数百万言。先生视野宏阔,其志弥坚,思想深邃,文风雄健,足称一代学人之典范。“老犹栽竹与人看”,“无惭尺布裹头归”。在不确定渐增的时代,愿世间多有此境界、有此信心,且日日践行的后继者。
在学术旨趣方面,徐复观有一项与其他“新儒家”显著不同的是:他用治思想史的方法对中国艺术精神作追本溯源式的探究,立论之高,剖析之明,阐发之深,同代学人概莫出其右。《中国艺术精神》是先生此项研究的扛鼎之作,诸君若意愿了解中国艺术,此书不可或缺;诸君若意愿研究中国艺术,此书是一块绕不过的基石。
庄子之所谓道,落实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艺术精神;而他由心斋的功夫所把握到的心,实际乃是艺术精神的主体。由老学、庄学所演变出来的魏晋玄学,他的真实内容与结果,乃是艺术性的生活和艺术上的成就。
心斋与知觉活动
徐复观
仅从无用、和及对自由的要求等观念,来断定庄子的所谓道,即是现在的所谓艺术精神,或者可被怀疑为这不过是一种偶合。现在我要进-步说明庄子所把握到的人的主体,换言之,他所把握到的作为人之本质的德、性、心,乃是艺术的德、性、心。我已经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第十一、十二两章中论证过,《老子》及《庄子·内篇》中之所谓德,即是《庄子.外篇》、《杂篇》中之所谓性。而庄子也和孟子一样,把作为人之本质的性,落实于更容易把握的心。而庄子所把握的心,正是艺术精神的主体。庄子本无意于今日之所谓艺术;但顺庄子之心所流露而出者,自然是艺术精神,自然成就其艺术的人生,也由此可以成就最高的艺术。
《逍遥游》中有“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十七页)的三句话,以作为“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变)以游无穷者”的根据。而三句话中,尤以“无已”了为关键;无已,则自然无功、无名。《齐物论》“今者吾丧我”(四十五页)的“丧我”,也即是“无己”。其真实内容,实即所谓“心斋”与“坐忘”,这是庄子整个精神的中核,全书随处都指点此一意味,随处都可以用此种意味加以贯通。兹先将心斋和坐忘两段材料录在下面: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依俞樾校当作“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也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郭注》:未始使心斋,故有其身);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 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蓬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人间世)一四七——一五〇页)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二八二——二八五页)
心斋的“未始有回”,坐忘的“堕肢体,黜聪明”,都是“无已”、“丧我”。而无己、丧我的真实内容便是“心斋”;心斋的意境,便是坐忘的意境。达到心斋与坐忘的历程,如下所述,正是美的观照的历程,而心斋,坐忘,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达到心斋、坐忘的历程,主要是通过两条路。一是消解由生理而来的欲望,使欲望不给心以奴役,于是心便从欲望的要挟中解放出来,这是达到无用之用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因为实用的观念,实际是来自欲望。欲望解消了,“用”的观念便无处安放,精神便当下得到自由。海德格认为:“在作美的观照的心理的考察时,以主体能自由观照为其前提。站在美的立场眺望风景,观照雕刻时,心境愈自由,便愈能得到美的享受。”另一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作知识的活动;不让由知识活动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于是心便从对知识无穷的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的自由。并且在中国缺乏纯知识活动的自觉中,由知识而来的是非,常与由欲望而来的利害,纠结在一起。庄子在说心斋的地方,只说摆脱知识;在说坐忘的地方,则两者同时摆脱,精神乃能得到彻底的自由。一般人之所谓“我”,所谓“已”,实指欲望与知识的集积。庄子的“堕肢体”、“离形”,实指的是摆脱由生理而来的欲望。“黜聪明”、“去知”,实指的是摆脱普通所谓的知识活动。二者同时摆脱,此即所谓“虚”,所谓“静”,所谓“坐忘”,所谓“无已”,“丧我”。《齐物论》的“忘年(年是人的最后的欲望)、忘义(义是由知而来的是非判断)”(一〇八页),也正是欲望与知识双忘的意思。欲望藉知识而伸长,知识也常以欲望为动机;两者是互相推长的关系,同时也是互相解消的关系。离形即含有去知的意味在里面,去知也含有离形的意味在里面。而庄子的“离形”,也和老子之所谓无欲一样,并不是根本否定欲望,而是不让欲望得到知识的推波助澜,以至于溢出于各自性分之外。在性分之内的欲望,庄子即视为性分之自身,同样加以承认的。所以在坐态的意境中,以“忘知”最为枢要。忘知,是忘掉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识活动,剩下的便是虚而待物的,亦即是徇耳日内通的纯知觉活动。这种纯知觉活动,即是美的观照。
胡适赠徐复观书札
现在先考察一下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情形。所谓观照,是对物不作分析的了解,而只出之以直观的活动。此时的态度,与实用的态度及学问(求知)的态度分开,而只是凭知觉发生作用。这是看、听的感官活动,是属于感性的。但知觉因其孤立化、集中化,而并非停留在物之表面上,而是洞察到物之内部,直观其本质,以通向自然之心,因而使自己得到扩大,以解放向无限之境。哈曼(Richard Hamann, 1879- )在其Aesthetik中,对在美的观照中的知觉特性,曾予以说明。即是不把知觉用作认识事物客观性质的手段,也不利用它作行动的指导,而只是止于知觉之自身,以知觉之自身为满足,此时的知觉,乃自然成为美的观照。哈曼把知觉的固有意义,关连到美学的基础问题,其理由之一,因为普通当知觉活动时,一般人总是想以概念把握知觉后面的东西,或转向实践方面。但亦有超越上述的界限,而仅专念于知觉自身之时,此乃知觉的纯粹性。福多拉(Konnad Fiedler1841—1895)认为画家与雕刻家是专念于“视”的人,亦即是专念于知觉之人。其理由之二是,在我们精神生活中,能因此而解除理论的关连与实践的关连,此时的知觉,由对理论与实践的疏远而得到孤立化。孤立化的知觉,可以说是不寻常的特殊状态;而成其根柢的,乃是美的态度。并且哈曼认为美的形相,是由知觉的孤立化、集中化及强度化而得到的。此时好像是专于一个东西,而其前提条件,乃在于撤去心理的主体。按知觉孤立化,则自然集中化、强度化;此即庄子上面之所谓“若一志”及“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大宗师》三三四页)。所谓撒去心理的主体,即庄子之所谓”虚”,所谓心斋。心斋,是忘知的心的状态。而如前所说,他的忘知,乃是解消掉分解性之知,以使心只有知觉的作用。他说:“耳止于听”,是说耳仅作听的知觉:“心止于符”,是说心仅作与听的知觉相应的知觉。又说:“徇耳目内通”,是说只顺着耳目的感性知觉以内通于心,而不作分析的论理的活动的意思。他说:“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此处之心,是指分解之知的主体;此处之气,是对心斋的一种比拟的说法。心斋只有“待物”的知觉活动,而没有主动地去作分解性、概念性的活动,所以他便以气作比拟。心从实用与分解之知中解放出来,而仅有知觉的直观活动,这即是虚与静的心斋,即是离形去知的坐忘。此孤立化、专一化的知觉,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重要条件。
熊十力致徐复观论学信札
不过,这里特须提明一点的是:正因为有“己”,而“无已”乃有其意义。同样的,必须是有“知”,而“忘知”乃有其意义。庄子乃是面对着当时的知识分子而言忘知。所以作为忘知的根柢的还是某程度的知识。他虽然常以浑沌作忘知后的形容,但他的忘知实不同于一般之所谓浑沌。否则孤立化后的知觉特性,便发挥不出来。进到小孩子眼里的东西,都是美的,可以用作游戏的东西,因为小孩子多只有知觉活动。但没有知识作基底的知觉活动,可以将事物变成美的对象,因而感到一种满足。不过这种满足,不能上升到有美的自觉的程度。
—— 本辑文字选自徐复观全集
《石涛之一研究 中国艺术精神》卷
九州出版社,2014
始名秉常,字佛观。著有《学术与政治之间》《中国人性史·先秦篇》《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两汉思想史》(三卷)《中国经学史的基础》《中国思想史论集》《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编》《石涛之一研究》《中国艺术精神》《无惭尺布裹头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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