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猫儿 | 杨建英专栏
失落的乡村之
打猫儿
杨建英
最近看了点介绍京城满族文化的资料,从中得知,我家乡所处的京西南属于满族文化浓厚区,这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
可能当年在老家时,一是住的年头太短、二是年龄也太小,所以对这些事没有太多在意。现在,经它这么一提醒,忽然发现:真是这么回事!
我们大马村深受满族文化影响,记忆中,村子里许姓家族是满族人,村里称呼他们为“旗家门儿”或者简称“旗门儿”、“在旗”等等。其实,仔细观察这些人与普通村民倒是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们管妈叫奶奶,管姑姑叫“孃儿”(音:娘儿)。上小学时我的同桌“许二狗子”上课捣乱,老师气急了说,叫你的家长来。二狗子说:我爸在大灰厂上班回不来,家里只有我奶奶。老师说:奶奶不行!你妈呢?。我说:他奶奶就是他妈,他管他妈叫奶奶。老师听得一头雾水,一挥手:什么论七八糟的!
再者,就是逢年过节,他们拜年请安挺有意思——男人拜年“捡砖头”(屈膝垂手);女人拜年“肚子疼”(手捂肚子道万福)。其他的,就真的想不起什么了。
可现在,在资料中我看到,我在日常中所说的“勃棱盖儿”(膝盖)、“嘎吱窝”(腋窝)、“卡布裆”(裤裆)、 “哈喇子”(口水)、“蝲蝲蛄” (蝼蛄)、 “赤马糊”(眼屎)、“温得乎儿”(温热、发热)、“捅娄子”(闯祸)、“犄角旮旯” 、“瞎诌白咧”、“蚂螂”(蜻蜓)等等以及我在《小铺风云》一文中写到的“买个东西伍的”之中的语气助词 “伍的”都是满族词语时,着实有点惊讶了。特别是,我在资料中还看到满族人把兔子叫“猫儿”时,真是惊喜万分。因为,我一直就想写一写,我们村那些打野兔的,啊不,“打猫儿”的。
至于为什么满族人把兔子叫作“猫儿”?这一“撒吗”(满语:到处看)不要紧,原来这里边的“猫儿腻”(满语:藏有不可告人之事)还挺多呢。
据京城老人王世襄先生说:早年间,京城的旗人们言辞讲究雅致。(这一论断,在老舍先生的书中也能得到验证。比如:在《正红旗下》中,老舍就说他的大姐婆婆——一个恶俗、刁蛮的老太太,就经常喜欢说“大概其”三个字,原因就是:里边有个“其”字,透着文雅。)旗人们喜欢把许多听起来不雅的词汇,找别的词替换掉。例如:他们嫌鸡蛋中的蛋字不雅,所以就把鸡蛋称作:“鸡子儿”,“白果儿”,“木樨”(也被写作:木须)等。京城有道名菜“木须肉”说白了就是——鸡蛋炒肉。那为什么,把兔子用猫给换掉呢?是他们闲得“木樨”疼吗?非也!非也!
兔子这个词,不要说在满族文化中不咋滴,就是在世界文化中也不是好词儿。通常被用作男性的同性恋者(gay)的代名词。此外,在古诗词《木兰辞》中也有“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种不分性别的暧昧表述。
兔子这种动物不正经是有原因的。雌兔善于繁殖,它们没有月经,几乎随时都可以交配,受孕。所以,“米国”的色情杂志《花花公子》也用“兔女郎”做代言。您看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怪不得惹得文辞讲究的旗人们不待见呢。
在二月河《雍正皇帝》第二卷《雕弓天狼》里,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故事:有一天,雍正去给太后请安,看到自己的大姐十七皇姑和即将出嫁的女儿明洁公主也在,而且女儿显得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样子?”明洁公主憋红了脸,欲言又止,只能默默流泪。正当雍正莫名其妙的时候,热心快肠的十七皇姑站出来为侄女解释:“去年你给他指了那个武探花哈庆生,竟不是个东西——听我女婿说,姓哈的这王八蛋先在福建当守备,就养了三四个童子小厮,啐!他原来是个“兔子”!我听见吓一跳,细打听,他爹,他弟弟——竟他娘一窝兔子!”
您别看满族人不喜欢兔子,在大马村,俺们汉族人可喜欢的要命。因为它确实能满足我们美好生活的需要。在那个缺油少肉的年月里,一只野兔带给我们的享受比“哈庆生”幸福多了。
卤兔肉那叫一个香啊!
我们大马村地处华北平原的西部边缘,靠近山区,丘陵不少。灌木葱茏,杂草丛生,因此野兔野鸡等野味挺多。像河叉丰富的地区人们喜欢钓鱼一样,这里的人们喜欢打猎。
自古打兔子有两种方法:一是守株待兔(下套子、夹子等方法都属此类),二是猎枪捕杀。前者收获概率太低,后者融旅游、徒步、射击、娱乐于一体,备受欢迎。
虽说,那年头国家对私人猎枪管得不严,更无生态保护意识。但是村子里能玩得起的人也不是很多。一般都是在城里工作的产业工人,猎枪都是自制的“鸟铳”。他们有时间,也有闲钱。休息日,小包一挎,猎枪一抗,小烟袋一叼就出发了。
他们大多逡巡于村西边的荒丘土岭。秋后,这一带田间地头堆满了庄家杆儿,这里边会隐藏着许多“野猫儿” 一旦被惊扰奔逃,猎人们就会迅速举枪射击。有句邂逅语叫:“搂草打兔子——捎带着”说的就是这种不可期待的惊喜感。枪打出的都是铁砂、钢珠儿,成扇形发射,伤及面很广,一般很少失手。“打沙子枪”现在已成为涉及面广的代名词。野兔儿拿回家,剥皮——皮可做帽子、手套;兔肉——红烧、清炖。只是收拾起来格外麻烦,因为肉里全是铁砂。“打牙祭”是这一活动的总称,它为当年那种苦涩的生活注入了甜蜜和乐趣。虽如此,但谁都没有指望它过日子。村里有句老话:“三十儿打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正说明了这一行当的休闲性。
我们村管打猎的都叫“打猫儿”的,根本不管他们一天具体打到了什么。山鸡、野兔、獾猪或者几只斑鸠、几只“老家贼”(麻雀,那年头这些都属“四害”)都可统称为“猫儿”。总之,他们出去转一天一般不空手(不像有些钓鱼的,钓不到就到鱼市去买)。这是因为,早上出门,枪就上了膛。枪管里灌满铁砂,枪膛里塞满黑火药,这一枪必须打出去,否则容易出事,这是这一行的规矩。
我本家的一个堂叔就是位打猫儿爱好者,小时侯没少吃他家的兔肉。前两年回老家曾专门去探望他,老头八十多了精神尚可。我逗他说:还打猫儿吗?他笑了:打不动了,枪早就收了。再说,哪还有猫儿呀?现在哪哪都是人。我说:跟我到新疆去打吧,那边的“猫儿”多得是。他一听连连摆手:别打,别打,千万别打!接着,若有所思地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感叹:唉——!猫儿都打光了、死绝了,人又能好过到哪去?
杨建英,男、北京人。现为新疆阿勒泰地区文联副主席。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百家》、《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等报刊。曾出版散文集《老山城》、随笔集《山城密码》、报告文学集《新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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