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孤傲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身中式的衣裤,一年四季,腰间系一根深蓝色的布腰带,腰带上别一支羊脂玉烟嘴的旱烟锅,嗜烟酒,喜清谈,扎着裤腿,背着双手低头走路。平常的外表,看不出肚里乾坤。
我7岁那年,家乡大旱,粮食几乎绝收,村民们有的已经饿得浮肿。冬天,狂风卷着黄沙遮天蔽日,父亲坐在炕边给我修补开了豁口的实纳帮子鞋。母亲为做饭发愁,诅咒罢天气后照例埋怨指责父亲的无能,诉说自己的苦命与遭受的磨难。每次的指责和怨愤几乎都是从数落父亲年轻时挥霍家业开始。这样的数说次数多了,再加上村里大人们说父亲是个瞎人(方言,没本事的人),少不更事我也认为父亲是个瞎人。所以,每当母亲和父亲吵架的时候,我便站在母亲的一边,嚎啕着不让父亲顶撞母亲,父亲也就不再言语,叹息一声,低头点一锅旱烟继续做营生。
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年轻时家境富庶,广有田产,羊马成群,且雇有长工。所以有时间有财力能读两个长书,所谓长书,就是一年四季都读书。按照现在的学历计算,充其量也就是小学二年级水平。在父亲那一代农民中,能读一两个冬书(只能冬季读书)就不得了,更何况两个长书。我还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她17岁嫁给父亲,过了几年富裕的日子,家境的败落是从我爷爷37岁时被土匪打死并将家中的不少钱财和马群抢走后开始的。爷爷死后,父亲是长子,由于从小养尊处优,不服奶奶管教,沾染上抽大烟和孟浪的习气,花钱买走马买枪,四处游逛,抽大烟,浪钱财,把一份殷实的家业挥霍殆尽。到1949年全国解放,家境几乎一贫如洗。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为了守住这个家受尽了磨难。这也是母亲一直怨愤指责父亲的理由和根源。用乡间世俗的眼光来看,父亲自然是一个不守家业的人。
按说,像他这样一个有文化的人,家境又好,完全可以谋个有俸禄的差事甚至有更大的作为。后来我终于理解,那个时代兵荒马乱,时局动荡,连生命都朝不保夕,家居偏僻山沟的父亲纵有摘星揽月的抱负又能怎样?再加之家庭变故,万念俱灰的父亲,颓废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土改运动开始时,按照贫富年代界限的划分,父亲勉强被划为中农。文革风暴席卷华夏,父亲和母亲以及我们弟兄幸免于被批斗抄家等一系列祸殃,一家人平安过度。
父亲36岁时我来到这个世上,在那时来说,也算老来得子。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一巴掌。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便教我背诵古人诗句,像讲故事一样讲说那些诗的意思和情景。对于儿时的我来说,那些故事和意思无非也就是听听有助于背诵而已。多年以后,我真正地开始接触唐宋诗词,回想父亲对于某些诗词的解释,竟然比书本上的更为准确!比如《七言千家诗》开篇第一首《春日偶成》:“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记得父亲给我解释说,春天,清风吹拂,蓝天上白云淡淡,在即将中午的时候,我和一位年轻的女子在前川踏青,当时的人们根本不理解我内心的快乐,认为我像一个浪漫轻浮的癫狂少年。我后来翻阅所有版本的《千家诗》,对于“傍花随柳”的解释都是就字论字,把花和柳都作实物解释。而事实上,花和柳在唐宋诗词中好多都是比喻女子的。我反复思考,在这首诗中,把花和柳当年轻女子讲,其意境意趣以及当时普通人对于一个诗人行为的理解,远胜于当做具体的花和柳准确。
父亲写一笔功力非常的柳体,打一手娴熟流利的珠算。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开始学写毛笔字,也叫写仿或写大楷,父亲就常常督促让我好好写大楷,至今还记得他给我讲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故事和傅山先生飞笔点太原的传说时那种满脸崇拜赞扬的神情。
夏天太热时,我和父亲常到房顶上睡觉,父亲就给我指认北斗、参星、启明星、牛郎织女星。他指着横贯天空中那条淡淡的白色天河说,那叫银河。然后就给我讲太阳系九大行星,我虽然似懂非懂,但那梦幻般的星空让我充满无限遐想。
晚上我在油灯下写作业,父亲问我:艾儿,有一位高僧在他的门上写了一副对联: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莫来道者来。你说这是甚意思?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对了,父亲高兴地摸着我的头顶说:嗯,这小子有点儿灵气了!父亲立刻来了兴致,给我讲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与佛印和尚妙对“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和 “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的妙对故事。我正听得入神,母亲突然对父亲喊道:你就光顾鬼嚼牙叉呀,不叫娃娃写作业了?父亲也就停止讲说,我也就乖乖地继续写作业。
父亲一贯瞧不起他周围那些没文化的农民,甚至有些来下乡的干部他也不放在眼里,他的口头禅就是“尽是一些土包子”!“三辈子不念书就和牲口一样”。
然而,恰恰由于他的这点儿文化使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漩涡中孤独地挣扎了大半生。只能在这“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孤独中“把酒问青天”。
父亲的状况,用村里人的话说,叫做文不成武不就,因此常常遭到挖苦和奚落。
春天,父亲坐在社房给生产队修整车马犁耧的皮绳线,或者修理农具,这些活别人做不了。几个男人外面劳动累了回到队房休息抽烟,有人就说:“苏大,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知道些鸡毛蒜皮,那你说说,今年的收成是好还是不好?”又有人说:“苏大,你穷成那样,还不把你那玉烟嘴子卖了?”父亲抬眼问:“卖?你买得起么?”那人便不言语。还有人问:“你年轻时骑走马,挂洋枪,走包头,逛太原,咋就没弄个一官半职?哈哈哈哈!”父亲对这些讥讽虽不屑一顾但又充满了无奈,脸色酱紫,噙着羊脂玉烟嘴的烟锅子抽烟,埋头做他的营生。
有一年春末刚播种完毕,一场大雨使得胶泥地地表板结,庄稼的芽顶不破地表,按常规只能复播。父亲建议让全村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沿着垄沟轻踩,将板结的地皮踩破,同时他让把种地使用的碌动儿拿出来绑上一块石头或土坯,拉着沿垄沟碾压,以提高速度。但碌动儿毕竟有限,大多数人还得用脚踩。踩了一天,晚上收工回来,父亲找出两块二尺左右长短、三寸左右宽的木板绑在脚下,到自家的地里实验,速度大大加快。因为脚的长度很短,踩的时候步伐不能大,得挪动着走,绑上这块狭长的木板后,可以迈开脚步,一脚下去就能踩破二尺多长的一段。第二天出工,所有人依旧挪动着碎小的步子,父亲却像平常走路一样轻松快捷,半天下来,按垄数计算,效率提高近十倍。接下来自然是全村推广,三四天就把所有板结的地踩完了,既避免了因复播而延误庄稼生长又节省了不少籽种。奇怪的是,村人们不仅没有对父亲表示称赞哪怕是肯定,依旧调侃说:“啊呀,这懒人就想这懒做法”。是的,乡间农人向来以肯出笨力、能吃苦为荣,他们对省时省力的做法嗤之以鼻,尽管他们从中得到了好处。父亲听后,掏出羊脂玉烟嘴的烟锅子抽烟,仰脸冷冷一笑。
沙蒿,我们乡下人叫柴禾,是生火做饭的主要燃料,掏沙蒿时父亲告诉我,不能把一丛沙蒿全部掏完,要掏靠东边的一半,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留着西边的一半可以挡住西北风,使沙土培在沙蒿的根部,让留下的部分可以继续生根长苗。父亲对村民们将沙蒿掏光拔尽的做法劝说无效反遭挖苦而痛心疾首,只能自言自语地怒骂一番。
有一年冬天,我跟随父亲赶着马车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地方拉草,父亲让我锻炼赶车,我坐在驾车的位置,父亲坐在我身后,说赶车瞭百步,不要只顾低头往前走,要留意前面的情况。又说,不管是步走还是骑马赶车,不要走在路中间,要靠外行走,走中间显得霸道。过一会儿又说,骑马、赶车,如果你要向别人问路,一定要在10步开外下来,走到人家跟前再问,万不可骑在马上或坐在车上和人家问路,那是土匪二流子做法。
听了父亲这些指点,我突然明白村人们为何总是挖苦他说话做事是穷酸穷讲究的缘由了。
村里人娶媳妇聘闺女办事宴,夜晚要摆酒席红火,会耍丝弦的男人都要受到邀请,在酒席上吹拉弹唱,父亲拉一手好四胡,又喜好喝酒,自然是红火班子的一员。我多次听父亲在酒席上唱酒曲儿从不唱乡间俗词,他用民歌的调子唱唐宋绝句。参加宴席的男女老少,没有人能听得懂他唱的是什么,一曲唱罢,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村人们就笑骂:你唱的那是些什么鸡巴玩意儿!一句也听毬不懂。父亲微醺的脸上便流露出得意而轻蔑的微笑,回骂一句:你们懂个毬!说罢,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拉胡琴。
也许是从小听父亲讲述了那么多文史典故、对联妙趣的缘故吧,我的初、高中阶段,严重偏科,对语文有着特殊的偏爱。父亲仿佛找到了知音,常常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曹孟德、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柳永乃至岳飞、纪晓岚,还讲《青春之歌》、《绿牡丹》里的故事,这些人物的故事恰恰在课本里和老师的讲解中是没有的。我明白父亲所讲的这些既是在给我传达世事人生的要义,也表达了他丰富浪漫的人生理想。记得父亲曾对我说:宴席方丈,所食无非一饱;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八尺。他还说,食咽三寸,甘饴无味。他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懂,就解释说,任何美味一旦咽进喉咙三寸,就感觉不到味道的香美了,糠菜也是如此,同样感觉不到它的苦涩。所以吃好吃坏,感觉只在口中片刻。我不由地咂咂嘴,默默点头。我懂得了父亲把对世俗的无奈转化为对子女的厚望。他总说,好好儿念书,天道酬勤。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1973年,大哥由民办教师以半考试半推荐的方式上了伊盟师范学校,父亲精神大振,村里的男人们好像也不怎么奚落他了。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全大队6个生产队只我一人考入了伊盟师范,两个儿子都跳出了农家小院,一向喜欢谈古说今的父亲反倒不怎么说话了,走路也不再低头。村里的人们一个个向父亲投来羡慕的目光。父亲一旦开口说话,他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无一人显现轻蔑。父亲这时微笑着盯着他们的脸,不做声,继而低垂眼帘,掏出他珍爱的羊脂玉烟嘴的烟锅子抽烟。一生喜好喝酒的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方而扁的小玻璃瓶,大约能盛二两酒吧,装满了揣在怀里。干活儿累了,坐下来点燃一锅旱烟,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小酒瓶悠闲自得旁若无人地抿一口,又揣入怀里,继续抽烟。
我上学临走时,父亲特意嘱咐,到了城里,走在街上不要东张西望。又说,到了街上,看见人家卖东西,无论怎么稀罕,如果不买,只看不要动。
若干年之后,我结婚,妻子也是中学教师,大哥的三个孩子也陆续考上了中专,在城里有了工作,父亲的家庭成了方圆十里八村仅有的书香门第,年过花甲的父亲无论逢年过节还是亲友相聚,酒至唇边泪已满腮。母亲嗔怪:你那是哭甚了,没等喝到醉了?父亲终于敢横眉道:你懂个甚!这是喜泪!
是的,此时的父亲怎能不悲欣交集,喜泪横流!
汉族,大学文化,内蒙古鄂尔多斯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内蒙古影视家协会会员,鄂尔多斯学研究会专家委员会常委,鄂尔多斯市政协专家联谊会会员,鄂尔多斯诗词学会会长。
1988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中国作家·纪实》(2009、2),(2012、10),《中华散文》(2000,、8)、《华夏散文》(2009、10)《光明日报》(2001、4、19)、《长江文艺》(1988、3)、《书缘》(1989、8)、《草原》、《鹿鸣》、《延安文学》、《黄河文学》、《鄂尔多斯文学》、《内蒙古日报》、《天津日报》以及《鄂尔多斯日报》发表散文、诗歌近5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