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东:回不去的敖塔沙 | 就读这篇
回不去的敖塔沙
张运东
这世上,再没有比时间更毒烈的药。它可以悄无声息助推历史波澜,也可了无遗痕抹平曾经过往,即使有些生命中真实的存在,也在劫难逃,终将落寞成仅可追忆的幻影。就像敖塔沙,再也回不到从前一样。
闽南话中,敖塔沙意为“五头山”。它是距离我老家三里外一个以山为名的村庄,推窗便能望到。
坐落在高耸入云的半山之上,掩藏在碧波万顷的竹海之中;晴时穹顶湛蓝如洗,雨后脚底云雾生烟;春来花红柳绿,夏去硕果满枝……偶有三两声鸡鸣犬吠,伴随山风或远或近、或浓或淡零星摇曳而出,使得这幅天成的山乡水墨骤然有了动感。此乃敖塔沙当年定格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想那陶公笔下引人神往的桃花园,大抵也就这副模样罢!
初次上敖塔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彼时的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懵懂孩子。父亲是木匠,每日上门做工,早出晚归,周边十里八村的乡亲大多熟识他。在上饶一带,农村操办红白喜事颇为讲究,凡事都要请算命先生择个良辰吉日,决然不肯任性胡来,只为讨个吉利和彩头。乡下人重感情、守规矩,譬如乔迁之日,东家无论如何都要请盖房的石匠木匠上座喝杯喜酒,并送花红。父亲人善手艺好,雇他做工的人自然就多,所以,赶上大日子,他经常会因多头“撞”喜顾不过来。实在分不开身没办法,又不能拂东家好意,有时候父亲便只能安排我代他去赶场。那次去敖塔沙,就属这种情况。
犹记得,当时正值阳春时节,四周群峰绵延如黛,漫山遍野泛绿如新。层层叠叠的梯田里,农夫手握犁扶、挥鞭“嚯嚯”赶牛的忙碌身影随处可见,阵风乍起,空气中满是沁人心脾的泥香。沿羊肠小道蜿蜒而上,一路在叶荫蔽日的竹海中穿行,那无数竹笋,像一个个头戴小绒缨帽、浑身黑乎乎的顽童,争相拱土而出,给人感觉脚下每一次土地,都迸裂着蓬勃生发的力量。
循路转过一个山湾,地势相对平缓起来,只见眼前茫茫竹海里,一棵高约十余丈的松树矗立其中,格外引人注目。这就是敖塔沙,二三十户人家依山势错落而建,清一色土墙黛瓦,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涧边地头,桃李争艳,梨花似雪……整个村落,被五颜六色的春红妆扮得像座大花园,飘香四溢,美不胜收。
赶到东家,离开席还早。门前那块鞭炮碎屑炸得满地都是的空坪上,摆满了八仙桌,正在小赌消闲打麻将或是扑克客人们,各怀心事专注着牌面变化;围观的比打牌的人还多,时不时你一言我一语帮着出谋划策,跟着品头论足,大笑声、咐和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还有些亲戚朋友,许是平日难得见到,则三三两两坐在别桌聊天叙旧,说说鸡毛蒜皮,谈谈家长里短。后院里,男人们劈柴挑水,女人们烧火洗菜……那口为办喜事新砌的柴火灶台边,腰扎油布围裙的厨师,手执锅铲来回搅拌翻炒,动作十分娴熟,锅里冒出带有诱人食欲香味的腾腾热气,弥漫得到处都是。
老家有约定成俗的传统,不管谁家办喜事,村里人都会自发去做帮工,大家各守一摊,无需刻意嘱咐皆操持得井井有条。敖塔沙也是如此。山上交通不便,人们下去一趟不容易,所以,平常有人要下山办事,都会提前挨家挨户上门询问有无日常生活用口需要捎带,或是其它事项需要代办,从不含糊;平时家里杀猪,都会捞点血旺剐点肉给邻里送去,哪怕是做顿饭麸粿或是打点糍粑,也不忘给大家端一碗尝尝……人们日常礼尚往来,生活中相互帮衬,民风淳朴自然就能和睦共处,所以,平素很少听说有人拌嘴吵架,打架斗殴更是闻所未闻。
二十多年过去,敖塔沙是否还是记忆中当年的旧模样?丙申年除夕上午,去请社公还早,我决定趁空再爬它一趟。请社公是老家过年习俗,每年大年三十下午,全村老少都要带着“三牲”齐聚村西小河旁的社庙前,焚香烧纸,燃烛放鞭,隆重举行祭祀仪式,祈祷社公保佑家家户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天刚下过雨,脚底很是湿滑。因平时少有人走,本就逼仄的羊肠小道,已然被横生的荆棘、破败的杂草覆盖其中,每扒落前行一步都很是困难。
举步维艰爬上敖塔沙,眼前早已不复当年模样。曾经宛若诗意田园的村落,如今空有山风低回呜咽,断壁残垣之中,到处长满藓苔杂草。有幢看上去保存相对较好的房屋,厅堂正中却长出一棵野生的梧桐,挺拔的枝杆擎起硕大的树冠,冲破瓦顶直抵云霄。那曾经挂满果实的柿子、枇杷、石榴……也早已被肆意疯长的荆条藤蔓团团薅住,了无生气。
如今山上已经没人了。一位与上山扫墓与我父亲相熟的老丈说,前些年政府担心敖塔沙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之类的地质灾害,动员要求他们必须全部迁移下山。然而,这一迁,就把敖塔沙彻底迁散了,有人进城买了房,有人去镇上安了家,剩下的也全都搬到了山脚下,很多人自打分开以后,就再也没碰过面。“过去家家户户办喜事从来不缺人手,现在死个人连抬棺材的‘八大将军’有时都难凑齐,不少后辈连清明叫坟都不回来了!”老丈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戚色。
叫坟,乃老家方言,就是扫墓。
老丈所言确属实情。如今乡下办喜事,厨师都自带下手和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东家只消当结帐的甩手掌柜,像客人一样吃过了抹嘴完事。省心倒是省心了,但过去那股热闹劲却没有了。
从敖塔沙下来,与谈笑风声的人们一同去往社庙的路上,我忽然在不经意中发现,同行那些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满口都是普通话,对于老家方言——那堪比金贵的乡音,却似懂非懂,压根儿不会说。
乡情是什么?乡情就是无论身在何方,仍对生养自己那片无论肥沃还是贫瘠的土地,终生常怀念念不忘的眷恋,就像大树对根的情结。站在城镇化加速推进的今天,国人千百年来引以为傲并秉守传承的乡情究竟还能坚守多久?恐怕没人能够给出确切答案。
“敖塔沙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这一刻,我耳畔再次回响起老丈分手时哀哀说出的那句话,突觉无比惆怅与伤感。置身这时间的暗河里,倘若自顾随波逐流,也许用不了多久,曾经那份至真至善至纯的美好乡情,最终难逃定格成后人残缺记忆的宿命,与白云深处那山、那水、那人家一起,湮灭成我们似乎不曾来过的传说。
张运东,男,江西上饶县人,现供职于武警安徽省总队政治部。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工作,先后在新华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法制日报、人民武警报、安徽日报等中央及省市平面媒体发稿1400余篇,获中国武警新闻奖。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