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对盲人的情感欲望书写背后,是对边缘群体的关照
《推拿》是第六代导演娄烨执导的一部盲人题材影片,改编自毕飞宇的同名小说。凭借着独特的选材和视角,这部影片斩获了第64届柏林电影节的银熊奖及第 51 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的六大奖项。
在这部影片中,娄烨通过对盲人推拿师的爱恨情欲书写,再现了盲人,这一社会边缘群体的心理世界和现实生存状态。影片以盲人推拿师小马的成长经历作为主线,通过推拿馆中,一群盲人推拿师的爱恨人生,让我们得以窥探盲人在他们黑暗的世界里,与健全人一样的鲜活人生。
《推拿》这部影片的伟大之处在于其纪实性和客观性,这部影片并非以一个健全人的视角去探索和评价盲人的世界,而是以盲人的角度去关照这个群体的现状。
影片开头,在一系列虚晃的“盲镜头”之下,小马用一块碎瓷片刮破了自己的动脉,伴随着嘶哑的呼号,倒在了血泊之中。故事中的小马本是一个体格健全之人,却因为一场车祸改变命运。她的母亲为此丧命,而他则失去了光明。
这是娄烨在影片开头给我们设置的第一个视觉冲击。在对待生理缺陷的态度上,盲人自身存在的心理障碍往往致使他们将自己排除于主流社会之外。
在一次次绝望抗争无果之后,小马从医院辗转来到了盲人学校,并通过学习进入推拿中心,正式成为一名盲人推拿师。而小马就此迎来了命运的另一个拐点。
小马所在的这家“沙宗琪”推拿中心,聚集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推拿师,他们都是清一色的盲人,因为先天或后天原因失明。
其中,老板沙复明是一个风流外向的盲人,他喜吟三毛、海子,热爱舞蹈,同时还是一个相亲达人,不过总是因为生理缺陷,屡遭情场挫折;都红是店里美女推拿师,来店的客人们很多都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可她常常因为“美而不能自知”感到痛苦;王大夫是老板沙复明的同学,为了能和热恋中的女友小孔成婚,他不远千里,前来投奔。
而王大夫和小孔的到来,很快改变了整个推拿中心的氛围。因为正值青春期的小马,不可自拔地迷恋上了嫂子小孔。他虽然无法看见,却常被小孔身上的女性气息所吸引。夜里,他疯了一般嗅着小孔擦过头发的毛巾。情欲的觉醒让小马在一次次生理冲动之下,煎熬不已,直到在隔壁洗头房里遇见了发廊妹小蛮。
小马和小蛮,一个盲人和一个妓女,都属于社会的边缘群体,面临着各自的身份缺失问题。奇特的是,在这种相当的处境下,他们摩擦出了情感的火花。小马从不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小蛮的过去,而小蛮也从未对小马的缺陷产生偏见。
一晌贪欢也好,假戏真做也罢。总之,小马在情欲的指引下,渐渐将自己对嫂子的迷恋转移到小蛮身上。小马对小蛮的感情,也从最初的情欲渴望,演变成了精神依赖。而这种依赖背后,更是饱含了弱势群体之间的包容与尊重。影片中,当小马在洗头房被抓时,其中一个姐妹喊道:“他是瞎子,别抓他。”这种下意识的关怀,即便微弱也动人。
整部影片中,弱势群体间的关照,宛如一缕幽暗中的光线,贯穿着盲人群体的生活。不过即便如此,主流社会对他们的挤压依然无处不在。
在影片开头,沙复明在相亲过程中,试图与一个女性牵手,可当对方母亲得知他是盲人,立刻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因为同样的原因,小孔父母也反对女儿嫁给全盲的王大夫,致使二人私奔到南京。
由此可见,不仅主流社会中的人们尚且对这个群体心存偏见。那些同为边缘群体的人们,也难以完全接纳他们。在洗头房里,当小蛮的姐妹看出小蛮对小马产生感情后,她们规劝道: “你不会真的爱上他了吧? 他是一个瞎子。”
而小小的推拿馆里,更是现实社会的一个缩影。因为老板的眼睛看不见,接待员在工作时当着沙复明的面,旁若无人地坐上沙发;做饭的金大姐借着推拿师们看不见,就把饭菜多分给自己偏爱的人。
这种主流群体与非主流群体的双重挤压让盲人们越发没有勇气去接触外部的世界。电影里头说,看得见的,可以欺骗看不见的。对于盲人来说,健全人生活在暗处,而他们生活在明处。因此,盲人对健全人往往敬而远之,一如正常人对待鬼神的态度。
《推拿》这部作品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并不代入个人感情与所谓的悲悯视角,更没有消费盲人,只是透过盲人的角度,更为平实地反映他们的生活,而这正是对这个群体最大的尊重与关照。
基于这个视角,在影片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群生活不能自理,情感压抑,世俗眼光臆断下的盲人,而是一群自食其力,心怀热血,渴望爱,也渴望尊严的人。
在“沙宗琪”推拿馆里,老板沙复明俨然是盲人群体中的精英,他也是一个因为生理缺陷而逆袭的典型。身体的残障没有让他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反而激发了他证明自己的渴望。为了有朝一日开办一家属于自己的推拿馆,沙复明自幼苦读,克服了种种困难,终于梦想成真。
然而,现实生活中,事业的成功却不足以定义他想要的尊严。作为一个成年男性,沙复明想要组建自己的家庭,四处相亲,大胆求爱,却屡战屡败。他常常去老年舞蹈中心和健全的大妈们跳舞,其实也是渴望融入主流心理的外化。
因为沙复明渴望融入主流,所以他对主流的价值判断也深信不疑。当客人们都说都红美,他就想方设法追求都红。都红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爱的只是美这个概念。”沙复明从来没有见过所谓的“美”,而他迷恋都红,其实只是对美的追求,其中也隐含了他对未知的主流社会的困惑以及自身的自卑。
除了沙复明,影片中的王大夫也影射着盲人群体的内在自卑。因为全盲的生理缺陷,王大夫和女友的感情一直不被接纳,两人私奔到南京后,王大夫的求职路困难重重,只好投奔老同学。比这更残酷的是,捉襟见肘的原生家庭又亟须他反哺。父母无钱为他娶妻,他只能自力更生。可弟弟欠下巨额债务后,家庭的重担还要落到他身上。
影片里有一个触目惊心的情节,在追债人上门,咄咄相逼之际,王大夫面对无赖而没有担当的弟弟,忍气吞声的父母,抄起菜刀,在自己胸口划了一刀又一刀。他不愿意拿出自己仅剩的一点家底,丢掉最后一丝生存尊严。
他说:“我是可以去讨饭,但是我和你们一样,也在乎我的脸面。”这句发自肺腑的抗争,是王大夫最后的倔强。因为残缺,他比任何一个健全人都更在乎尊严。
《推拿》以舒缓的节奏推进,穿插着虚实结合的“盲镜头”,还原了盲人群体在现实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人情百态。他们的世界里,有我们想象中的艰难、压抑,同样也有我们所看不到的纯粹与美丽,比如小孔和王大夫之间不计物质条件的爱,小马和小蛮之间超越世俗偏见的热恋,以及整个推拿馆里,盲人们互帮互助,相拥取暖的感动。
通过这样一部作品,娄烨其实一直在传达一个普世理念:这个世界上真正美好的东西,不是通过眼睛看到的,而是透过心灵去感知的。
在影片的最后,随着都红受伤,离开推拿馆,沙复明在抑郁之下旧疾复发,沙宗琪推拿馆只好关闭门,推拿师们也就此各奔东西。小孔和王大夫重新回到了深圳打工。在那以后,他们对在沙宗琪的日子只字不提,两个人谁也没再谈起小马。沙复明也放下了对都红的执念,经常出入南京的几家老年舞场,一边疗养,一边享受生活。
每个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毕飞宇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娄烨则把最后的镜头留给了故事的主人公小马。小马自从一次在洗头房遭到殴打,视力误打误撞有所康复,在那之后,他便和小蛮离开南京,回了老家。
在一系列晃动、模糊的镜头和嘈杂的背景音乐之下,画面一转,已经到了一栋破旧的民房之前,门房上挂着自制招牌——“小马推拿”。随着镜头推进,小马在阳光下绽放着幸福的微笑,而对面的小蛮正在洗头。小马曾经通过嗅觉觉醒的爱和情欲,最终在小蛮身上找到归处,生根发芽。
背景音乐响起,“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从压抑到抗争,再到由性为发端,发现存在的意义,小马终于明白,生活的本质就是在一次次失去中不断寻找。
他曾经因为“看不见”而感到绝望,但是事实上,眼睛有时候才会影响一个人真正的判断力。这世上有些东西,越是看不见,越美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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