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禄——传承人的品格
作者:周建国
“我想在有生之年能尽快把我知道的新疆曲子都传承记载下来,免得留下终身的遗憾。”这是一个希望在有生之年把自己所知所学传承于世的文化人,一个为新疆曲子奔走一生的传承者——郭天禄的夙愿。2008年,郭天禄被国家文化部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新疆曲子代表性传承人”,喜讯传来,他喜极而泣。这个称号让他自豪,但更让他深知肩上担子的沉重,从拥有这个称号以后,他就按照国家规定的传承人的职责条件,积极履行职责,传播新疆曲子,培养后继人才。
就各种传统文化的存在、传承形式而言,民间曲艺的传承更加困难一些。因为它必须要有一个班社,要有一二十个人在一起,互相配合,協调一致,才能完成一场演出,才能把这种艺术传承下去。这无疑又增加了管理的难度。郭天禄所在的木垒县也不例外。那么,他具备什么素质、品格,才能团结班社成员使新疆曲子传承取得成绩呢?探讨这个问题,对于确定、培养传承人无疑是有意义的。
一、专业能力能服众
作为新疆曲子国家级传承人,郭天禄在木垒县、在全疆都是优秀的唱家子、弹家子。郭天禄的祖籍是陕西富平县,曾祖父那一代就落户在了木垒县回回槽子,距今已有150多年。住在这里的主要是十多户陕甘移民,他们在茶余饭后、年节喜庆的日子,都爱弹唱家乡的小曲小戏、闹社火,把家乡世代相传的各种民间技艺带到了几千公里外的、多民族杂居的边陲。这是他们与家乡联系的血脉,是他们民族认同的标记。郭天禄的父亲郭成明既能弹三弦,又能唱很多曲目,而且正直善良,敢于担当,是回回槽子曲子班社的领班,也是东城社火的带头人。郭天禄从小就跟着父亲参加班社的演唱活动,常常是枕着父亲的大腿听着小曲子就睡着了。父亲歇着的时候,他也会悄悄拿来三弦拨拉几下,慢慢迷上了三弦,弹出了《割韭菜》。“千日的琵琶当日的琴,三弦子弹断脊梁根。”三弦难学。父亲见他喜欢,格外高兴,便给他做了把小三弦,下力教他。他也不负父亲心血,12岁就能跟班弹唱了。14岁时,他所在的东城小学在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给全县小学生演出了一场《血泪仇》,郭天禄担任三弦演奏,坐在最显眼的首席位子,这场演出后,他成了全县的小名人。
张生才是他学习曲子的另一位师父。张生才生来双目失明,15岁到敦煌曲子班社拜丁昌为师学习三弦和曲子演唱,出师回到木垒,以在木垒周边县乡走街串户自弹自唱曲子、道情、眉户获得生活来源。他将324个曲目写在小本上,听众点哪个他唱哪个,被誉为“新疆的阿炳”。郭天禄跟他学会了滚弹,学会了用真假嗓模仿男女之声,学会了用山西腔唱《走西口》,用四川腔唱《下四川》等,知道了很多曲调、曲目的来龙去脉。
1954年,郭天禄参加了工作,无论在哪个岗位,下乡都是家常便饭。工作之余,他通过以曲会友,遍访诸贤,在弹弹唱唱中学会了很多新技巧、新曲目。正因为对新疆曲子和民间演唱艺术这样痴迷和热爱,郭天禄才有了广泛而深入的积累。他的自弹自唱技巧精湛,他会的曲(剧)目有102个,改编了传统曲(剧)目35个,自创曲(剧)目16个。这样的专业能力,是他胜任国家级传承人的首要条件。
二、领导能力能服众
相对稳定的班社是新疆曲子得以传承的前提。但是,领导好一个民间班社,却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它的人员都是来去自由的,没有利益的约束。领导好这样一个班社,领班者要有奉献精神,更要有领导艺术。
1993年,郭天禄因病提前退休,他原想好好保养身体,自弹自乐,颐养天年,没想到一退休就遇上了麻烦的事:他们家进驻了四五个老男人,吃在他家,住在他家,赶也赶不走,报警也没人管。翻来覆去就是和郭天禄谈判,双方各不相让。
这是咋回事呢?原来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木垒县城的唱家子、弹家子,私下里也常凑在一起又弹又唱,但他们总觉得不过瘾。想唱的唱不来,想演的演不来,想登台演出没人张罗,必须得成立个班社,把大家组织起来。谁来领头干这事呢?他们掰着指头数来数去,郭天禄最合适。论弹三弦,他是头把交椅;论组织能力,经贸委副主任都干过。现在郭天禄退下来了,正好来把班社鼓捣起来。可是私底下给他说,磨破嘴皮子他都摇头,万般无奈,大家才上演了这出“逼宫”的戏。
开头郭天禄为什么不吐口呢?他是听了父亲的话。他父亲几十年都是曲子班社的领班,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所以,父亲常说“要想心烦,唱戏领班。”为什么他又同意出头呢?没办法了。老哥几个赖在家里不走,你说咋办?退一步说,曲子也是自己的最爱,以后能不弹不唱吗?自己是党员,顺应大伙的心思不是也对着呢吗?何况,通过唱曲子活跃乡村文化生活,宣传党的方针政策,不也是自己应该做的吗?这么想,他就愉快地遂了众人心愿了。
郭天禄答应领班了,不过,班社得按照他的心思去办。剧社甫建,先立规矩。班社规定中既有“二为”方向,也有来去自愿、自力更生、自娱自乐、自愿乐人、免费演出的“四自一免原则”,更有不唱黄色曲子、不说脏话、不做不雅动作的“三不准”具体要求。入社之前社员都要认同规矩,签字画押。
在后来的日子里,郭天禄带头坚持这些原则,对错误言行进行劝诫、抵制、斗争。剧社进来了一位老汉,资格比他还老,可是唱的曲目有些“黄”词,郭天禄删除了这些糟粕。但是老汉不服,指着郭天禄眼窝子说:“老祖宗都这么唱的,你说有毒,毒我哪儿了?我不是好好的?!”郭天禄就搬出“不唱黄色曲子”的规矩,明确地说“要么你走,要么我走。”大家都支持郭天禄,老汉只好气咻咻地离开班社。
剧社成立了,就要排节目,请老师。为了提高班社演出水平,郭天禄广招贤才,他请来了老艺人徐兴智。班社连个活动场地都没有,师傅来了住哪儿呢?郭天禄早就想好了,住到自己家里。好房子给师傅住,狗皮褥子给师傅铺上,热热的馍馍新炒的菜,顿顿小酒伺候着。师傅高兴了,尽心尽力给演员教授《李彦贵卖水》《龙凤配》等曲目,什么时候请,什么时候到,把肚里的玩意儿都传授大家。
成立初期没有排练场地,客运站候车室借给他们晚上用。有一天司机开车回来还带了四个酒鬼,见他们排戏,闯进来就大打出手,把演员们吓得够呛。事后,司机请客道歉,还把他们的磁带拿到车上播放。可演员们不干了,怕再挨打。郭天禄又去各家做工作,下保证,“再遇见,我顶着!”演员们这才放心地回来。
在民间班社里,大大小小烦心事,天天都会碰到,天天都要动脑子处理。如果领班人身不正、腰不直,不能秉公办事,或者不敢管、管不好,就很难凝聚人心开展工作。郭天禄为了班社舍小家、为大家,事事带头,以身作则,秉公办事,赢得大家信任和尊重,展现了一位老干部、老党员的风采。这种负责精神、担当精神,是他在长期工作中形成的,是与他的性格融为一体的,这种品格对于领班人是难得的。
三、创新转化能服众
新疆曲子民间班社,一般人都把它当作一个娱乐班子,首先是自娱,再就是给村民演出,婚庆寿喜去捧场,喝酒吃肉拿红包。郭天禄不这么看,他把“寓教于乐”“净化乡风民俗”“弘扬核心价值观”这些观念时刻记在心头。他没有忘记“小康农村必须是文明农村”的要求,所以在传统曲目里,他要演有益于今天的曲目,使人们从中受到启迪、教育,比如《张琏卖布》是揭露赌博危害的,《李彦贵卖水》是批判嫌贫爱富婚姻观的,《砸烟灯》是批判吸食大烟的等。
另一方面,他又注重创作新的曲目、剧目,不仅丰富演出节目,更为了与时俱进,满足群众的欣赏要求。群众希望看到与自己的思想、生活更加贴近的节目,看到直面生活、匡正时弊、针对性更强的节目。只有与时代同拍,与百姓休戚相关,这样的节目才能受欢迎。认识到这一点,郭天禄努力创作新的节目。他的创作灵感都是来自生活的触动,来自对真人真事的集中、概括、升华。比如新疆曲子弹唱《王三耍钱》,说的是王三趁着改革开放的好时机挣了百万家产,却经不住赌博的诱惑,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输光家产,妻离子散,“王三身穿破衣衫,头发锈成了毡片片。烂草绳腰里缠三转,脚趾头露在鞋外边。”告诫人们以王三为反面教员,千万莫走歪门邪道。《张先生醉酒》讽刺“张先生见了酒,赛过骆驼见了柳。美味香甜喝不够,喝他个上吐下泻一醉方休。”在弹唱中,郭天禄痛快淋漓地嘲讽了王三、张先生嗜赌、酗酒的种种丑态,用词直白,语气辛辣,百姓一听就懂。除了耍钱、酗酒这些农村常见的陋习,郭天禄还注意到一个亵渎中华美德的事情,就是儿媳妇虐待公婆。他亲眼见过几件这样的事,因不堪儿媳虐待,有一位支部书记喝农药自杀了,有一位老人悬梁自尽了,这不能不说是传统美德教育缺失的后果。所以他就以此内容写了两个小戏《一根绳子》《摔黑碗》。前者写儿媳妇逼公公每天拔一筐猪草,拔不来不给饭吃,婆婆被逼自缢,孙子在爸爸授意下要留下这根绳子,待爸妈老了以后再用,使儿媳幡然悔悟。后者写婆婆受儿媳欺侮,每顿只有一碗饭,白瓷碗从来不洗变成了黑碗,孙媳妇偷着送来好吃的,还给洗头换衣服,却受到她婆婆责骂,孙媳妇故意摔坏黑碗,反问她的婆婆:等你老了,去哪买这样的黑碗给你吃饭呢?使她婆婆无地自容。这两个戏成为他们班社的招牌戏,如果不演,观众就不散场。演出当中,观众还会大声喊叫某某名字,说她就和戏里的儿媳一样虐待公婆。
在曲子音乐上,有位老艺人固守木垒原来的唱腔,对呼图壁新疆曲子剧团成立以后在音乐上的新创造持否定态度:“那些年轻娃娃,啥也不懂,我要指着鼻子骂他们!”实际上,当时木垒演唱的是一曲反复式的平调曲目,而新疆曲子剧团已经打破限制,演唱了越调曲子以及有所创新的唱腔,拓展了新疆曲子的音乐空间,这位老艺人就不接受了。郭天禄却认为曲子剧团的唱腔“旋律丰富,富于变化,应当学习。”双方进行辩论。大家支持郭天禄的想法,认为郭天禄带头吸收了新的曲牌曲调,将木垒曲子的发展向前推进了一步。
郭天禄文化水平不高,编剧有难度,掌握、传播新曲新调也不易,但他一直坚持下来了,这种毅力源于他想使新疆曲子更贴近百姓心声的初衷。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学习和创作,家务事都撂给了默默支持他的老伴。他不只自己创作,还组织了创作组,别人的作品也尽量搬上舞台,所以他所在的班社,每年都有新的节目和观众见面,观众也很期待他们前去演出。
四、倾力传播能服众
郭天禄从小生活在“曲子窝里”,他亲身体会到,新疆曲子在木垒、在都有深厚的群众基础。虽然在流行文化冲击下,有些年轻人不太喜欢了,但这是暂时的。等他们年纪大些了,玩够了浅薄的“流行的”东西,还会回到祖辈传承的文化。因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双脚就踩在这片土地上。当然环境在变,时代在变,传统文化也需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所以他从开始组织曲子剧社时就认定,要把新疆曲子传播给更多的人,培养更多的年轻人。在他被评为国家级传承人以后,他就更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可不敢懈怠了,让人戳脊梁骨,那不光是打自己的脸,更是打政府的脸。”
他当家的班社办起来以后,名声越来越大,找他们要文本的、要曲谱的、要求辅导的天天都有。有的就住在县城,大有“不达目的决不收兵”的韧劲。为了满足这些要求,郭天禄和班社同事除了排练演出,把精力全用到了刻印文本和制作录音磁带、光盘上,把这些演出资料无偿地送给各个演出队,甚至被敦煌、武威、民勤、酒泉等地的曲子爱好者带回去。为此花了多少精力、经费,郭天禄没有计算过,他记得清楚的是他用坏了5个小录音机。
他带着班社经常到各乡村巡回演出,群众对曲子的渴望,让他们下去一次感动一次。夏收前,村民们说:“你们提前唱台戏,我们看完戏了再搞夏收。”夏收时他们又说:“你们把好曲子留着,等夏收完了再唱。”村民们对他们说:“村里嫌恶老人的改了,《一根绳子》《摔黑碗》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村里打架斗殴的少了,和睦相处的多了;游手好闲的少了,勤劳致富的多了。”这使他们切身感受到,好的曲子确实可以起到崇善尚德、移风易俗、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作用,由此更加坚定了他们把好的节目带到农村的信心。
对于群众的要求,班社都尽量满足。有时白天演出了,晚上还要参加喜庆的“堂会”。他们演出不收钱,这类演出就多。在家里演出,人多的节目摆不开,主要就是弹唱。这个郭天禄拿手,有时他要从天黑唱到鸡叫,嗓子几次化脓。他说自己是班主,不能害怕吃苦受累,不能拂逆了大家对曲子的喜爱。
班社到农村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辅导当地的曲子演出队,给他们排节目,教他们曲目曲调、演奏乐器。在郭天禄的亲自指导和班社影响下,木垒县各乡镇、村已经成立了14支新疆曲子自乐班,具有了一定的规模。他们演出新疆曲子、秦腔、眉户、歌舞节目,为活跃基层文化生活、提高群众文明素质作出了积极贡献。
从2008年被命名为国家级传承人以后,在县文体局的安排下,郭天禄在乡镇举办了30余场培训班,听课学员达260余人。学员中有学三弦、二胡的,有学演唱的,他教了一拨再教另一拨,又弹又唱又讲,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三弦是曲子乐队的主奏乐器,没有三弦,班社立不起来,所以他特别注重三弦乐手的培养。培训班上教完了,郭天禄平时对他们也特别关照,常跑几十里路去看他们演出,指出演奏中的问题。对滚弹这种较难掌握的技巧更是反复教。有21位三弦乐手得到过他的教诲,有4位已经挑起了大梁。农村人事情多,有的在外打工,有的在家侍弄庄稼。有时正办着培训班,天气骤变,学员要赶着回家收庄稼。要是停课,他就白跑一趟;要是不停课,学员要受损失。怎么办?他说,宁可自己受累,但是培训一定要搞好,不能走过场。
2010年初,他病倒了,做了手术,卧床两个多月。出院后,他立即拖着病体,拄着拐杖,在芦河松剧社办了11天培训班。培训班圆满结束了,他旧病复发,又住了半个月医院。出院后,他又接连到乡下办班,培训学员,收集资料。
郭天禄常说,“一个领班就是一堵墙,一杆旗。”这堵墙,要把歪风邪气挡在外头,要撑住班社,再大的困难也不倒;这杆旗,就代表了班社的方向、榜样。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所以,他能拖着病体,为履行职责废寝忘食;他能从实际情况出发,宁肯自己受累,方便别人,但是一定要把事情办好。因此,凡是他要办班,各乡镇都会尽力配合,学员也会按时参加。为什么?“郭老师,我们信得过!”
上上下下都对郭天禄“信得过”。这是郭天禄做起传承人来得心应手的重要原因。试想如果没有“信得过”,上面不支持,下面掣肘扯皮,锣齐鼓不齊,班社怎么能够搞好呢?从1993年开始,他领头办过两个新疆曲子班社,情况都比较好。他一直是带病工作的,经常住院疗病。2015年,他最后卸下了“领班”的头衔,把责任完全交给了后来人。但他还是闲不住,只要身体好,他还照样去班社,班社更是希望多听他的指导。郭天禄用言行担起了自己“国家传承人”的责任,无愧于这份国家和人民赋予他的时代使命。
(作者:新疆艺术研究所研究员)(责任编辑/邓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