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盛龙:靠猪活下来
靠猪活下来
杨盛龙
在我们山乡,家庭所养家畜家禽一般就是猪、牛、鸡、鸭、猫、狗。在长期的自然经济条件下,养猪为过年,养鸡养鸭换油盐。多数家庭一年到头才能养肥一头猪,有些贫困家庭一年到头养不肥一头猪。人们靠养鸡鸭下蛋卖钱换油盐,将鸭子叫“盐船”,零花钱靠的是“鸡屁股银行”。
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代,大牲畜牛是集体的,分派部分家庭养;养狗看门护院,养猫抓老鼠,不是每个家庭都养;家家都喂养的只有猪、鸡、鸭。那时候,猪由国家实行统购统销。一个30户人家的生产队,国家核定每年上缴15头“派购猪”,每头必须是毛重130斤以上的肥猪。猪的收购价每斤毛重4角5分,猪肉每斤7角,按计划指标,以票证供应。每送给供销社一头派购猪,可以每斤平价7角的价格买回5斤猪肉。市场上猪肉每斤4元到5元。哪个生产队没有完成派购猪任务,到市场上高价买猪,或者补助给饲料粮换猪,低价卖给国家。生活困难年头,人缺口粮,一个家庭养肥一头猪很难,养几只鸡鸭要容易多了,因为鸡鸭可以自己找虫吃。所以,国家和集体鼓励养猪;限制每户的养鸡养鸭数量,多出的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
在人民公社体制下,土地为集体经营,家庭每人1分自留地用以种菜,人多的家庭不到1亩,除了种菜还能种点洋芋、红苕、苞谷之类的。自留地的出产得多得少都是自己的,人们在上工前收工后打理自留地,主要心思和精力在自留地,好肥料施到自留地。自留地与生产队大田的庄稼明显不同,私人贫瘠地苗稼长势旺,集体肥沃大田几近荒芜。人们记得“三年困难时期”过后的放开,各家在生产队的田边地头开挖点岩旮旯边角荒地,收获颇丰,被称作资本主义“小自由”,只种了两年,不让再种了。
那时候,我们全家8人,每人年均从生产队分配到的口粮只有两百多斤毛粮,最少的一年195斤,包括稻谷、苞谷、洋芋、红苕、杂豆等。我家8分自留地出产的瓜菜几乎担了半分家,常年借粮,经常吃洋芋、红苕,挖蕨打葛,吃野菜,每顿以三四分萝卜、大头菜或南瓜拌一两分大米做烂叭饭填肚子,过不多久就饿了。人都没有吃的,哪里养得好猪!我家的狗翻爬猪栏吃猪的草食活着。其他家庭的生活也很困难,除了可以贪污占便宜的家庭,一般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70年代末,安徽省小岗村18个庄户人家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签字画押,立下生死状,将土地承包到户。在中国大地上,那样想分开干的人多,想吃饱饭的人多,有几个人敢把脑壳别在裤腰带上分田到户!
我们那山乡只敢偷偷地打“擦边球”。1974年春,生产队给每户划出1分饲料地。划生产队种不出东西的抛荒的偏坡贫瘠烂地给农户,名义上是为养猪完成国家派购猪任务,实际上大部分产出是喂了“两只脚的猪”。
看看没有人追究,生产队1974年冬天又给每户划出3分饲料地,一般都是指一块到几块零星荒地或二荒地,并没有拉绳索丈量。我家认领了5块荒地,都是些“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有些地块出冷浸水,泥巴如同糯瓦泥;有些地块背阴,在白昼最长的夏至时节每天只能见到两三个小时阳光,草都长不好。
我们全家人每天天不亮起床,母亲做饭,父亲带着我和二妹砍杂草,开荒地,挖排水沟。有的日子,挖地一个时辰后,坐在锄头把上休息时睡着了一阵,天才亮明。我们将荒地和周围坡坎的刺蓬杂草砍倒,晒干,铲草皮,烧成火土灰,挑一担担猪粪,用粪肥堆熟了那几块饲料地。父亲看中的是“宽”和“荒”,开挖出来,比我家的8分自留地还要宽。如同往日偷偷种鸦片烟苗,每天上工前收工后打理那些荒地,产出的洋芋、红苕、南瓜、苞谷、豇豆、辣椒等东西,大多喂了“两只脚的猪”。那些年,我家历尽艰辛,按分派任务每两年送给国家一头130斤以上的肥猪,自家差不多每年杀一头连肉带骨头50斤左右的瘦狗样的年猪。那几年,全家人就是靠自留地和饲料地产出的洋芋、红苕和瓜菜度过苦难,艰难地活命。
想起那年生产大队召开群众大会,传达关于那个副统帅密谋篡夺领导权,阴谋败露,仓惶驾机出逃,摔死异邦戈壁的事情以及什么个“工程纪要”,有的听会人打起呼噜。一个老贫农断喝一声:“脑壳都差点落地了,还打得起瞌睡啊!”那情景那觉悟很令人回味。试想,如果种地的农民脑壳都落地了,谁种粮食送给他们当权者饱肚子争权,谁养猪送给他们城里人吃啊!
那年头,日子过得十分艰难。父母养育我们兄弟姊妹八个,其中两个因饥饿致病而死,六个活下来成人。集体分配的粮食才占多少份额!就是靠借粮、挖蕨和自留地的瓜菜补充,靠开挖出的那点饲料地的出产养活,可以说是:靠猪活下来的。
啊呀呀!天大地大,人民公社大集体的田地再大不如饲料地大,不如猪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饲料地亲。我们兄弟姊妹靠猪活了下来,长大成人,感谢猪!
杨盛龙,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等多种,被《中国当代文学史》等十多种文学史著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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